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明天苍炎一行人便要动身回苍府,楠犽别庄离苍府尚有十余天的路程,而此行 除了回去参加苍书行的冠礼外,更重要的是,苍炎即将迎娶骆家小姐为妻。 夜深。雾浓,下个不停的大雪,意外地在今晚停歇了。 关于苦儿今后的去向,今天他非得问出答案不可,绝对不能再拖下去。 苍炎皱着剑眉,站在苦儿的房前,才刚要举手敲门,门却意外地先开了,迎面 而出的苦儿,没意料他就站在外头。 “啊!”她吓得一个踉跄往后退,他及时伸出掌,拉住她的腰带,她才免去跌 得四脚朝天。 “谢谢夫君,不!苍公子。”苦儿慌忙改口。从他亲口说出不要她的那一天开 始,她就再也不是他的妻了,这点她相当清楚。 “没什么。”苍炎懊恼地收回手,不明白他为何会出手救了她,直觉反应地就 拉了她一把,他拼命告诉自己,绝无其他意思。 苦儿注意到他眸中一闪而逝的不自在。若他真冷血如斯,他压根儿不会救她, 她想,他会突然有这样的改变,这其中一定有原因,只是她没资格过问。 “咳!”苍炎低咳几声,掩饰自己韵尴尬。“答案,我要你的答案。”他恢复 冷静,小心地藏起情绪变化,只剩下冷漠与疏离。 她朝他笑了笑,她的眸依旧澄澈如镜,没有挟带一丝怨怼,只是她的双眼看起 来有些红肿,显然是哭了许久,但此时与他相对,她依旧笑靥如花。 “我不回南方,那儿也不去,我希望能待在苍公于身旁,一辈子伺候着,当丫 环、当绣娘,都无所谓,只要让我跟着你。” 她思量过了,回南方,疼她的爹娘虽会接纳她,但她深切明白,她回去只会带 给爹娘与乐家羞辱,她的身心都遗落在他身上了,无论如何再也回不去初时的她, 那她宁可留在他身边,不求终老,只求能遥望他一辈于,她就心满意足了。 “不可能。”他断然拒绝,他不会笨到让她留在身边,一辈子提醒他曾经辜负 过她。 “不可能,是吗?”她的笑容敛去,眼睫泪湿了。 “当然,除了这事外,其余的事我都可以答应你。” 向来不在乎别人生死的他,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苦儿咬了咬唇,绽出一抹苦笑。她早该猜到,这不过是奢望。“不行的话,我 只有一个请求。” “说吧!”他别开脸;不去看那似会诱发他心软 的娇颜。 “苦儿希望能为骆姑娘做嫁衣,嫁衣做成之时,苦儿便会自动离开,永不再苦 缠公子。” 她几乎是含泔说完她的要求。她自认“凤勾绣”是这世间最美的绣法,当初她 曾许下,以凤勾绣为她心爱的男人,缝制衣衫的心愿,如今这愿望怕是要落空了, 那就让她为即将成为他的妻的幸运女子,绣一件风勾绣的嫁衣吧,至少可以稍微弥 补她的缺憾。 苍炎黑眸一眯,狐疑地望着苦儿,怀疑她别有用心。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大方 到这个地步,他不信! “你这又是何苦?何必自取其辱。” “不,苍公子误会了,这一点也不苦,苦儿也不觉得屈辱,苦儿保证骆姑娘的 嫁衣,会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这件嫁衣就当作苦儿回报公子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 之恩吧,苦儿还请公子答应。”苦儿眼一闭,双膝跪在苍炎跟前,苦苦哀求着。 “哼,照顾之恩?你这次讽刺我辜负你吗?”他心虚地大怒。 他还没笨到连这点小位俩都看不出来。 “不!苦儿绝无此意,若公子不相信,苦儿可以以天为证,以地……” “够了!不要废话了,你既然那么爱绣,就去绣个够,到时候自取其辱,可别 怪我没提醒你。” 苍炎袖一拂,满脸怒容,才预备迈开步伐离开,忽然又停下来,他没有回头, 只是问着:“为什么你不恨我?” 若她恨,他反而可以心安,可她却一点恨,一点怨也没有,这实在叫他寝食难 安,百思不得其解。 苦儿凝眸回望他俊挺的背影,水眸依旧晶亮、清澈。“若选择爱一个人,又怎 么会恨他呢?” 