第二十章 澡堂和绝食 拿起笔作刀枪 集中火力打黑帮 ——《拿起笔作刀枪》 我的学校生活乏善可陈。它总是上课作业复习测验的周而复始。 临近毕业时,有一次去“支农”,我和同学推一辆粪车送到农田里去,这粪 车就是当年从老宅装粪的那种,板车上一个横放的圆筒形的木桶,这是成都常用 的运粪车。半路粪车的木桶漏了,为了堵住漏处,我们用泥沙往缝隙处塞来抹去, 总是堵不住。路又颠,漏得越来越厉害。我们停下车,双手沾满了泥和粪水,还 是束手无策。那黄色的尿水一滴滴地滴下来,散发出难闻的臭味。一路的水渍在 泥地上画了一道线,可恨的是这水也成了一线,漏得更凶了。这时,一位中年农 民过来,黑黑的,一条草绳扎在腰问,一件破衣污皂皂的,见我们的狼狈相,笑 笑,也不说话,揭开粪桶上面的小方盖,弯腰用手捧起一怀泥沙,捧进了粪桶。 这举动像是在开玩笑,我说,你干啥子嘛?他还是不答话,然后用手握住车把使 劲地抖动。不几下,漏处就奇迹般不漏了。 老师说,这事儿很好,你把它写出来。我就写了一篇作文。作文的题目已忘 了,但作文受到老师的夸奖,夸奖的内容也记不清了。这篇作文后来被选入全校 的作文展览中去。毕业了,我们像小鸟一样飞走了。 佟英考上了大学。我却名落孙山。 好多年后我才晓得,她高考的作文就借用了我这篇作文的情节。那时上大学, 政审一关很重要,佟英出身好:城市贫民。可我也是过了好多年才晓得,她出身 也不好,她父亲是国民党的一个少校,比我七叔的官大多了,可是她爸1947年就 离开军队,成了无业人员。 父亲说,明年你再考,我们李家无论如何要出一个大学生! 我算了一下,李家这么多人,我这一辈就有十多人,真的没一个大学生。父 亲说,你爷爷还当过秀才呢。妈妈说,你就好好复习,不要你做家务事。我说, 万一考不起呢?父亲说,考不起就再考。我的压力大,却更看不进去书。那些公 式像乱麻一般将我缠死了,混了两年,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 了。 我也一下被“解放”了。 那年我17岁。 那时我与佟英形同路人,见她来了,将头一偏,让过了。她呢,头往另一边 一歪,挺着胸脯,头一甩,走了。我不愿承认的是我怕看见她胸前那枚校徽。那 是一枚扁长的白底红字的徽章。那天我眼角的余光没感觉到校徽,却感觉到她留 了长辫,仿佛扎了一个毛线蝴蝶结。她啥时留了长辫呢,我一直没发觉,这个细 节让我意识到我有好长一段时问没同她往来了。 我记不清她们家是为何搬走的,也记不清是啥时搬走的,前院空了,老宅更 冷清了。其实他们家搬来也是秘密,不是亲戚又不是李家人,他们咋就搬来李家 老宅呢。我仿佛记得是爷爷辈的啥子人说情,奶奶才同意了的。 人生有一段时段很短,我想大约是13岁到17岁,想不起这5 年是咋过来的。 好像这几年缺失了,是空白。记得才上初中,背着妈做的黄布书包,周而复始地 沿着那条小巷上学放学,咋就高中毕业了呢?老宅长满青苔的水沟还和过去一样, 幽幽滑滑地发出一成不变的臭味,石板问长出的小草不知时日地还是那么高,车 前草还是那么无知无识地趴在地上,园里的桃树只开花不结果了,侧院的水池慢 慢干涸,淤泥上也有了不知名的草,芭蕉林间结满蜘蛛网,没有人再去,不经意 间它也开出粉红的花,两边厢房的板壁上裂缝越来越大了,爸爸用纸贴住的地方 照样又开裂了,那些木板上的漆早剥落殆尽,显出快腐烂的棕黑色,没有人经营 这个老朽的老宅,那些年要养人,顾不上养房子、养花草,我熟视无睹,也懒得 管这种慢慢侵入的破败。只有50年后在回忆中我才感到永失的珍贵,那时不,那 时只想过星期天,亲戚们按惯例要来朝拜奶奶老佛爷,而且明哥要来。佟英家在 这个城市没亲戚,让她羡慕吧,心里浮起一丝报复的快意。 佟英搬走啦? 嗯。 搬到哪儿去了? 不晓得。 找她来耍嘛。 她不理我。 是你不理她吧。 哪有那回事。 