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归 宿 秋海棠独自躺在一张很零乱的小榻上,在一盏十六烛光的灯泡所发出来的昏黄 的光芒下,睁开着一双怪疲倦的眸子,望着那扇半开半掩的小门,一心在等候梅宝 回来。 打上个月底起,他心里就有许多话想告诉梅宝,想问梅宝,但他却一句也没有 说,一句也没有问,一大半的原因,固然是由于他的精神不济,没有气力多说话, 而其余的一半原因,则是他自己不愿意说。 他想告诉梅宝的是自己的病情。梅宝希望他在一个月里就能好起来,这一点他 自己很清楚地知道是不可能的,因为那个西医所替他打的葡萄糖和钙质,仅仅只能 使他的肺部不致迅速溃烂,同时稍稍刺激食欲而已。他的寒热根本没有退下去。咯 血也不曾停止,只是每次咯出来的血,秋海棠都吐在一张张的碎纸里,捏成一团, 丢往床下去,每晚在梅宝出去以后,他才假说是吐的痰,请韩家那位姑娘替他扫出 去,因此梅宝一直没有知道,总以为他的咯血已经止住了。同时秋海棠的失眠症也 从病后起格外加重,往往一日夜二十四小时里,睡不到两个钟头,这一点他自己也 知道是足以致命的大患,然而他从没有跟梅宝说过,并且永远不预备说。 至于他想询问梅宝的是什么呢? 第一是这十数天来的生意何以如此好,梅宝往 往在八九点钟才跟韩老头儿出去,不到十点半钟便已匆匆赶回了,问她唱到多少钱, 却每天总是三十四十,这种情形实在很反常。秋海棠是一个患肺病的人,心里永远 很清明,当然要觉得诧异起来。第二是最近几天来,他偷看梅宝的神情虽然似乎很 兴奋,但突然又借了一个推托,在每晚出去的时候,硬生生地把韩家姑娘拉了同走, 而让韩老太太上楼来照看自己。这两点都同样地使他很困惑。可是他向来知道梅宝 的性格,这些钱绝对不会是打歪里来的,而梅宝拉着韩家姑娘一起出去,也必然有 着她的理由,所以他还是忍耐着不问。 但晃眼又过了六七天,这两个疑团还是不曾打破,梅宝自己既没有说明,韩老 头儿的话又非常模糊,这就使他觉得不能再忍耐了,而且他自己很清楚地知道天气 越热,气喘得越厉害,精神已一天不似一天,假使不快一些问个明白,也许他要没 有机会知道了! 因此有一天下午,他故意把梅宝打发到远在西区静安寺附近的一家 书铺里去,询问上个月委托他们代替卖出的一册“脸谱”,有了主顾没有。待梅宝 走后,他就立刻要求韩家姑娘去请她的爸爸来。 他让韩老头儿坐在自己的床沿上,伸出一只瘦得像鸡爪似的右手,握住了韩老 头儿的手,毫不隐讳地告诉了他自己心里所怀着的两个疑点,并且请求他解释。韩 老头儿先打了一个哈哈,马上笑容满面地向他作了一个揖。 “提起这件事,我先得向老兄道一个喜! ”他这么一说,秋海棠弄得更莫名其 妙了。但韩家姑娘却已站在门边,随着她父亲格格地大笑起来。 “这是……是什么……意……意思啊? ”秋海棠差一些就要当他父女俩在那里 发疯了。 ‘‘吴兄,你所不明白的两件事实在就是一件事。”韩老头子敛住了笑容,很 正经地说,“本来,照小弟的意思,原是早想告诉你了,多为梅宝姑娘怕你知道了 要猜到别的地方去,所以咱们一直没有说。” “到……到底……是什么……事……呢? ”秋海棠的心跳得加快了一倍,担忧 他们所说的不是一件好事。 “其实说穿了,我想你也决不会疑心的。”韩老头儿竭力压低了声音,装得很 平淡说,“你可记得那一天,在寿荣华川菜馆九号里听咱们唱一段戏就付十块钱, 后来又带着两个朋友上八号里来给咱们劝架的那个年轻人吗? ” 秋海棠闭着眼,想了一会。 “不……不大……清楚……了。” “那倒真是一个很至诚的小伙子! ”韩老头儿把一个秃了顶的脑袋连连点了几 下。“在上海,委实不大多见……” “究竟……”秋海棠已经很不耐烦了。 “别急,吴兄,告诉你吧! 后来咱们又在别处见到了他,他瞧你不在,便急着 询问,是我一时口快,就老实告诉了他,这位少爷也真慷慨,便马上给了五十块钱 ;梅宝姑娘原是不肯收的,后来他再三地向我们说,在这种离乱的时候,同是中国 人,都应该彼此帮忙,区区几十块钱,何必跟他客气……”韩老头儿说到这里,因 为瞧秋海棠又咯了一口血,便不由打断了话锋,皱着双眉,摇了一阵头。“老哥, 你的病怎么更厉害了? ” “别……别管这个……! ”秋海棠用力挣扎出声音来说,“快说……说你…的 !” “我因为看他年纪虽轻,人品倒非常端正,从不毛手毛脚地胡闹,连调笑的话 也没有;就是跟我说话,也往往涨红了脸,显得很老诚的样子,可以教人信得过绝 没有什么坏心肠,便再三道谢,把钱收了下来。”韩老头儿说完这一大篇话,才把 他女儿替他斟上来的茶呷了一口。 “那么,……那么,这几……几天来,……难道,…… 难道都是……”秋海棠想了一想,便又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来问。 “不错,都是他! 所以咱们出去得迟,回来得反早了。” 韩老头儿一路说,一路还偷瞧秋海棠的脸色,因此忙又急不及待地追加说明。 “可是天地良心,那位大少爷从来没有罗嗦过,我女儿也是看见的。要是我骗了你, 我就是老忘八! ” 秋海棠倒被他逗得笑起来了。 “而且,吴兄,他每次付钱总是先交给我,或交给我女儿。问出来的话也总是 正经的多。凭他这样斯文,你们梅宝姑娘还放心不下,这几天一定要把我女儿牵了 一起去。这件事,大哥,我真要佩服你! ”韩老头儿说到这里,不由习惯地翘起了 大拇指来。“听你说,从前也是唱戏出身,不料你的家教竞这样的好,而你家梅宝 姑娘又是如此听话,真教人羡慕! ” 韩老头儿这么一说,秋海棠的心里才高兴了些,脸上不快的神色也消去了一大 半。 “这……就是……是你所说……说……的喜事吗? ” 韩家姑娘禁不住又哈哈地笑起来了。 “我的话还没有完咧! ”韩老头儿忙着向他女儿使了一个眼色,自己也把态度 变得格外庄重起来。“咱们现在是差不多同弟兄一样了,你今儿既然把这件事问我, 我就不能不把所知道的一齐告诉你。要说那位大少爷的人品,可真是再端正没有, 心地又热,可是话又得说回来,无论他人品怎样端正,心地怎样热,假使不打什么 主意的话,他对咱们也决不会这样好。大哥,你是明白人,我当然不能骗你,看他 那个样子,委实是在第一次上就把梅宝看中的,不过……” 秋海棠简直是聚集了全部仅余的精神在倾听着,一张刀痕宛然,枯黄如蜡的瘦 脸上,透出了一种向所未有的神态。 “不过,他那种做法,却很对我老头子的脾胃,反正家里生了女儿总是要嫁的, 只要人家不小看咱们,一切都按着礼数走,像这样的事,依兄弟看,平常人家也许 连求也求不到咧! ”韩老头儿言下,倒大有可惜人家不曾向他女儿追求的意思。 床上的病人,紧闭着双眼,大约静默了四五分钟。 “年……年……纪……这……这么小……小的人……” 秋海棠很困苦地翻了半个身,把脸向着床外,用一种低得仅仅可以使韩家父女 俩听清楚的声音说,“就……就每天…… 出来……来胡……闹,还算……算得是……一……一……一个好……好……好 孩子吗? ” 说着,他又微微把头一摇,表示很不满的意思。 “男孩子家到了这般年纪,那个不想出来玩玩呢? ”老韩倒是个怪开通的家伙。 “像这样斯斯文文的小伙子已经很少见了。” 秋海棠依旧很不以为然地摇头。 “这原是随便给你谈谈的,我并不就想做媒人,且待你自己的身子大好以后再 说吧! ”韩老头儿又轻描淡写地补上了几句,一面便站起身来,打算告辞下楼。 “你可……可知道……知道……他还是在……在念书……还是在……做什么… …? ”他显然已给老韩说得有些心动了。 韩老头子也懂得他这时候已有几分默许了。 “据他告诉我,目下还在大学堂里念书,老子是开绸缎铺的。”他笑着回答。 秋海棠听了半晌不语。 但当老韩宽慰了他几句之后,旋过身子,慢慢走出门去的时候,隐约又听他在 床上断断续续地说:“今晚起……,还是……不……不不让……梅宝……出……去 ……的好。” 然而那天晚上,他并没有真的拦阻梅宝,连白天他从老韩那里问到的话,也不 曾再向梅宝提起,仅仅在梅宝换好衣服,将要出门以前,甩一条发抖的右手,在她 手上,脸上,身上抚摩了好一会,同时梅宝也从电灯光下发现有两颗黄豆大的泪珠, 正打她父亲的眼角上滚出来。 “爸爸,这几天好像你的胃口又不行了,你觉得那儿不舒服,快告诉我! 好爸 爸,明儿早上我会给那大夫说的! ” 梅宝苦着脸,站在床前问。 秋海棠摇摇头,叹了一口长气。 “别这样说,爸爸! ’’梅宝蹲下身子去,把脸贴在她父亲的棉被上,两个眼 圈全红了。“只要你把心放宽一些,病怎么不会好呢? ” 秋海棠心里真有说不尽的话想对梅宝说,可是一看见她对自己这样的依恋,心 便酸得再也不能说话了,父女俩足足静默了十多分钟;及至梅宝想开口说话,韩老 太太已上楼来了。 梅宝斜眼过去,向桌子上的一架台钟瞧了一瞧,知道时候已经很迟,便忙着站 起身来。 “伯母,请坐,咱们回头见吧! ”她先向韩老太太笑着敷衍两句,然后又向躺 在床上的秋海棠点了一下头。 “爸爸,快安心睡觉吧! 不到一个钟头我就可以回来了。” 秋海棠只低低地呻吟了一下,便把脸旋向床里去,假装要睡的样子。 其实他那里能睡得熟? 往日尚且不能,何况今天韩老头儿又告诉了他这样一件 使他忧喜交集的大事! 只是往日,他躺在床上,还能很清楚地听见韩老太太坐在一 张靠椅上打盹所发出来的鼾声,今儿他是什么都不听见了,脑海里所浮动的几乎全 是梅宝的影子,从住在天津的那些日子起,一直到目前跟着他流浪在上海做歌女。 他觉得这个女孩子的遭遇简直是一年不如一年! 。t 但愿老韩的眼睛没有看错,让 她早日有一个归宿,往后可以过些比较安乐的日子。,’他也知道自己是不能再让 他女儿得到什么快乐了。“只是最稳妥的办法,还得让我自己先瞧瞧那个男孩子, 别糊里糊涂的上了人家的当。” 然而他的病早已就进人不能起床的阶段了。 “凭什么好把人家叫到这儿来呢? ”这一个问题,他接连想了两三夜仍不能解 决,可是那些比毒蛇还凶的肺痨菌,已在他体内一天猖獗一天了,咳嗽日夜不停, 呼吸渐渐短促,别说那个大夫已知道他最多只能再活十天或半个月,便是梅宝和韩 老头儿一家,也很清楚地看到他的“生命之灯”快要一点一点地熄灭下去了。 “这……有什么……么悲伤的? ……世……界上……的……人,哪一….一个 ……不死? ”因为梅宝整天哭得像泪人一样,他便故意用着极达观的话去劝慰她。 “死……死也是……一……一种归……宿……记得……记得绍……文…… 七爷从……从前……给……我说过,……无……无论是富……人或……或穷人 ……最后只……只有……一个……归宿……那……那就是死! ” 梅宝除了痛哭以外,真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话了。 “我……已经……很……很需要有……有一个永……水久……的归宿……归宿 了! ”秋海棠的声音是低得像耳语一样。“孩子……,我所……所放心不下……下 ……的就是……你还没……没有……一……一……一个暂时的……归宿……” 说着,他就从枕头下面慢慢地抽出一张照片来。 “对于你……,”他用一双毫无精神的眼珠,看定着这一张十几年来从没有同 他离开过的照片,断断续续地说,“我……我也是……觉……觉得很……很对不起 ……的。当初……。我原……是……是为了……不愿……让……你……你看见我… …我这一张……丑……脸……,又不……不愿使……使你……你随着……我……吃 苦……,才硬……硬生生地……避……避开了你……你。现在……现在是……懊悔 ……也来不及了……” 梅宝看他说得很吃力,忙斟了半杯开水,和着那个大夫所留下的止喘药,收住 眼泪,走上去喂给他吃,一面还把他手里所捧着的那张照片接了过去。 “爸爸,歇息歇息吧! 明儿咱们一定再去换请一个更好的大夫来,随便怎样, 总要把你的病看好。”梅宝很稚气地说。 凭梅宝这样一个二十岁未满的女孩子,对于人的生老病死当然是不会有怎样深 的认识的;她对于秋海棠的病,总以为只是钱的问题,有了钱可以请医服药,便绝 不会再坏事了。因此这一晚她和少华约定明天前去会晤以后,心里的确就浮起了一 个很可鄙的希望,想从那个面庞怪相熟的中年女人那里得到一笔周济,用以治好她 父亲的病。 “梅宝姑娘,”老韩也在扶梯口向她叮咛着。“罗家少爷的事,前几天因为你 爸爸盘问得紧,所以我早就告诉他了。 今晚的事,就由你自己再详详细细地对他说吧! 不用害怕! ” 虽然这样,梅宝到了自己房里,却还觉得不好意思就提罗少华这件事。 “爸爸,你怎么还没有睡? 想吃什么东西吗? ”她照例很亲切地先向秋海棠这 样问。 秋海棠就在枕上把头摇了几下。 “怎……怎么? 你的头……头发……也乱了,衣服又……又这……这样皱…… ?”他向梅宝身上望了一望,突然发观了一个疑点,便迫不及待地质问起来。 梅宝原是不想告诉他的,但又不知道怎样推托才好。 “啊! 爸爸,今天真亏了那个叫化子! ”没奈何她只得说出了实话来。 秋海棠一听便越发骇然了,于是梅宝便把路上碰到小李和小胖子等一班人,几 乎给他们拖走,多亏那吸白面的叫化子出来,拚命抢救,才得脱身的情形,细细告 诉了他。 “可是他们三四个人拈打他一个,据韩家伯父说,恐怕那叫化自己的性命倒要 保不住了! ”最后,梅宝又不厌其详地加上了这几句按语,意思是想让秋海棠知道 他所周济过的人是怎样的有良心,有血气,也好使他自己觉得高兴。 不料她说出了这三句话以后所发生的结果,恰好和她的预料相反,秋海棠竞立 刻昏晕了过去,急得梅宝大哭大喊,直到韩家全家的人也赶了上来,才把他救醒。 “不……不瞒……你……你们说,”他这才向各人说明真相,“他……他…… 他不是别……别……人,就是我……我的把……兄,一向……向自己……已不学好 ……,抽上…… 上了大烟,……弄得……戏也唱……唱……唱不成……做了……瘪……三。