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墙之隔 索玛花开一朵朵 红军从咱家乡过 红军走的是革命的路 革命的花儿开在咱心窝 ——《情深意长》 在胡业为那棵草奋斗时,我在为这座老宅的存亡奋斗。侧院的那个制鞋小厂, 不知何时成了一个司令部,戴红袖章的人进进出出,喇叭声时不时叫起来,口号 声时不时喊起来,要不就是高分贝的歌曲。忽一日,有一群人敲门,一律的黄军 装,为首的一人,年纪在30岁左右,模样还周正。旁边的人说:这是我们李司令, 司令是来商量一件事儿的,想借用那个闲置不用的侧院。母亲从没见过这阵仗, 不知所措,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司令见状,和颜悦色地说:不用怕,那院子本来 也空着没用,我们只是暂借,革命发展了嘛,人马多起来,等我们攻下×派就搬 那儿去,保证完璧归李,还你们家。又说,我也姓李,家门儿嘛。司令并不像后 来人们想象中的红眉毛绿眼睛。我看还可以说话,就替妈解释说:我家厨房在侧 院,厕所也在侧院,煮饭上厕所咋办?司令说:这好办,我派人来修。前院腾两 间空房就行了,一切由我们来修。又说,我晓得革命群众是支持我们造反派的, 也是支持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他回头对手下人说,怎么样,我说嘛,群众是通 情达理的嘛。司令又说:给李家打一张借条,我们公事公办。果然就送来了一张 借条: 毛主席语录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兹因革命工作需要,通过协商,特借用李家侧院用于发展革命事业。 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打倒帝修反!打倒保皇派! 此致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战斗敬礼! ×××革命造反司令部 后来听人说,李司令是干部子弟,上过大学。后来还听人说,不用商量本来 也可以占用民房的。在这番有礼有节的攻势下,老宅注定失守。侧院的小门一封, 那边就成了另一个李家的天下。原来的厨房杂物间一排平房被改造成司令部宣传 部,堆满报纸、旗杆、旗帜、布标、宣传材料、锣鼓家什、油印机、钢板、红漆、 广告颜料、广告牌、大喇叭……前院的新厨房修好后,厨具和用品也全部搬了过 来。只是大水缸和大木盆没地方摆,原有的乱七八糟的杂物就统统扫地出门了。 厕所是新修的,在佟英家原来的住房,挖了一个大坑,埋进了一个大缸,上边用 木板做了隔板,还特意修了一个一米宽的小便池。 老宅一下被蚕食了一半。 侧院成了司令部后,这一带的治安就好了,横在街口的水泥管也撤了。妈自 我安慰地说:司令部在院里,我们就安全了。 没料到,平静的日子没几天,武斗越演越烈。忽一日,司令部抓来一批俘虏, 统统关在司令部的后院的平房——也就是老宅的侧院平房。这事儿本与我家无关, 我家偏居一隅。妈妈也一再嘱我不准去那边,说这些人惹不起的,惹不起总躲得 起嘛,再说,让了侧院给他们,总不至于……我晓得妈的心思,她绝不说出因果 的,说出了就成了交换。她一生谨小慎微,宁肯自己吃亏,而且历来施恩不求报, 受惠终生不忘,然而她总是从不说破的。 我不忌口,说:妈,让了侧院换一个安全保证,天经地义嘛。 妈忙说:莫这样说,人都有遇困遇难的时候,总要互相帮忙嘛。 我说:妈这是是非不分了。人有好人坏人么。 妈说:你说他们是坏人?我看,也不像,再说,大多数人总是好人嘛。 爸那时一直在家养病,肺病。这个富贵病让缺吃少穿的我的父亲骨瘦如柴, 他的精神日渐委顿。他不再养花养鱼了,花盆成了摆设,花草成了枯干的柴火, 鱼池里是几条长命的鲫鱼和鲤鱼,还有泥鳅。戒了烟,连叶子烟也不抽了。为了 不传染家人,他早主动“分餐”,一人用小盘装菜一边吃。这个家因此就生分了,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爸话也很少,想来是精力不济。过去,他常常翻以前的照片, 一一贴好,将那些线装书一一补好,这些工程已做完,他觉得了了一桩心事,他 意识到生命已到了尽头,每日坐在竹躺椅上养神。妈妈二哥长二哥短地唤他,吃 啥不?要不要加件衣服?洗澡不?要不要门口去端碗抄手?