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小脚女人突然谢世 风儿多可爱 阵阵吹过来 有谁愿意告诉我 风从哪里来 ——《风从哪里来》 见到她时,我大吃一惊! 她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看上去她已有五六十岁了,满脸皱纹,眼窝深 陷,鼻子短而平。嘴唇厚大,似乎有点包谷嘴。头发是枯灰色。极像是胡业的母 亲。 我是佟英安排我去“邂逅”见面的。她说她先走,让我等在街头。街上一家 铺面正放着时兴的音带,是四喇叭的录音机放出来的,多半是翻录的盗版带,因 为声音嘶哑: 爱像一阵风,不知哪里来,没有人能告诉我,爱从哪里来,来得急,去得快, 有欢笑,有悲哀,莫非这样就叫爱。这调调儿真可爱,想爱就去爱,爱尽管爱, 别问爱从哪里来,风从哪里来…… 这是一名叫王菲的15岁的女孩子唱的。几年后她竞大红大紫成了最有名的歌 星。我是个没有乐感的人,只是觉得这小女孩的模仿能力非同寻常,正想着远远 地见胡业和一个妇人过来了。女人正拉着胡业的衣摆,生怕走丢了的样子。原来 他们是来为她买一双鞋——一双尖尖鞋。我这才注意到她缠过脚。这种鞋市面上 已经绝迹,胡业只好请人为她定做。她是一双小脚! 我惊讶的神色胡业一定察觉了。他有点恶作剧地一笑。其实他笑错了,我想 到的是我的奶奶,那也是一双缠过的小脚。我进而想到张献忠爱妾的那双小脚, 那双流血的小脚。几百年过去了,还有这缠过的小脚。胡业后来告诉我,当初娶 她时他没想过脚的问题,其实他很厌恶小脚,因为他毕竟见过表姐王琼的天脚。 她总是背地里一个人悄悄洗脚。第一次给她倒水洗脚,她整死不让他看。他使劲 拉开她的手,他见水中有一团肉,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坨。他不忍再看。可以说他 从没认真仔细地看过她的脚。有一次他同她走在街上,一群小娃娃在背后齐声喊: 老太婆,尖尖脚,汽车来了跑不脱!他那天讨厌这些娃娃,回家后才从此认真讨 厌起这双脚来。除了这双脚,她人还是很好的,胡业说。 那天他们的对话是这样继续的—— 莫定做了,太贵了。女人一脸的不安。 贵啥子嘛!胡业回嘴说。 买双儿童那种鞋穿。她说的“鞋”发音是“孩”,同四川话一样。 少废话!走—— 她又紧紧地扯住胡业的袖口,顺从地跟着。 她的话有些难懂,一口浓厚的外地口音。也许她老家在四川的哪一个专县, 我区分不出来。可胡业说她是湖北老家的人。 叫你莫卖你非要卖!干啥子嘛!胡业不高兴地埋怨。 有用。我自己洗。 原来她把洗衣机卖了。 有一家店铺极不情愿地接下订货,要价30,抱怨说这种鞋极难做。胡业不耐 烦地打断店主的唠叨,说,明天取,怎么样?店主连连摇头。50!胡业喊道。店 主便动摇了,摇头变成了点头。胡业掏出一张100 元的钞票,往柜台上一放:两 双! 她有些惊恐,连说莫要莫要,拉着胡业的衣服紧扯。胡业不理她,只顾跟店 主说话,她又像孩子一样老老实实地跟在身后,街上很繁华,她似乎也不东张西 望,一心一意走在胡业身边。 走到一个餐厅前,胡业说请我吃饭。请吃饭是那年月最常见最隆重的事,那 时还没有请跳舞唱歌、钓鱼、打枪、桑拿、洗脚、喝茶之类的享受,经过饥饿年 代不久的人那会儿还只会将吃当做大事。女人说什么也不进,坚持要回家做饭。 胡业很生气,又无可奈何,便搀扶她到街对面的汽车站,摸出一元钱递给她:买 一角五的票,坐四站就下车,你数着,不要坐过了。想了又叮嘱:车上人多,你 站在门口,不要挤进去下不来。她直点头。 胡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怎么样?胡业等她走后问。 我无言以对。 胡业苦笑了一下说,你一定弄错了,她不是那个救命恩人的她,当然也不是 王琼,是我现在的——他顿了一下,很别扭地说了两个字“婆娘”。 饭桌间,胡业又继续开始了他的回忆。 当我铁窗18年返回这个令我思念令我诅咒的城市时,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 王琼早在4 年前就结了婚,嫁给了一个满嘴烟臭的丑陋无比的采购员。那个人比 她大七八岁,没有文化没有教养,是个刨烟草出身的人。简直令人作呕!我无法 想象,世界怎么会是这样!监狱毕竟是监狱,至少它还让人明白监狱之外还有一 个美好自由的世界,没想到大墙之外还是这么丑恶。