明哥怪笑,摇摇头,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说,我晓得。 你晓得啥子? 不说了,我们上街去洗澡。 那会儿我很少洗澡的,家里那个大木盆多年不用,漏水。爸用桐油补过几次 了。再说木盆对我来说已太小了点,记得我以前是坐在盆里洗的,黄黄给我洗, 大一点时我用腿将小鸡鸡夹住,怕人看见,黄黄就笑我。可是黄黄已去世了,再 说,这盆太小,我根本不能坐下去。一般是上街到澡堂,我总是赖着不想去,能 拖就拖。家里也不坚持,毕竟上澡堂得花钱。明哥一叫,妈说,去吧去吧,你有 半个多月没洗啦。我说,我游过泳嘛,等于洗过澡。有人陪着,去嘛。妈劝我。 我就同明哥去了,出门时妈说,带换洗衣服没有?回来换。一边应着我就同明哥 出了门。 澡堂离老宅有三四条街。 澡堂的情景历历在目:蒸腾的水汽让房里一片朦胧,空气中是肥皂味和汗臭 味,堂倌吆喝着,将手中的毛巾啪的一声甩,缠在手上,开始给人擦背,远处一 个池子是烫水,坐在池沿的人周身通红,像烫过的猪肉,还有人怪模怪样地在水 中忍着,脸憋得红红的,享受着痛楚。我向来不敢去那个烫水池。大池的水脏, 明哥说。真的,水是混浊的,像浓浓的浆汁。一个老头在池中露出伶仃的身子, 闭着眼正搓着哩。翻过来,一声喊,水池边上的人就翻过身子,胯下的玩意儿耷 拉着,像死了的麻雀。明哥从小池爬起来,对我说,看啥呢,难看咧。说,我给 你搓,趴上去,我学着那人躺着,明哥的毛巾从上往下使劲,上下都碰着那里, 就有了些反应,我努力自制着,不管用,就有点抬头。明哥啧了一声,说,咋个 搞起的,一下把毛巾噗地丢在我双腿间。我不好意思起来,后悔出了丑。明哥说, 这有啥,正常的嘛。 起来躺在斜斜的靠床上,光着身子盖上一层毛巾,衣服还挂着哩,在头上, 一排排衣服都挂在梁上,像人似的,裤子套在上衣里,旁边的茶几上刚倒上花茶, 明哥嘬了一口闭着眼养神呢。回去嘛,我说,我认为任务已经完成了。着啥子急, 最舒服就是洗完了闷一会儿。旁边有师傅在修脚,精雕细刻像绣花。前边有人在 掏耳朵。还有的竞在下象棋,都光着身子,毛巾扎在腰问。一个小孩却光着身子 在椅子上跳,他爹正逗他哩。不知何时明哥醒了,说,看见了么,小时小鸡鸡, 20呢是侦察机,30是战斗机……民谣的一脉相传让人惊讶莫名。 刚出澡堂的门,就听见有人叫我,循声一望,在一辆大卡车上有一人正招手, 一看,是中学的同学。上车!他用手将我拉上车去。干啥子?造反去!到哪儿造 反?×县。那年“文革”初起,那阵子最革命、最响亮、使用频率最高的字眼是: 造反!我说,我要回家,刚洗了澡,还没换衣服哩。换啥子换,晚上就回来!明 哥在车下说,你就去看看吧,我回家给二嫂说。事出突然,我有些犹豫,说,你 也跟我去嘛。明哥说,我不去,我倒是想振臂一呼,台下群众云集,不过我没那 个本事,你去吧。同学挥挥手说,你表哥不去就算了,我们走。说着就让开车。 我问,造谁的反?发生啥事哕?同学说,那里保皇派强得很,去火烧炮轰一下。 说着说着车就开了,我想下也下不了了。 这一去我三天才回家。 我至今想不起是造谁的反,反正是几百人围在一个操场上,一个台子上挂满 标语,火烧炮轰油炸的名字我一个也不认识。先是高呼口号,然后是绝食。真的 绝食。饿到第二天,一名当地人端了一个大口缸来,说,喝点水吧,我揭开盖子, 却是牛奶。我摇头拒绝了。不一会儿,同学来了,他把我丢在这里,不知忙些啥, 他也端了个大口缸来,也说喝点水吧。我揭开盖子却闻到冲鼻的酒味。我再次摇 头,他则兴致勃勃地大骂当地的保皇派,说着又喝了一口酒,将口缸往我手上一 塞,跑了。这时地上到处坐着人,静坐和绝食一般是联在一块儿的,不集体静坐 难以表现绝食。我这辈子还没饿过三天,就是困难时期也有大锅菜充饥么,饿的 滋味像五脏六腑都干了,贴在胸腔里,我不断地咽唾沫,后来连唾沫也干了。正 在这个时候,天突地下了一场偏东雨,静坐的人骂骂咧咧地起身躲雨,会场溃不 成军,炮轰火烧油炸的气氛一下被浇熄了。