她的声音轻渺如丝,在静夜里如一道暖水,慢慢流入他的心窝,轻暖着他地心 坎,那种温暖的触感,像一块极软的丝绸,包裹住他的全身,连他心头的伤痕,都 被裹住了,再也不是血淋淋地暴露在冷空气中,舒服至极。 他真的可以回头吗? 他真的可以忘却过去的一切吗? 猛然,张氏恶毒的嘴脸、亲娘脑死前的惨状、手足轻鄙的态度、以及小时候备 受凌虐的痛苦,再次让苍炎的伤口迸开来,鲜血直冒、深可见骨,那段刻骨铭心、 刨心撕肺的折磨,也瞬间鲜明起来。 不——他不能认输,他要报复。 苍炎痛苦地捂住涨疼的脑子;阴鸷的眸光转为冰冷无情,他恶狠狠地瞪着她, 阴侧侧地冷笑着。“别担心,我会让你学会如何恨一个人,别急,你还有时间可以 学的,哈哈哈。” 苍炎狂笑几声,随即扬长而去,徒留下双脚瘫软的苦儿。 好可怕—— 真的好可怕,那人真的苍炎吗? 她真的无法相信,他希望给她的;竟然是恨? 苦儿如愿跟上苍炎,苍炎骑着骏马,而她则是坐在堆放杂物的板车上。只要能 跟着他,她就满足了。 苦儿拍拍落满肩的雪花,身子虽然冻得瑟瑟发抖,但她依然咬紧牙根,一定要 撑到为苍炎的新嫁娘做好嫁衣才行。 赶了十余天的路,总算在一片白茫当中,瞥见一座雄伟的城门,那正是北方赫 赫有名的鹿鸣城,也是北方一带最富庶、繁华的大城,跟南方的小城小镇比起来, 北方的山、川、城,总有股昂然的气势。 进了苍府,苦儿真正见识到什么叫作富贵人家,雕梁画栋、琼楼玉宇,极尽奢 华之能事,由于苦儿是以绣娘的身份跟着苍炎,因此只能像个丫环般,亦步亦趋跟 着苍炎。 “哎唷!我当是谁回采了,原来是咱们苍大少爷,书行啊,你还真有福气,连 你大哥这个大忙人,都回来参加你的弱冠礼了,将来你接手苍龙商号,可得给为娘 净气点,别让大少爷的心血都白费。” 张氏扭腰摆臀来到众人跟前,一番极具讽刺的话,让苍炎皱紧了眉心,掌心握 得死紧,碍于她是长辈,只好暂时隐忍不发作。 苍炎……, 张氏话中的讽刺意味,苦儿听了同样蹙紧眉心,她担忧望着一脸阴沉的苍炎, 果然如她所想,他的表情臭到不行。 她不懂…… 他们不是苍炎的亲人吗?为何要用这种口气对他? 爹娘看见出远门回来的孩子,不是该兴奋得喜极而泣吗? 他…… 苦儿来不及思索眼前诡异的一切,马上感觉一道猥琐的目光,朝她侵袭而来。 “大哥,小弟对于管理商号一事,还有许多不懂,将来可能还要跟大哥多多请 益。” 苍书行一脸獐头鼠目、一双贼溜眼径往躲在苍炎身后的苦儿瞧去。 “说完了吗?”苍炎冷哼,他没闲工夫在这里听屁话。 “等等,哎呀,我真是老糊涂了,苍大少爷,大娘忘了跟你介绍骆家姑娘。张 氏掩嘴轻笑。”霏儿,快过来见见大少爷,你们就快成亲了,先见个面也好。“ “是!”骆霏一见到身影挺拔的苍炎,一颗芳心旋即遗落在他身上。 “大少爷。大娘保证!霏儿她绝对会是个贤内助,一定替咱们苍府旺夫益子的, 这桩婚事,你爹可也点头答应了。” 担心苍炎会把气全出在她身上,张氏赶紧拖苍老爷下水。 “霏儿见过大少爷。”骆霏巧笑倩兮,轻轻朝苍炎福身。 啊……她就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吗? 苦儿喉间蓦地一阵苦涩,她确实比她想象中还美好,寻常女子都要比她好上许 多,何况还是出身世家的姑娘家呢! 骆霏真的好幸福,可以拥有苍炎一辈子,但她却只剩下十天的时间,可以看到 他。 “那就感谢你费心了。”一想起他的大计就要成功,他决定不再跟张氏计较, 施舍几天好日子给她过过也无妨。 “那我就当你、你答应啰,到时你可别反悔。”苍炎邪笑的脸庞,看得张氏寒 毛直竖,嗓门也跟着压低。 一想到骆霏,张氏马上又加大了嗓门。“苍大少爷身后跟着那个女人是谁?苍 府可不容许外头的野女人随便混进来,你都是要娶妻的人了,还不收敛一些。” “我……我是……”苦儿慑嚅着,不知该怎么说明自己的身份。 “我什么!大胆,在苍府夫人面前,还敢自称我。”张氏一逮住机会,就不忘 借题发挥,压压苍炎的锐气也好。 “她是我为骆姑娘请来缝制嫁衣的绣娘,不是什么野女人。” 一看到苦儿慌张不安的表情,苍炎还来不及思考,便出声为她解了围。 “啊……”苦儿睁大了眸,没料到他竟会出言帮她。 “那霏儿就此谢过大少爷。”骆霏高兴得合不拢嘴。 “走!”苍炎冷嗤一声,不搭理张氏挑拨的言词,径自迈开步伐,转往他的别 院去。 再不离开,他担心他会压抑不了杀人的欲望。 失神半晌的苦儿慌忙回神,一见到苍炎已经走得老远,连忙随后赶上。“苍公 子……” “霏儿,扶我回房压压惊,我快被那浑小子给吓死了。”张氏唠叨地碎碎念。 打死她都不相信,他会乖乖将苍龙商号交出来,而他又一句不吭,马上答应她 为他择定的妻于,答应得这么爽快,这其中必定有鬼,张氏担心城府极深的苍炎搞 鬼!才决定安排她妹妹的亲生女儿嫁给他,顺道帮她监视,他究竟在算计些什么。 夜深,残灯如豆,苦儿努力睁大眼,努力辨识各色丝线,从今天开始,在十天 内她必须将嫁衣绣好,但她忙了一整晚,还是无法确定丝线的颜色,那她又如何能 开始绣呢? 真伤脑筋,在这里又没人可以帮她,而他更不会帮她,因为这个耻辱是她自己 讨来的。 “没关系,一定有办法的。”她拍拍自己泄气的颊,鼓励自己一定要振作。 她其实是怀有私心的,会这么做根本不是为了骆霏缝嫁衣,纯粹是为了自己, 原本她以为她有机会,为自己缝制一件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凤勾绣嫁衣,但这愿望恐 怕要落空了。 虽然嫁衣她不能穿,但她仍会一针一线仔细缝着,将她的心意与心思全缝进嫁 衣里,她往后也没机会为他缝制衣衫,惟一能送他的,也只有这件嫁衣,若他的新 嫁娘,因为穿上这件嫁衣,而受到众人舶称赞,那她也会与有荣焉,至少这件嫁衣 能陪着他拜堂…… 苦儿从来不知道爱一个人,会是如此苦涩、如此盲目,明知道他再也不可能属 于她,但依然还学不会死心与放弃,虽然她的人不能嫁给他,但她奢望她的心能嫁 给他,纵使她多么希望,能和他拜堂的是她,但……终究是奢望呵。 喀——一声细微的声响传来,惊醒了苦儿飘忽的意志,她抹了抹泪,惊慌地站 起身。 由于她是以绣娘的身份留下来,因此不能住在苍炎的别院里,只能窝在苍府一 般下人住的空房里。 喀—— 同样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这次苦儿确定自己真的听见了,她端起烛台,步往门 边。“有人在外面吗?” 等了半响,没有任何人回应,苦儿只好当作她过于紧张,才会听到怪声,她只 好端着烛台又走回桌边,正当要抬起绣线时—— 砰一声,她的房门忽然被撞开了,有人闻了进来,来人竟是苍府二少爷——苍 书行。 “二、二少爷!这、这么晚……你……” 苦儿一抬眸,就瞥见苍书行猥琐的目光,如苍蝇盯肉般,直往她身上瞧,瞧得 她头皮一阵发麻。 “苦儿?听大哥喊你苦儿是吗?”苍书行阉上门,淫邪地逼近苦儿。 “二少爷……你……”苦儿吓白了脸,身子抵住墙角,她已经退无可退了。 “我的好苦儿,你就别躲了,大哥就要娶妻了,你盼一辈子,也绝对不可能嫁 给他,那不如跟着我吧,我苍书行保证会疼你一辈子。” 苍书行伸长手臂,想将苦儿抓人怀。 “不可能,二少爷请别这样,万一让人撞见了,对你的名声不好。” 苦儿惊慌失措地闪躲着,压根儿不敢相信苍府二少爷,竟是这种德性。 “嘿嘿,无所谓,让人撞见了更好,这样我就能名正言顺,把你收为偏房。” “不要……我不要……” “嘿嘿,小美人儿,让爷好好疼你吧。” 苦儿总缩在墙角,恐惧至极,眼看苍书行就要扑了过来,她只能绝望地紧闭双 眼,若他真要来侵犯她,她也已经做好咬舌自尽的打算。 “啊……” 她的唇都还没咬紧,一记杀猪般的惨叫声已经先传了过来,她讶异地睁开眸, 瞥见苍炎一脸杀气地擒住苍书行,他将苍书行的手狠狠扭在背上,顿时让他疼得哭 爹喊娘。 “苍书行,你娘有救你这样对待客人吗?”苍炎怒火中烧,瞪着苍书行一双不 规矩的手,只差没气得将它当场折断。 “大哥!误会啊!这全是误会,我只是过来看看苦儿姑娘,住得习不习惯,绝 对不是要对她不轨,你就放了我吧。” 苍炎改拎住他的猪耳朵,低声威吓着:“苍书行,再让我发现你一次不规矩, 我会很乐意为你办丧礼,滚——” “是、是,我马上走。”