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偶然一枪命中必然 为有牺牲多牡志 敢教日月换新天 ——《毛泽东诗词·七律·到韵山》 我再次去人民南路是好些天以后。 东西两座楼仍在对射,只是稍有冷落,当枪声停止时,人群还是杂乱无章地 从东到西穿过广场,仅是对峙的楼面无人通行。时不时枪声响起,人群像苍蝇般 附集在墙边,尽管有流弹和冷枪伤人,然而阻挡不住成都人爱热闹的嗜好,枪一 停便又探头探脑地伸出头来,像啥,乌龟么。这次我从东穿过广场到了西边的楼 前,在交火的一边,人头攒动,原有的橱窗被一层层大字报贴了个密不透风,层 层叠叠的传单、造反派小报林林总总,有的干脆用排笔在上面大书特书,黑墨水 和红墨水惨不忍睹地滴下来,血淋淋的或黑黢黢的。有一圈人围着在辩论,一个 瞎子戴了个红袖章坐在地上伸手要钱,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在散发传单,多数人 走来走去,东打听一下,西打听一下,听人污渲渲地控诉或争辩,偶尔也插几句 嘴。我一路接过几张传单,都是醒目的血古淋当的标题,一方说血案,十多条人 命,另一方说,倒打一耙,造谣污蔑!想起几天前我散的传单,天晓得是些啥, 当时看都没看哩,我不是也就参加了这种大合唱吗?这时耳朵里喧哗不绝,人人 都在打听问询吵架骂人申辩解说解释宣讲说服对答传播渲染发泄。有人兴奋得两 眼发亮,有的脖子涨得通红,有一个老者声嘶力竭吼出的声音已成游丝,有一个 年轻人正趁机发酒疯,见人就拍胸脯,嘴里老子龟儿子地乱喊乱叫。在大楼楼口 有一个持枪的人站岗,熟视无睹形形色色的众人。楼口处,人照样进出,也不见 口令盘问,来往的人也没戴袖章,我决计也闯进去看看热闹,看这一派是如何同 王莽子他们对打的。我顺利进去才明白看似森严的军事要地是可以自由出入的。 天下怪事啦,两军对峙,既不是阵地战,也不是游击战,孙子兵法无用,三十六 计无计为上。楼道其乱无比纸屑和垃圾装饰着繁忙和紧张。一个头儿模样的人带 着一帮人骂骂咧咧地在楼道中穿过,手里拿的是手枪,不扣胸前的扣子,却扎了 一条宽宽的皮带,出门就像在模仿某部电影里的动作,他们冲进一间屋去,我刚 到门口,意外地被拦住了: 干啥子?我说,不干啥子。 里边开军事会议,走开!走开!他大声武气地嚷道。 我一时感到这氛围是制造出来的,表演出来的,有装模作样的成分。我退回 来,遇见一人正往里走,有些面熟,后来回忆起在对面楼房里见过,这是咋回事 呢?我逛到一间开着门的房间,房里有人正用一副望远镜对着窗外,另一人持枪 趴在窗口向对面楼房瞄准,我刚探头屋里的人就发觉了,头也不回地叫着:进来 进来。说罢乜过眼,说,是红卫兵小将吗,进来,换我一下,我去厕所,狗日的 那馒头有点馒。说着就把望远镜给我。我一下把对面的窗台拉到面前,一望,空 无一人,有的只有步枪搁在沙袋上。我想,人都在窗台下吧。打了十来天,人都 疲了。瞄准的人也松弛下来,头靠着墙,说,有看头时喊我。这会儿我看见对面 窗子里出现一个人头,竟是王莽子,我揉揉眼真的是他!可恶的是出现了另一个 人头,狗日的,是佟英!我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这个场面,偏偏就刺眼地出现,那 一刻我心跳加剧,血脉贲张,头脑舭一下涨大。咋个啦?那佯睡的汉子问。我看 见一个坏人,我说。那就给他一枪嘛,说着将枪递过来,我接过枪觉得它挺重的, 与七叔给我做的木枪全然不同,很沉,还冰凉冰凉的。这是一把老式的三八式步 枪,无比破旧,准星磨得发白,且是歪的。我是第一次摸枪,心里有些慌张,我 见木托上有一个刻得歪歪扭扭的字:李。一刹那间我飞速闪过望江楼江湾的场景, 猛省起那刻了“李”字的枪。这是那把枪吗?它咋个会几十年后出现在这里?这 是咋回事嘛?我后来想把这枪的来龙去脉串起来,捞枪——刻字——放在仓库— —被盗——换了钱——私人保管或到那个兵的手上——被俘缴械——回到部队— —民兵使用——马放南山刀枪入库——文攻武卫——从哪个渠道到了这儿呢—— 琢磨这条线索,处处都是变数,有多个断头,接法令人生疑,徒劳无益的联想罢 了。这当然是我事后想起的。当时,我看到“李”就想,这是姓李的枪,合该我 用,我将它架在窗台的沙包上。