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实习渐渐接近尾声,系里陆续传来一些要人单位的信息。听说有一个海南省教育 局的名额,我颇为心动。 对于回家乡还是去外地,个人都有不同的打算。大部分女生的想法是如果不能留 在读书的大城市B 市或者分配到来自的那个省的省会城市,就回到家乡父母身边去。 而我,因为某些私心,一直渴望能远走高飞,离家越远越合我意。 我申请去海南,系领导劝我说,分到海南省教育局还有可能往下分,海南才开始 改革开放,各方面和内地相比还很落后,一个女孩子去恐怕吃不消。我还是坚持,最 后在十几个竞争的同学中以总分排名第一得到了这个名额。 我非常激动,给家里发了个电报。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我正在宿舍学习,我表妹跑来叫到她家去一趟。我问她有什 么事情,她说我妈来了。我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赶紧放下书本就随她去了。 到了我大姨妈家,可不得了,我妈已经哭得两眼通红,见到我都说不出话来。大 姨替她劝我,说父母不放心我去那天涯海角的地方,那么遥远,要是去了,这以后恐 怕见面都困难。再说,夏天是我爸爸 身体状况最不好的时候,海南的夏天又是酷暑的地方,他想到我那里来休养一下 都不可能。 被说到我的私心上,我也心酸地哭起来。我靠着妈妈坐在床上,替她擦眼泪,但 还是硬着心肠不松口。妈妈见状,苦得更加伤心,赶路的疲惫加上心力交瘁,竟然晕 了过去。我们吓坏了,大姨赶紧掐她的人中穴,过了几秒钟,她才舒了一口气,缓了 过来。 妈妈如此的情形,我真的能一走了之吗?我深叹一口气,决定服从命运的安排。 一个人不能像在菜市挑选青菜萝卜一样选择自己的父母,我既然已经是这样一个父亲 的女儿,我就要尽到做女儿的责任和义务,我就要分担妈妈的悲伤和无助,我就要尽 力为这个家带来希望和欢乐。我已经不属于我自己一个人,我是这个家庭的一分子。 我们的痛苦之源来自于我的父亲。我不太了解我的父亲,他一直是一个沉默寡言 的人,在一个工厂做技术员。 记得我小的时候,他严谨好学,天天跟着收音机学英语。还特爱干净,每天中午 回家都要把家具擦一遍。我们吃饭前必须洗手,洗过的手除了碗筷,再不能去摸其它 东西了。 他对我和妹妹的学习非常重视,每天辅导我们做功课,给我们削铅笔,考试前还 把钢笔的墨水给我们灌好。在学校要是有同学欺负了我们,他还会去找人家的家长谈。 爸爸心情好的时候,会给我们炸麻花、油饼之类的小吃;带我们去打乒乓球、排 球,唱些他参军时唱的歌曲给我们听。 他还重视培养我们的业余爱好,托人送我和妹妹去少年宫学书法、美术,还买了 个凤凰琴回家,让我们学着弹。 但是爸爸心情不好的时候脾气非常厉害。我挨过的最厉害的一次打,大概是在4 、 5 岁的一个夏季。爸爸不允许我们在吃饭时间到别人家去玩,但那天我在同住一层楼 的一个小姐姐家玩她的洋娃娃,他们已经开始吃饭了,我玩得开心忘了在这种情形下 该离开。等到被爸爸叫回家的时候,灾难就降临了。他顺手用正在捅蜂窝煤的铁钎子 朝我的腿抽过来,我惨叫一声,一条长长的血印子清晰地出现在我裸露的大腿上。妈 妈闻声过来,吓坏了,赶紧把我拉开。 后来外婆因为这事找爸爸谈了话,认为他不应该对孩子这么暴躁。爸爸也很后悔, 加上后来的一个雨天,爸爸背着我和妹妹去上幼儿园的时候,因为坡滑而摔倒,把我 的小腿压断了,他对我更加负疚,再也不动手打我了。 其实,爸爸的身世很可怜。听妈妈说,他才12岁,他母亲就在一次塌方中被山土 压死了。闻讯赶去的爸爸亲眼目睹了母亲的惨状,那情景大概让他又痛又恨又怕。爸 爸很爱他的母亲,他说母亲性情很温和,关心他们兄妹,教给他很多东西。他不直接 说不喜欢他的父亲,只说他父亲除了起早贪黑地干活,养活他们兄弟姊妹六个外,就 知道骂人。想来也不难理解,一个带着最小只有两岁的孩子的鳏夫,睁开眼想的就是 如何养家糊口,巨大的生存压力下怎会有好心情呢。我初中的时候爷爷就过早地去世 了,大概也和年轻时的苦难生活影响身体状况有关吧。 虽然爸爸成绩很好,但为了分担家庭的负担,他初中毕业就没再升学,参军去了 西藏,发了军饷就赶紧往家里寄钱,一晃就是6 年。西藏,多么令人神往的地方,可 爸爸说只觉得冷,很久才能洗一次澡,天天盼着回家。 