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自己写给自己的信 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 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 今天的你我怎样重夏昨天的故事 流连的钟声还在敲打我的无眠 尘封的日子始终不会是一片云烟 久违的你一定保存着那张笑脸 许多年以后能不能接受彼此的改变 ——《涛声依旧》 我的工作依然在收发室。 我一直等那个四叔的回信。没有。石沉大海。我收了多年的信件,没一封信 是自己的。正像建筑工人盖了多年房没一间是自己住的一样。我第一次决心去找 佟英时,遇见胡哥,没去成;第二次决心去时,又遇见七叔,他也非要同我一起 逛街,又黄了。我想这是天意,天意是让我们不再会面。当然事后我明白这确是 天意,但当时的我不甘心,我们有谁对天意真的领悟过?我设想了见面的种种可 能,言说的种种可能,遭遇的种种可能,我猜到同多年前一样,她会让我的设计 全部落空,并以另一种全然意外的方式出现,使我猝不及防,手足无措。于是我 写了一封信去,让文字缓冲一下意外。 地址当然是胡哥说的。7 号。他说好像是7 号。 既然是好像,如果错了呢?我将我的长信压下来,先是试探性地写几行字: 佟英:好! 没想到又见到了你! 这些年不晓得你的行踪,什么时候见面谈谈,好吗? 还写了几句,想想,删了。言多必失。 我又在等着回信。我以为,这是公共汽车上纸条的放大,我甚至觉得这仿如 当年在那老宅的旧墙破洞里进行的纸条游戏的继续……这样的联想,让我兴奋莫 名。这些年我已远离新鲜生动的生活,日子过得异常沉闷,在家洗洗涮涮,在单 位收收发发。两点一线,周而复始。 没有。没有回信。 十天。半月。 这心情同等四叔的信不一样。四叔已是一个同我、同李家无关的人了。几十 年无关,如今真的没啥子意义了。 我决定自己同自己玩这个游戏。我将那封自己写给佟英的长信装进信封,自 己寄给自己。于是我平生收到了第一封信: 没有抬头。 好!我没有勇气来找你。因为你总是让人捉摸不定,有时还让人下不了台。 我说东你会说西。我问你你会反诘我。我回答你你会没有表情。但我真的想问你 几个问题。 你家为啥要搬走?是啥时搬走的?这与我家有关吗? 你爸妈还好吗?你的两个弟弟还好吗? 你不是上了大学,毕业了吗?为啥又去公共汽车公司卖票? 你和他,结婚了吗?他在哪儿工作?他是不是已经…… 你为什么再不露面,也不找我,是我得罪了你吗? 你想知道我这些年是咋个过的?当然我也想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一晃 就多少年过去了! 你也不回老宅来看看,毕竟我们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你真的就一点都 不恋旧?你还记得明哥吗?还有胡业,那个有好多故事的胡哥……他们都回来了, 还住在李家大院,就住在你家住过的老地方。还记得那个传奇经历的孝哥吧,我 又见了他。 院子还是老样子,不过更破旧了,侧院小时玩的地方还在,只是变小了,也 许是我们人长大了,进门得弯腰低一下头。 以下是抒情,竟有5 页纸,竟然没超重(我后来测算过,厚的打字纸4 页以 上就超重,要贴两张4 分的邮票)。这些抒情自己读着都觉得抒得很恶劣,既不 纯情,又不老练,没进入状态,文字也无趣干巴,顿时觉得这信幸好没寄出去, 不然会让佟英笑话。而且这种抒情很可疑,是自身的需要,还是想唤起她的回忆, 打动她的神经,其目的和目标都不明晰,抒这情是为了啥子嘛?想重续旧情,想 重温旧欢,似乎都不是,那么是纯友谊纯友情的追忆,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 我决定将这封自产自销的信烧了。 幸好自己跟自己玩的这场游戏开局不理想,不然有了这种怪癖真是可怕呀。 烧信的时候出了点小问题,妈推开房门问:哎呀,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失了 火,看见那烟从门缝里冒出来,呵,这屋好呛人呵!快打开门。接着问:你烧啥 呀?谁的信?我说:没啥,是旧作业本。妈说:留着,等收荒的来一起卖掉。我 说:这值多少钱,一点点。妈说:不是钱,是不要浪费糟蹋东西嘛。我点头说: 嗯,反正不念书了,旧课本还多哩,还有爸留着的那些旧报纸,一大堆,尽招灰。 妈肃然说:爸的东西不卖,留着。我见妈的神情有些黯然,便不再吱声了。 信一烧,我如释重负。 我决心要找这个佟英当面说说。 这事得先向胡哥打听打听。他一定晓得她的信息。 胡哥住在前院的右间房,是佟英家原先住的,他原先住的是左间,现在七叔 住着。妈原说七叔搬过去将这问旧房还让胡哥住,胡哥不干,胡哥说,我住右问 算了,不要搬来搬去的。妈对我说,住左间他会触景生情,算了吧。我想起胡哥 原来同王琼住左间时恩恩爱爱的情景,就觉得人生的遭遇真是莫测,左一下右一 下的,本是如胶似漆,转眼劳燕分飞,感觉上有些“拧”,意识中的感觉也就怪 怪的,所以我习惯地去敲门时,敲下去才发觉是敲了左边的房门,出来的是七叔。 