那汉子懒得动弹,说,打嘛,上了膛的。他可能 知道我根本打不准,不过是吓唬人而已。说着他用手把双耳蒙住。 这时刻我只见远处的窗口成了一方小小的黑框,只有邮票那么大,枪口对准 时同枪口一样大,仿佛枪口刚能塞进去。我的手扣在扳机上,我忽然想到那个佟 英也在里边,便犹豫了。这一瞬间我不由将枪口往上抬了一点,内心闪过吓她一 下的念头,正瞄着,身边一个声音传来:扣呀!不敢呀?扣嘛!你以为你是神枪 手?没那么好打的。扣,扣,扣嘛,怕个球!龟儿子的胆小呀。说时迟那时快, 我就扣下扳机,“砰”的一声,我感到肩上被重重地击了一下,骨头断了似的, 身子一歪,差点摔在地上。与此同时四下枪声大作。你龟儿子的不会打呀,枪托 要靠紧肩膀呀,瓜娃子!那人愤愤地数落着。这会儿楼道里人骤然多了,有人说, 对面打死了人! 我记不清是如何逃走的,我脑中尽是那个满脸血污的影像,王莽子倒在血泊 里,一会儿胸口中弹的佟英同他重叠,我不晓得到底是谁中了弹。我后怕起来, 革命路线同人命一沾边,就觉得不可思议。我这是咋个啦,咋个说打就打呢,对 方是哪派都没弄清,更不要说观点哕。我是无派无观点的逍遥派,这下落进了陷 阱,还沾上了人命。人命关天呀,虽说是捍卫革命路线,可是毕竟是血债啊。我 不敢打探细节,也不敢听到可怕的消息。我在家躲了两天,对着墙上的报纸发呆, 右肩肿起来,火辣辣地疼。妈以为我病了,我说没得啥。第三天我对妈说,我要 到秀山去找表姐和表哥,城里太乱了。 我没有走成。武斗演变成另一种形态:抢劫。进而发展成武装抢劫。 街道的人第一次聚到一起,商量对付开卡车来的抢劫者。我们将粗大的水泥 管道滚来拦在街口。家家找出脸盆做好准备,一旦有人打劫,就敲起脸盆,我们 一条街找不到一面铜锣。好在我在杂物间里找到一个破铜盆,是奶奶当年用的, 没当破铜烂铁卖掉。我试敲了一下,声音破响破响的,像老人干咳的声音。父亲 的痰盂也清洗干净了,以备万一之需。父亲暂时用手纸代替痰盂用。有了准备就 等着,一等就让心悬着,心一悬就不安定。有一夜就真的响起来,心怦怦跳,拿 起脸盆一敲,在夜里分外惊心动魄。谁想是虚惊一场——有一家的孩子带了一帮 同学来,手里拿着像标枪似的东西,却是旗杆。原来是某个批斗会场上有人将彩 旗取走了(据说拿去做了裤衩),旗杆刚好拿回家晒衣服。我们那一片都是将竹 竿斜搭在四合院的屋檐上晒衣服的。 抢劫是件很新鲜的事,在“文革”兵荒马乱的年月也是新鲜事儿,解放以后 有十多年这词儿已绝迹。又怕又想看。我只是从和尚三哥口里听过这种事儿。父 亲说,顺手牵羊谓之偷,逾墙而入谓之盗,明火执仗谓之抢,破门而人谓之劫。 这咋就发展为劫呢?警察都干啥去啦?我说,警察也造反了,也分成两派了。父 亲说,那谁管老百姓的安全呀。妈说,别说了,小心给人听见。其实院里没有外 人,隔墙有耳也伸不了这么长。妈说,你别说,世上真有顺风耳呢。 我后来听说王莽子被一枪打中了右肩。我松了一口气。我怕真的出了人命, 谢天谢地啦。这事儿有两个可能,一是我歪打正着,恰恰打中了他;另一种可能, 不是我打中的。当时的细节,包括准确时间、位置、方向,永远也查不清说不清。 但他毕竟挨了一枪,我心中暗自窃喜,活该。我以为我出了一口恶气,我以为我 报复了他,可是我后来明白了,因果报应都是循环往复的,祸福相依呀——王莽 子住了医院,却成全了佟英去照顾他,这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吗?坏事变好事, 好事也可变坏事呀!世事难料又难说,塞翁失马,哑巴吃黄连呢。 当然,从今往后,我对这一枪的事绝口不提,尤其是对佟英,一直到今天。 我自始至终对这事讳莫如深。幸好如此,“文革”后期的清查,我,平安无事。 我经常原谅自己,如果说“文革”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发动了 一场错误的运动,我只是在一个偶然的时问和偶然的地点打了偶然的一枪出现了 一个偶然的事件。如此而已。这种解嘲被我几十年后推翻,因为毕竟有一个人受 伤,这个事实证明,在一个必然的时间和一个必然的地点必然有这么一枪,必然 伤了这个人。偶然其实就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