就算他再怎么不将苍炎放在眼底,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还是少惹他为妙。 苍炎一松手,苍书行马上溜得不见人影,不敢再多耽搁一刻,小屋内又恢复了 平静,苦儿也站起身,朝苍炎福身道谢。 “多谢苍公子救命之恩。”她眼眶濡湿了,他终究是赶来救她了,那她是不是 可以奢望,他真的有一些在乎她呢? 她抬眸望着他,泛着水气的眸尽是感谢,苍炎脸颊一热,不自在地别开脸。 “别多想,我只是昕到这里有些声音,才过来看看,苍府住的都是些禽兽,你 自个儿要提防些。” 他的话语依旧带着冷漠与疏离,但他怎么也忘了不了,方才他冲进来,一见到 苍书行正打算侵犯她时,一颗心吊得老高,恨不得剁了他的双手泄愤,他更庆幸自 己来得早,不然后果可就难以想象,而他更听见在确定她平安无事后?自己松了一 口气的声音。 他究竟是怎么了? “不是的,我……”在她心中,他根本不是禽兽,不然他不会出手救她。 “什么都不用说了。”他冷然打断她的话,不想听那些同情心作祟的鬼话。 “嫁衣进度到哪里了?你确定你真能在十天内绣好?”他冷哼着。一个连颜色 都分不清的女人,会绣东西,这还真是天下奇闻。 “我……颜色……因为……”她心虚地低下头,根本连线的颜色都还没分好、 如何开始? 苍炎眯起黑眸,瞥了瞥堆满一桌子的绣线,又看她一脸的心虚,随即了然她的 困难所在。 “柜子里有笔墨,把它拿过来。”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啊?”她瞪大眼,不明白他的用意,但仍是乖乖照他嘱咐,将笔墨准备好。 苍炎挽起袖子,将各色绣线分成一束束,在拿起纸张,顺着绣线的顺序;依序 写下红,橙、黄等色。 苦儿总算看明白他的用意。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可她的心却大幅震荡 着。 他、他竟然在帮她辨色? 这…… 泪水濡湿了苦儿的眼,她望着那专心写下各种颜色的身影,他拿笔的姿势很优 雅,字也相当漂亮,而他一头混着银发的黑长发,在烛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耀眼的 光泽…… 她记得,初见他时,她也是让他一头银亮的发,给吸引住目光—— “颜色我都帮你写好了,绣线也帮你分好了,你可以开始工作了。” “啊……”不知何时,他突然站在她跟前,她吓了一大跳,不经意对上他深邃 的眸,再次羞红了颊。 瞥见她红艳艳的颊,苍炎咽了口唾沫,他还没有忘记,她的身子是如何诱人, 而她的馨香味儿,是如何让他印象深刻,还让他破了规矩,沾了她的身子,或许是 因为碰了她,他才始终无法对她狠下心来,不然以他过去的规矩,为免没用的人坏 事,他一定亲手解决掉。 而他不仅没杀了她,还一再不由自主出手帮了她,该死的,他还真没用。 “你、你为什么要帮我?”她红着脸问道。 苍炎吸了一口气,藏起眸中不轻易显露的心软。“没有为什么,我只是希望你 早一点把嫁衣完成,那就可以滚离苍府,我也不用强迫自己必须面对你。” 他只能选择以言词伤害她,他已经是罪恶之身,没有必要再多牵扯一个人,陪 他一起沉沦地狱,至少无辜的她不行。 “苍……”她想在开口说些什么,无奈他已经远去。 心头还是让他刺伤了,苦儿身子一软,瘫坐在圆椅上,她以手掩眸,泪水从她 的指缝间溢流而出,沾湿了搁在桌上的宣纸,墨晕开了,如同她的情也散了…… 她一定要把嫁衣绣好。 苦儿抹掉泪,拿起金色绣线穿过针眼,一手拿着针头,一手捧着虹色的绸布, 顺着布料的接缝处缝下第一针。 她回眸望着宣纸上那苍劲的笔迹,想象他就坐在她身旁,陪着她绣着,而她的 嘴角,慢慢绽出一抹浅笑。 苦恨年年压全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为他,她甘愿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