哪 ……哪里知道……他……他的……眼力……竟……竟还是这样……样好……好,我 周济……济了……他两次……,想必……想必就……就给他……他认…… 认出来了……所以……今晚……如此不……不……要……要命地救……救你们 ……! ” 老韩和梅宝这才恍然大悟。 “可是吴家伯伯,这件事虽然很伤心,但今晚另有一件可喜的事,不知道妹妹 告诉了你没有? ”韩家姑娘为了想减少秋海棠心里的不快,便从旁边插嘴出来问。 “没……没有啊! 梅宝……? ”秋海棠有气无力地回答。 韩老头儿很抱怨地看了梅宝一眼,心里也怪她为什么不先说好的事,反急着讲 不好的事,险些把她自己的老子也断送掉。 “吴兄,让我告诉你吧! 这倒真是一件很有希望的事! ” 他便抢在梅宝头里,自动把当晚在大地春里所演出的一幕,半字不漏地说了出 来。 秋海棠听了这一件事,心里的欢喜真不是别人可以猜想到的,他差一些就要打 床上爬起来对天叩谢了。 “梅宝……! ”热泪虽已打他眼眶里滚出来了,但精神倒比先前好了许多。 “你的……的……运气……气……还…… 还不坏,……你可以得到一个归……归宿了! ” 梅宝总道她父亲所说的归宿,乃是暗指婚事而言,便羞得立刻俯下了头去。 “很好,很好! ”老韩心里倒很有几分明白了,至少限度,他想秋海棠一定是 认识这家亲戚的,便忙着从旁凑趣起来。“明天说不得让我陪着你姑娘同去走一遭 吧! 有这种好人肯帮忙,你们的事还愁什么呢? ” 秋海棠含笑点了点头。 “只是……只是明儿……明儿的事,必须……让……让她……一个人……人去 ……,连我也……也去不得。”他很神秘地说。 “现在你老人家身子不好,所以去不得,将来总是要走动的。”老韩的妻子也 插嘴出来打趣了。 他们一家四个人,便在一阵哈哈声里陆续下楼去了。 “爸爸,咱们跟他们姓罗的究竟是熟人不是哪? ”梅宝看秋海棠的神气,分明 对罗家的事知道得很清楚,可是他偏不肯说,因此在临睡以前,又忍不住向他探问 着。 秋海棠却还是不愿就跟她说明。 “孩子……,你……你不用……用多问,明……明天去……去了,保你……有 ……有你……你……你的好处! ” 给他怎么一说,梅宝也就不能再问了,她想好在只要再忍耐一晚,明儿一到罗 家去,少不得总可以明白了。 可是这一晚她躺在床上竞再也睡不熟,而秋海棠也是彻夜的咳嗽,显然没有一 分钟闭上眼睛。 第二天起来,父女俩的神气都显得非常疲乏。 “好孩子,……你……快……快些……去吧! ”秋海棠伸出一条手来,在梅宝 的头上身上轻轻抚摩着,堆出一种怪特殊的神气,很依恋地看着她,从头顶直到脚 尖。 “我还是待医生来了再去,现在恐怕太早。”梅宝柔声地回答。 “不……不,你还是……还是早……早一些……去吧! ” 秋海棠却竭力催促他。 梅宝略略想了一想,觉得早去早回也是一个办法,而且这一个疑团自己也的确 急于想打破。 她匆匆梳洗了一会,正想站起来换衣服,忽然发觉她父亲的视线一直集中在自 己身上,半晌没有移动,而且神气很惨淡,昨晚曾经一度显出来过的兴奋的神态今 儿已完全没有了。 “爸爸,你今天觉得怎么样? 心里难受不难受? 我还是待大夫来过再去吧! ” 她忙着凑上去问。 但秋海棠还是很固执地要她快些上罗家去,后来梅宝拗不过他,终于换了一件 衣服,决定走了。 “梅……梅宝,”她才跨出房门,秋海棠却又说起话来了。“你……你见见了 那……那……一位……”梅宝以为他总有什么话要说,忙又奔回来站在床边等候着。 “没……有什么,你……走吧! ”她候了四五分钟,秋海棠的主意忽又改变了 ——他并不再说什么话,只重复伸出一条手来,用劲把梅宝的右手紧握了一下。 