我敲错了门。七叔说:啥子事?他叼了一根烟袋,用竹子自做的,点的是叶 子烟,好呛人的烟味。他的脸色发黑,许是天天在外面拉板车晒的,我们家就数 他最黑,一点不像我家的人。他的眼睛生了火疤眼,有些红,还流着泪,眨巴眨 巴的,嘴上的胡子有点白了,冒出来有一颗米长,他从不剃不刮的,总是自己用 剪子剪的,所以高低不齐,长长短短,像歉收又遭火烧过的庄稼。头是剪的平头, 比胡子还短。我没话找话说:吃了么?我见小蜂窝炉上还烧着一锅水。没见菜。 没啦,歇会儿再说。他说着,烟袋上的烟一明一灭的,一吸气,他的嘴更瘪了, 没肉的脸山势峥嵘。忽地,他咳了起来,一口痰半天咳不出来。脸上的山川变形, 山河变色。 那时,李家大院不再是一大家子全体坐在堂屋吃饭了,早就是各家各户地生 火做饭了。七叔和胡业是各自开伙,八娘一家也是自己做饭。门前都摆了炉子和 锅盆碗盏。院子已不再清爽,堆了杂七杂八的旧家什,柴火、煤块、纸箱,将屋 边墙角都占满了。那是一个不再有几世同堂的年代,那是一个苟且偷生的年代, 那是一个分崩离析年代,那是一个各自为生的年代。就像国家的分分合合,战乱 后的沧桑,荒芜后的田野,休养生息后不是自生自灭就是春风吹又生罢。 我那会儿不懂亲情,生怕传染上啥子病。 七叔不理会我的顾忌,对着我吐了一口呛人的烟气,说,走,到盐市口去, 我请你吃东西,钟水饺,炒板栗。他晓得我喜欢这两样东西。我不好推托,懒洋 洋地跟他出门。他拉上大门,门还是几十年前的那个带木销子的门,只是木销子 早坏了,现在加了一根铁链带锁,门老了,发出沉重的吱吱声。他说,我今天遇 到一件怪事。啥怪事?凡是这么一句开场白总是会引起人的兴趣的,我便忘了今 晚出门的原定目标。 原来他遇到一个人。 七叔那天拉的是一车旧家具,在他看来都是不值钱的破烂,一个齐胸的立柜 的后板壁全朽了,前面的小门和抽屉露出锈了绿斑的锁眼,锁不上,全是坏的。 一把长长的藤条椅背的座椅,有一半的藤条全是窟窿,另一半则是空的,只剩了 椅框,座位的藤条已换成了木板。有三口大樟木箱,死沉。七叔说:这家具要不 得了,丢了算了。主人说:你才怪咧,又不是你的东西,叫你拉就拉!七叔一瞧, 这人红润脸庞,长得富态,约摸60来岁,架着一副眼镜。这人说:箱子重,你放 中间。七叔说:你才怪呢,我拉车你指挥啥子,莫非我还不懂?那人不说话,定 眼瞅一下,说:我不跟你争,我问你,你是不是姓李?七叔有点诧异,这人查户 口啦,就不理他,三下五除二将绳子甩过去拉过来绑好,拉起就走。那人跟在车 旁,说:别看这破家具,全是楠木,钉不进钉子……这藤椅么,这样式可是欧式 的,年龄比你我还大哩……那个柜子的年深也久了,你晓得不,过去那里边装的 都是值钱货,珠宝首饰你晓得啵,就放在上面那个抽屉里,柜子里有个夹层翻板, 里边,里边整整装过20根金条啦!……大黄鱼,晓得啵,嗯? 七叔不吭声,这号人见多了。 那人还在嘀咕,七叔忍不住顶了一句:说了半天,东西呢,财宝金条呢,在 哪儿?白说! 那人也不回嘴,说,累了就歇歇,要不,我帮你拉拉偏份儿? 这下七叔车头看看他,说,你会? 可不,我干过这行当。 我不信,就你这斯文的样儿。 我当过车夫哩,我这人,啥没干过。 不信,哄鬼。 走着走着,车就上了九眼桥大桥,桥身同几十年前一样是拱的,坡度还不小。 重心在后,车尾的板子就刮在地上,七叔想用前杠将车压起来,无奈身子单薄, 试了两下压不起来。 我帮你!那人说着就让到前杠里,在七叔的前面,说,我来!七叔想看他的 笑话,躬身钻出,让他,同时将车一放,后面就砰地扎扎实实地杵在地上。那人 也不理会,用力一压,车就翘起了,吃力地往上拉,喘着气,看他一身干净的衣 服,七叔暗自好笑,用手帮他推着车上的家什使劲,他头不回地说,别推家具, 用手推轮子!这倒是内行话,让七叔吃了一惊。拉到桥中,要下坡了,七叔说我 来,话还没说完,那人一下就将板车拉下去,他同时一提脚,身子悬空,那车就 滚了下去,车屁股在前边的重力压力下也悬了起来,车像耍杂技似的轻松地滑下 去,那人还将双腿打屈,一副悠然的玩乐样儿。车一前倾,他便脚一点,车身就 又翘,车就始终保持一种平衡平稳之态。板车一溜儿过了桥。 停下。那人说:不骗你吧?我拉过车的。 七叔说:看不出来。 那人说:我姓林。 七叔说:我姓李。 那人说:我晓得你姓李。 七叔说:为啥子? 那人说:我还晓得你的名字。 七叔说:你是算命的呀? 那人说:几十年前有人在桥边的石护栏上骑洋马。那人也姓李。 七叔说:啊,你晓得那个故事? 那人说:洋马是美女牌的。 七叔说:你见了?那人说:骑的那截桥就是这一段。努—— 七叔说:你到底是哪个? 那人说:我还晓得你住哪里, 七叔说:哪儿? 那人说:李家大院嘛。 七叔说:你是公安局的? 那人说:我是怕公安局的。 七叔说:坏人? 那人说:非也,好人一个。 七叔说:你到底是干啥的? 那人说:想打听一个人。 七叔说:哪个? 那人说:你八姐。 七叔无言。这事太奇怪也太突然了。 那人最后说了一句:我当年是田家的车夫。 这个人我后来叫他林伯伯。(私下叫他林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