后来同学找到我,雨水顺着头发流到 脸上,有些滑稽,他面部洋溢着兴奋的表情,双手拉住我的手说:我们胜利了! 胜利了!——不晓得咋个就胜利了,怎么个胜利法,我茫然不明就里,不一会儿 分散的人群又集中到广场中,大家高呼口号,庆祝胜利。同学说,走,吃东西去! 我们到了县城的小街上,一口气要了十多屉小蒸笼,有粉蒸肉、蒸牛肉、蒸排骨、 蒸兔肉、蒸肥肠……8 分钱一笼。那是有生以来最美味的食品啦。 妈妈在家急死了,见我回来,愠怒地说,咋走那么久,不是说……见我脸色 不好,就没说了,说,到你书房去,不要出去惹事。 李家大院空空荡荡的,空房很多,几个娘娘都搬出去了,奶奶和黄黄早去世, 胡哥在监狱,王琼表姐回了五娘家,七叔拉板板车早出晚归,专门腾出一间房作 为我复习功课用。父亲把它打扮成书房的样子,几个旧书柜全集中在房里,旧书 旧报摆了进去,线装书不合时宜地蜷在格子上,灰尘油污让它更为古旧。有几件 不知真伪的古董摆在柜里,一尊瓷烧的镏彩的观音,一件绿锈斑斑的铜香炉,一 只青花花瓶,一方久不发墨的石砚,一个大理石笔架。那些是破四旧的漏网之物, 不值钱,没人要的。墙上重贴了纸,是旧报纸,是父亲细心粘的,好几层,他多 了个心眼,报纸都正贴,不能倒贴,以免犯大逆不道的罪行。街口一家王胖子的 老伴就是将领袖像贴倒了被斗了一回,落了个终身残疾。有几把檀木的椅松了榫, 摇摇晃晃的,父亲用电线固定了椅脚。一张镂空镶藤条的长椅,编的藤面有一个 大窟窿,不知是猫抓的还是耗子啃的,父亲又用麻绳补织了一遍,有点不伦不类。 这书房有些像四旧陈列室的味道,我想父亲是无心的。地板早烂了,干脆是泥土 面,黑黑的,像浸透了油。有一股霉味,阴冷阴冷的,坐在这里读陈年往事的旧 书和古文还可以,读有油墨味的新书可不协调。数学、物理、化学各有各的气味, 俄语的味道特别怪,是外语老师头上的发油和身上的汗味的混合味道,化学的气 味有点咸,物理是无味的,语文是甜的,就数数学是苦辣苦辣的。都与老师有关, 与老师的性别年龄讲课习惯语调有关。翻开笔记:怎样求函数最大值、最小值。 再翻:关于一阶微分方程的求解。下面是注意:1 ,2 ,3 ……接着再看,那些 公式,密密麻麻的,像冲锋陷阵的铁甲队列,旁若无人地横亘在前面,我头就大 了,投降了,不战自败。我常常分神,目光就停留在新糊的报纸上—— 后来我才发现,我经历过的“文革”种种,都有文字记载的。靠桌子的右边 墙上有一片拼贴的东西,这些传单、小报层层叠叠,犬牙交错,呈如下奇妙的文 字: 1968年初,成都市的武斗急剧升级,变成了真枪实弹的战争。文多学校、工 厂,甚至市 1967 年 7月8 日,两派武斗组织7 年4 月23日,两派 00 人。这次 武斗中双方首次使用枪材等事件。此,重庆武斗全面升级,从使用小口径7 年5 月23日,两派人坦克、高射炮、舰艇,从巷战到野战,铁棍、匕首。是月武斗序 完全被破坏。1967年7 月31日,使用这些武器的武力冲斗,死亡78人。同年,8 月8 日,望江7 年6 月5 日至8 日,击东风造船厂、红港大楼、长江电工厂重庆 大规模武斗的序幕船只3 艘,重创12艘;8 月13日,两升级有一个过程。开始毁; 8 月18日,沙坪坝区潘家坪发生大每个大学、每个工厂都马场发生3000人的大武 斗,双方死伤4 工厂利用自己的实验室 100人。 一轮武斗中,“红成”派没过多久就处于劣势,但未被全部逐出市续了很久, 成为全市关注的战场。“红成”派的成都十中和对方控心地带对峙。对方逐渐扫 平了十中周围的“红成”阵地,决意拿决捍卫,调了不少英勇善战的人去守卫。 要拿下十中,调来兵团中最不要命的街道工业分团实施进攻。“红成满食盐、 粮的大麻袋垒作掩体。”红成“称,内战期间成都市食品于对方的所作所为。 这可不是纸上谈兵了。 真的,别说老宅,就是中国也已经摆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