我当时麻木不仁,不 晓得人生苦短,更没有想到父亲已耗尽了一切,走到生命的最后的一段。我就没 有关心过爸,也没有同爸多说几句话,更没有想过为他做一点啥。唉,我是几十 年后才回想起这些往事,不由悲从中来,不能自已。然而,晚了,没有回头日子 可追呐。这一切像昨天发生一样啊。“文革”时期是父亲的回光返照,那些惊天 动地的事和闻所未闻的事让父亲打起精神来关心这个突发事件,他一个人踱出大 门,杵了一根木拐杖,一边咳嗽一边歇息,走走停停,上街去收集了许多传单、 小报、战报,回来戴上老花镜,然后一一记下来——却是流水账般的大事记。我 说,爸,你哪派都不是,也不关心时事政局,写这些干啥?爸不满地说,我咋不 关心政局,我一辈子平平庸庸过来不就因为政局不稳,一个接一个的运动。我不 参加哪一派不是我的错,我们旧社会来的人……还是莫……我呢,我留下些记录 不过是,不过是想立此存照嘛……爸断断续续说着。 多少年后,我在清理旧物时发现了这些记录,前面是“炮打司令部”、“破 四旧”、“大串联”等,记得比较细的是街名,可能老人家怕改了名改不回来失 了传。春熙路:反帝路。盐市口:英雄口。牛市口:胜利口。总府街,提督街: 东风路。八宝街:红光路。东大街,东、西御街,通惠门:胜利路。梁家巷,往 西南二十条街:解放路。其间有些商店、地点的改名:夫妻肺片:成都肺片。 (成都的肺?原批注,小字。后改为创新饮食部)耗子洞:群力食堂。(耗子在 努力餐?原注,小字)赖汤圆:成都汤圆。耀华:革命。张鸭子:支农鸭子。锦 江:东方红。新上海照相馆:红卫兵相馆。云裳理发店:工农兵理发店…… 老宅一分为二后,整个主院成了右边,整个侧院成了左边,按我臆想中的推 断和大院传统的布局,左边理所当然是左派,主院的我们成了“右派”。爸本来 因历史问题退了职,本来就不干净,又在自个儿立此存照,颇像一本变天账什么 的。妈是从不过问政治的,按那时说法是不关心国家大事。我呢,一个老考不上 大学在家混日子的逍遥派,如果往上查出身,绝对中偏右。左边一天到晚轰轰烈 烈,右边冷火秋烟,一团死寂。屋顶漏雨,地板已成朽木,墙板到处裂缝通风, 它一天天烂下去。其实没有精力更主要的是没有财力维修修缮,只有等它一天天 地腐朽腐烂下去,一点指望也没有。得过且过,想都不要想将来它会咋样,如同 我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一样。隔壁是另一个天地。两个天地,一墙之隔。 刚开始我并没有意识这一墙之隔意味着什么。 很快,就发生了变故—— 这是一个沉闷的黄昏,远雷从天边远处滚过。那些年蚊子也少了,也忙着打 派仗去了?黄黄早去世了,大门关得紧紧的,妈嘱我在这多事之秋晚上别出去。 前院空空荡荡的,为了省电,屋外房檐下的灯也关了。好像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 上,我突然听到从屋外边传来一声压低却尖锐清脆的叫声。是叫的我的名字!我 推开门,拉了拉线开关,院里空无一人。我想,这声音很近,不像是从大门外传 进来的。我又眯起眼环视了一圈这个熟悉的院子,一时间有些不安。上房的灯还 亮着,爸在咳嗽,妈在为他捶背。弟弟住校,没有别的人。我怀疑是前院有人, 这一想更紧张了,肉皮发麻,发冷。前院是新修的厕所和厨房,还有间空房,如 果是佟英一家没搬走,前院还有人气。可眼下,我不敢跨出去,一是怕坏人啥时 躲了进来,更怕有鬼。好些日子没有想到这个鬼字了。牛鬼蛇神避之不及呐,鬼 早销声匿迹了。这时又听到一个喊声,这次听真切了。我急速在左手心上画了一 个“鬼”字,迟疑了一下,又用手指再画了一句:中国人死都不怕。我没画下半 句。这是毛主席语录。我捏紧拳,忽地,有了力量,神经一下亢奋起来。屋檐的 灯照着我,我的影子走过去,影子很高大,移过浅墙,我一下就站在二门的石阶 上了,我突地意识到声音是从右边走廊上那面墙缝传过来的。我想起那面墙的墙 砖多半已风化不再清丝严缝了。果然有一个砖的竖缝有一指宽了。我停下来观察, 没有动静,也没有声音。眼一瞟,在靠屋角拐弯处,另有一条横缝中,伸出来一 个白白的东西。我借着里边的折光走近,是一个折成长条的纸条。我好奇地抽出 来,理开,我吓了一跳: 我是英子。我成了俘虏,关在杂物间。快来救我! 是她的字,直直的笔画,尽是生硬的角度,没一笔有圆弧形。每一划都往左 斜。 首先跳进眼帘的是“俘虏”两个字。 “文革”中的俘虏都很惨,尤其是女俘虏。听来的故事和传闻太多。 