最倒霉的是,中越边境起了摩擦,爸爸乘坐的军车在去的途中翻了车,他被压在 车下,侥幸活了下来,但得了脑震荡。 后来爸爸去北京读了军校,然后退伍回家乡进了工厂,做了技术员,做做机械制 图什么的活儿。 我们小的时候,他还比较年轻,身体和精神状况都还尚可。但他不爱笑,翻出他 二十几岁时的照片,我看到的是一张英气勃发的冷峻面孔。 可到了三十多岁的时候,他就常常在半夜起来唉哟唉哟地叹气了。更可怕的是, 他开始变得没有自信,说厂里的人要整他,排挤他,闹着要调动单位,要搬家。妈妈 有不同看法的时候,他就抱怨说妈妈不理解他,不知道他的痛苦,有时候还狂躁地掀 桌子,摔门。 只要父亲不在家,妈妈和我们姐妹就有说有笑;父亲在家里,我们都很小心行事, 生怕惹恼了他。 我好不容易熬到初中毕业考上了重点中学,我就逃也似的住校去了。 我高中那几年,爸爸更加变本加厉地闹腾。妈妈没辙,提出带他去看病,爸爸勉 强答应了。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爸爸不愿意去看,妈妈也瞒着我们,只说去厂里的疗 养院疗养。 过了一段时间爸爸回了家,好像情绪好多了,但不愿意吃医院开的药,说吃了脑 子不好使。我问妈妈爸爸是什么病,妈妈说爸爸是脑震荡后遗症。 十几年以后,妈妈才告诉我,医生诊断的是“创伤后抑郁症”。那时候人们对抑 郁症等心理疾病不了解,把它们和精神疾病混为一谈。妈妈怕我们姊妹有心理负担, 所以没告诉我们真相。 夏天是爸爸最难熬的时候。我高三最后那个学期,大概因为我这个高考生无形中 带来的压力,爸爸的情绪波动更加剧烈。 我为了复习时间长些,偶尔回家住。有一次妈妈和我们姊妹关在一间屋里看书, 爸爸在客厅里一会儿长吁短叹,一会儿走来走去,很重地放东西。突然,他一脚踹开 了我们的房门,骂我们只管自己,不管他的死活。门板被踹破了一个洞,我们吓得不 敢吱声,不知道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一次,发现妈妈偷偷哭,我问她,“为啥不和爸爸离婚呢?”从邻居和妈妈同事 那里,我知道喜欢妈妈的人很多,妈妈才三十几岁,那么年轻漂亮,温柔能干,为何 一定要在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呢?可妈妈摇着头说“你爸爸没爹没妈,我和他离了婚, 谁来照顾他呢。他不发脾气的时候还是挺好的,说不定过几年他病好了脾气就不这样 坏了。” 我心里狐疑,爸爸让我对人性产生了怀疑。我很想了解一个好端端的爸爸怎么成 了这个样子。我去芹溪书屋买了弗洛伊德、阿德勒等人的书来读,想从里面发现点蛛 丝马迹来解除我的疑惑。 一读下来才发现心理学的海洋浩瀚无边,于是我萌发了报考心理学的念头。我填 报志愿的都是师范大学,一者是因为只有师范有心理学专业;再者是因为师范大学要 补助伙食费。爸爸隔三差五地休病假,我觉得有补助可以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让大 家都过得轻松一些。 和爸爸相处的日子提心吊胆,我渴望着通过上大学逃跑,跑得越远越好。但是越 急于求成越事与愿违。 过于强大的动机让我难以用平常心来面对考试,高考的头天晚上就失眠,妈妈给 我吃了一颗安定,勉强睡着了。第二天却什么也吃不下去,吃什么吐什么,只能喝点 西瓜水。第二天晚上吃一颗安定已经不抵事了,我吃了两颗才睡着。就这么着,我高 考三天一粒米未进,靠西瓜水和安定熬了过来。 结果可想而知,我在班上的名次大幅度下滑,分数刚过重点线,没能上成北京师 范大学,没能远走高飞。而考上的这所重点示范大学,也被调配了志愿,学了我最不 喜欢的专业。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考上大学,爸爸精神状态有了大大的好转。我上大学的这 四年,除了夏天爸爸焦躁些外,我家算是从暴风雨驶入了风平浪静的港湾。 但我内心还是希望摆脱束缚,获得真正的属于自己的自由生活。那些可怕的场景 让我战栗,同学大声的关门和争执都会让我的心怦怦乱跳。 我这些自私的念头在妈妈的昏厥面前土崩瓦解,我乖乖缴械投降,和她一起去系 里说明情况,放弃了去海南的名额。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