隔了半小时模样,正当梅宝快要找到蒲石路六百二十号的时候,秋海棠已打床 上拼命挣扎起来了。 在老丑贫病交迫之下,经过了整整一夜的考虑,已使他决定自己所应寻求的归 宿了。 实际上,湘绮昨夜也是通宵未眠,虽然她已造出了一段很巧妙的谎话,把罗家 夫妇父子三个全骗信了,但过度的刺激,已使她平静了多年的脑神经兴奋得无法控 制,而对于将来的生活,她当然也得先在事前仔细打算,因此当梅宝未来以前,她 的心思委实不曾有过一秒钟的安定。 梅宝是由少华引到湘绮房里来的。 “少华,请你先去告诉爸爸,今儿我也许要借用他的汽车,第一不能让宝生走 出去! ”湘绮先不向梅宝说话,第一她要把少华调出去。“你自己也在外面等一会, 我有许多话要问这位姑娘咧! ” 她这样一吩咐,少华当然立刻乖乖地退出去了。 湘绮还是不开口,先走过去,把房门推上了。 “太太……! ”梅宝看了她这种奇特的举止,一颗心不觉又狂跳起来,虽然智 慧告诉她这位中年妇人对她决无恶意,可是她的用心何在,却委实太不容易猜测了。 但湘绮已根本不要让她猜测了。 “梅宝,我的好孩子! ”门一掩上,她便抢上几步,紧紧搂住了梅宝,用极低 的声音,哽咽着说,“孩子,你难道连妈也不认识了? ” 梅宝挣着一双泪眼,仅仅再向湘绮端详了一秒钟,便也张开双臂,紧紧把湘绮 抱住了。 “妈! 妈! 你把我想死了! ” “孩子,好梅宝,苦命的孩子! ” 母女俩像磁和铁一样地紧紧贴住着,一路哭,一路互相叫唤,只是声音都竭力 压得非常的低,湘绮是存心不使她哥嫂知道。梅宝是看了她妈那样谨慎的态度以后, 自己警觉而勉强抑制的。 像这样彼此对泣了一刻钟光景,湘绮因为恐怕少华或是他的母亲会闯进来,忙 先自停止了。 “孩子,看你现在这种情形,不用问我也知道你们父女俩这十几年来一定是苦 够了! ”她把梅宝按在床沿口坐着,自己就站在她面前。“这件事,说来都是咱们 一家的命运太不好,否则就决不会分离得这样久……可是,这些年来,难道你们一 直在卖唱过日子吗? ” 梅宝这才忍住了哭,把以往十数年中的情形仔细说出来,但在一路说的时候, 又禁不住哭了几次。 少华和他父母居然一直都没有进来,让湘绮从头至尾的听完了梅宝的诉说,最 后又相对痛哭了一番。 “只是听你说,你爸爸的病,那样子真不轻,必须待我先把他送进医院去。' ’梅宝是小孩子,不懂得害肺病的人的危险,湘绮终究已是四十以上的了,一听秋 海棠的病状,便知道这是已经快要绝望的肺病,而在这样热的夏天尤其危险,便决 定先把秋海棠送进医院去。 她就在自己房里替梅宝洗了一个脸,便一起匆匆下楼,借着裕华的汽车,赶往 东新桥去,连她原定要把梅宝充做自己最知己的同学的爱女,介绍给裕华夫妇相见 的计划,也没有实行。 “爸爸见了妈,真不知道要怎样欢喜咧! 他尽管不肯来找你,但从家乡到这儿, 有那一天放下过妈的照片? ”在汽车里,梅宝又凑在湘绮耳朵上这样说。 她们那里知道已经太迟了! 车子开到他们所住的那家小客寓门首,隔着车窗, 湘绮就看见有一辆救火会派出来的病车,正缓缓地向西驶去,梅宝也发觉客栈前面, 竞例外地挤着许多闲人,水门汀上又有一滩鲜血。 她才随着湘绮跨出车厢,突然就有一个人扑了过来。 “妹妹! 妹妹! ”这是韩家姑娘,浑身发抖,脸色已吓成灰白。“你爸爸打楼 上摔下来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