然而她语焉不详,而且墙那边再没声音了,我凑近那儿,里边黑黢黢的,刚 想喊,旋又停下。我不能造次。那边可是另一个世界,再说,这事儿得机密从事。 我从没想过这种事儿会给我遇上。俘虏?——做梦都没想过。我站了一会儿,还 是悄无声息。我脑子里飞快转动,回房时见上房的灯已灭了,爸妈可能睡了。 一晚上失眠,辗转反侧。我很担心这个佟英,尽管她当俘虏一定与那个姓王 的有关,而且,那个家伙一定同她一起被抓的!如果是这样,我才不管他呢。那 么,只救佟英?假使真那样,佟英会不会说我小气,狭隘,私报公仇,见死不救? 我甚至想象着她被人侮辱。敌人(可能是那个李司令),不对,李司令咋是 敌人呢,也许是他的手下,是一个长络腮胡的人,我觉得英子被一层层地脱下衣 服,被绑在柱子上,我又想了一下,那杂物间没柱子呀,对了,或许是睡在一张 烂桌子上绑的。佟英肯定会叫骂,嘴里被塞了毛巾,那房里没毛巾呀,可能会塞 一张盖在箱子上的那块烂床单。佟英穿的啥衣服呢,不就是那件她最爱穿的碎花 的确良,不,她可能是穿的那件招摇的黄军服。那个坏人一定是用刀去割她的扣 子,一个一个地割断,里边她穿啥呢,我觉得我竟从没关心过这件事儿,但有一 点肯定,她戴了胸罩,不,戴了乳罩的,白的,我这时才想到这个玩意儿的结构 自己一点都不晓得,它大约有个背带,就像她小时候穿的背带裙一样,当然带子 没那么宽,很细才行,这个络腮胡用刀割断带子,也不行吧,那两个罩子还连着 的,不如开始就从中间割断,这时,佟英她的那个就露出来了。凭我的感觉,她 的那个不大不小,像她的眼睛一种类型,中等,那白色的东西上面有红的一点, 我又糊涂了,是红的还是褐色的?我真笨,真傻,真不开窍,瓜娃子!那坏人就 扑上去,一把抓住那对跳动丰盈的东西。他的手指捏住那两个突出的奶头。—— 我觉得自己冲动起来,这是两种冲动,一个是要看清楚看明白,一个是要向那个 坏人一拳打去,我使狠劲地一拳揍过去,却发现打在自己的脸上!我蓦地明白那 个络腮胡是虚幻的,而我自己才是真实的。我的冲动一下下去了,我觉得脸发烫。 不过,我还是后悔我没把佟英当一回事,对她竞没有了解的欲望,现在而今眼目 下,想了,人却被抓,等着我去救!这要多荒唐就有多荒唐!这会儿,我才想起 我面临的真实景况:救人。可是咋个救?我有啥本事?我有这个胆量?我一下蔫 了,猥琐失望起来。我脑子就这样反反复复地似睡非睡地转了一夜,第二天早上 起床头也是昏的,天旋地转,东西不辨。 妈问,是不是病了。 我说,不是,想一道题,做不出来。我不敢将佟英的事儿告诉妈。她会担心。 我第一个想起的是明哥,一来是壮胆,二来是出主意,三呢,他比我大,经 验多。可惜胡哥在牢子里。不然三人成众,我就不胆怯了。 省歌舞团冷冷清清,不再有莺歌燕舞。而且那些莺莺燕燕也不见踪影。宿舍 区家家门口都摆着个过小日子的蜂窝煤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革命者还是要 吃饭的,一问,守门的大爷说,都出去搞运动去了。我有些失望,到了明哥家, 门没锁,一喊,明哥竟在屋里,回答说,快进来快进来。原来他在带一对双胞胎, 我问表嫂呢,他手忙脚乱地说,搞运动去了,开啥子大会!她是积极分子,原先 当老保时也积极,现在两派都不是老保了,都是造反派,天晓得谁真谁假,谁造 谁的反?都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却势不两立,好笑不好笑,我才不参加呢。这 双胞胎一男一女,大的叫龙,小的叫凤,大的大5 分钟——我一直对这种安排觉 得有趣。小龙在哭,小凤却吃着奶,明哥像救火队员,东扑西灭,按下葫芦起了 瓢,我见他卷起袖子,讲究的灰色外衣上尽是奶渍和饼干渣子,他哪是这个料? 这可没像弹钢琴或拉大提琴那么好干。我帮他哄着小龙,小家伙不买账,照哭不 误,我一时也无法,想,今后绝不能要小孩,又想,自己是不是想远了,对象都 没得——那个佟英骤然闪现在眼前——她?不会吧?这女娃子捉摸不透,阴阴晴 晴的。不过这时要救她。我几句话把来意说了,不想一贯以老哥子自居的明哥却 摇摇头,说,那些造反派惹不起哇。我决定采取激将法。 佟英说,要找你想法子。 真的? 哪有假嘛,你脑子好使。我比较笨嘛。佟英说的。 你少骗我,她关起来了,咋跟你说? 我跟她通过话,从家里的墙缝里。 她关在隔壁那排厨房? 嗯。 我有主意了,不过,得把这两个娃儿交代了才走得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