这个打击太深了,我几乎无 法接受。我赌咒发誓今生今世不再见她! 我那时一定疯了,我去找整我入狱的那个厂长报仇。不料,此人在“文革” 中被人整死了。我的失望可想而知。 我的面前茫然无路。 我又孤身一人凄凄凉凉地回到湖北老家。我寻找抚养过我的胡伯伯,可是老 人早已去世。我爱不能爱,恨不能恨,仇不能雪,恩不能报,我只剩下最后的选 择:自杀!但当绳子套在脖子上时,我想到那黑洞洞的枪口,想到死牢里那盏昏 暗的小灯,我不甘心,在那种场合我都不想死,凭什么要轻生!我选择了报复。 我要娶一个老婆带回成都去!这个女人守寡多年,拉扯着三个女娃娃,与我同岁, 却显得很老很丑。经人介绍,我一口答应并跟她结了婚。 她不是嫁了一个丑男人吗?我就娶一个丑女人给她看看!我觉得只有这样报 复自己折磨自己才能赎罪。 你无法理解我当时的心境。真的不能。 没料到命运又开了一次玩笑。这个女人出奇的老实忠厚本分。结婚后我连手 绢都没有洗过一次。洗脚水洗脸水都是她端在面前。早上起床,枕头旁是叠好洗 净的衣服,她包揽一切家务,没有怨言没有脾气,从不问我的过去,也不打听我 的现在,只管服侍我,像一个尽善尽美的机器人。我不回家她是不动筷子的,坐 在那里静静地等候。 可是20年前,一切又倒过来了,那时我包揽一切家务,甚至学会了打一手好 毛衣的本事。 我幸福吗?我不幸福吗?什么叫幸福?我实在猜不透啊! 后来,听说胡业终于还是同我的表姐长辫子见了面,因为在他们之间还有、 一个儿子:平儿。 有时他约她,有时她约他,在“老地方”吃一顿饭。 “老地方”是他们初恋时去的饭馆,现在改称“餐馆”了。 这种约会平均每月一次,极像例行公事。平儿是安排这种约会的传话人。 长辫子早已不是长辫子了,那黑油油的秀发早变成了灰白,嘴角的笑永远逝 去,挂满了哀愁。胡业眉间皱纹像两道深沟,年轻时的英气都藏在那沟壑之中。 人生无可奈何的际遇让他们又坐在一起,绝不可能谈情说爱,胡业甚至刻薄地问: 他给你洗澡吗!?她嘤嘤地哭了。这种报复最终落到自己头上,胡业约会一次便 失眠一次。后来,彼此只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无聊之极。 还经常吵架吗? 嗯。 还打麻将? 嗯。 生意还顺么? 嗯。 身体还好么? 嗯。 都是明知故问,无话找话。 这种约会无异是一种折磨,但都身不由己地来忍受这种痛楚。平儿奇怪地发 现,每次约会后父母的脾气都会好一些。 这一次的约会是平儿提前安排的。他耍了一个女朋友,要结婚了。这一次平 儿破例参加了这种父母的约会。 你见一见她嘛。 算了。 见一下嘛!儿子又说。 不见。 为啥子? 不为啥子。不想。 你—— 要多少钱? 平儿,不准要。 我要给!! 我存了一些钱给他。 我说了,我要给! 爸—— 3000. 不够我再给你。 我说不准要! 我非要给! 平儿,不准要! 你嫌我的钱脏! 我没那样说。 我剩下的只有钱了!你懂吗! 我不要了,我不要了,你们的钱我谁都不要了! 儿子捂着耳朵站起来跑了。 两人相对无语。 分手时,她说,随你的便。 算了,随你的便,胡业答道。 钱有什么用?它一样也买不回来:岁月时光青春爱情内疚悔恨愤懑忏悔回忆 幻想…… 表姐王琼自从搬离老宅后我再没见过,尤其是她再婚后就再不来老宅走动。 唯一见一次。在街上,一个人。表姐满脸凄凉,当年的风韵早已被岁月的沧桑抹 得坑坑洼洼,果然是长辫子没了,取而代之是齐耳短发,也不烫,像60年代的旧 式妇女。因为她从小耳朵不好,有些背,说话越来越不清楚了。听力不好的人口 齿总不清,因为她听不清世界的声音,她失去了交流。听说她更聋了,近于失聪, 所以她的话像蚊子叫似的,细细的,含混不清,她在凄苦中挣扎出笑容,问起我 妈妈和亲友的情况。我说了,也不晓得她听到没有,她表示听清了似地点头再次 漾出笑意。 而胡业的这位老婆,我也是只见过这么一次。不久就听说她发急病死了。然 后有了他同佟英的婚姻。我曾经有过一闪念,想到报纸上屡见不鲜的谋杀案之类 的新闻,可是这事发生得平静自然,波澜不惊,我只有将此归于我的胡思乱想, 并马上收回这些罪恶的念头。细想呢,这嫂子是他自己找的,人本分,也不管胡 业的任何事,他犯不着。佟英呢,不会是同谋,也不会是趁虚而人,更不像是干 柴烈火,像啥呢,真的说不上来。 但有点是肯定的,他要同佟英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