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艾莉亚(1) 艾莉亚 独耳的黑公猫拱起背朝她嘶叫。 艾莉亚沿着小路走,用赤裸的脚跟保持平衡,倾听心脏疾跳,深呼吸缓吐气。 静如影,她告诉自己,轻如羽。公猫看着她渐渐逼近,眼里充满警戒。 抓猫难。她手上到处都是未愈的抓痕,两脚膝盖则因跌倒擦伤,结满了疤。 刚开始,连厨师养的那只厨房胖猫都能躲过她,但西利欧叫她日夜不停地练习。 当她满手是血找上他时,他只说:“怎么这么慢?小妹妹,动作要快。等你遇到 敌人,就不只是抓伤而已了。”他为她在伤口涂上密尔火,烫极了,她咬紧嘴唇 才没大声尖叫。然后他又叫她继续去抓猫。 红堡到处都是猫:有在太阳下打盹的慵懒老猫、有冷眼摆尾的捕鼠猫、有爪 子利如尖针的灵巧小猫,还有宫廷仕女养的猫,一身的毛梳理柔顺乖巧听话,以 及浑身脏兮兮、专门在垃圾堆里出没的黑猫。艾莉亚一只一只追踪到底,然后拎 起来,得意万分地带回去给西利欧? 佛瑞尔……如今就只差这只独耳的黑色小恶 魔啦。“那家伙才是城堡里真正的王,”有位穿金披风的都城守卫告诉她,“不 但老不死,还坏得跟什么似的。有次国王宴请他老丈人,结果那黑心肝的混球跳 上桌,从泰温大人的手里大摇大摆地叼走一只烤鹌鹑。劳勃笑得快爆炸。小乖乖, 你离那坏蛋远点。” 为了抓它,她跑遍半个城堡:绕了首相塔两圈,穿越内城中庭,钻进马厩, 走下层层环绕的螺旋梯,经过小厨房、养猪场和都城守卫队的营房,顺着临河城 墙的根基,再上楼梯,在叛徒走道上来来回回,然后又下楼,出一道门,绕过一 口井,进出前方形形色色的建筑,到最后艾莉亚根本不知自己所在何处。 这下她总算逮着它了。左右两边都是高墙,前方则是大片没开窗的石壁。静 如影,她滑步向前,在心中重复,轻如羽。 当她离它只剩三步之遥时,公猫倏地冲了出来。先往左,再往右,艾莉亚便 先挡右,再挡左,切断了它逃生的路。它又发出嘶叫,试图从她两脚之间溜走。 迅如蛇,她心想。她伸手抓住它,把它抱在胸前,乐得放声大笑,四处转圈,任 由它的利爪撕扯她的皮上衣。她用更快的速度在它两眼之间轻吻一下,并在它伸 出爪子抓她脸的前一刻缩回。公猫嘶吼着朝她吐口水。 “他在跟那只猫做什么?” 艾莉亚吓了一跳,松开猫,旋身面对声音的来源。公猫转瞬间便一溜烟逃走。 小巷的另一端站着一个满头金鬈发、穿着蓝锦缎衣服、漂亮得像个洋娃娃似的女 孩。她身边有个胖嘟嘟的金发小男孩,外衣胸前用珍珠绣了一只昂首腾跃的公鹿, 腰际佩了把微型剑。是弥赛菈公主和托曼王子,艾莉亚心想。他们身边跟了一个 块头大得像犁马的修女,她背后还有两个兰尼斯特家的贴身护卫,都是牛高马大 的汉子。 “小弟弟,你在跟那只猫做什么啊?”弥赛菈口气严厉地再度发问,然后对 弟弟说,“你瞧,他还真是个脏兮兮的小弟弟,对不对?” “对,衣服破烂,又脏又臭的小弟弟。”托曼同意。 他们没认出我,艾莉亚这才明白,他们甚至不知道我是女孩。这也难怪,她 光着脚丫,全身肮脏,在城堡里跑过一圈以后,头发乱成一团,身上的皮背心布 满了猫的爪痕,粗布缝制的棕色裤子膝盖以下都被割掉,露出伤疤遍布的双脚— —抓猫总不能穿裙子或丝衣吧。她连忙低头,单膝跪下。他们要是认不出她来, 就太好了。若是被认出来,她会吃不了兜着走的。因为这不但会丢光茉丹修女的 脸,连珊莎也将觉得可耻,从此再不跟她说话。 肥胖的老修女往前挪了挪。“小弟弟,你怎么跑到这里来的?你不该在城堡 里到处乱跑喔。” “没办法,这种人赶也赶不完,”一个红袍卫士道,“跟赶老鼠一样的道理。” “小弟弟,你是谁家的孩子?”修女质问,“告诉我。你怎么了?你是哑巴 吗?” 艾莉亚的话音卡在喉咙里。如果她出声回答,托曼和弥赛菈一定会认出她来。 “高德温,把他带过来。”修女说。长得较高的那名卫士朝小巷的这边走来。 恐慌如巨人的手攫住她的喉咙,艾莉亚知道自己命悬于此,不发出半点声音。 止如水,她在心里默念。 就在高德温伸手的前一刻,艾莉亚采取了行动。迅如蛇。她重心左移,他的 手指擦臂而过。她绕过他。柔如丝。待他转身,她已朝巷口飞奔而去。疾如鹿。 修女朝她尖叫,艾莉亚从她两条粗得像白色大理石柱的腿中间钻过去,站起身, 迎面撞上托曼王子,他“哎哟”一声重重坐倒。她从他身上跳过,闪开第二个侍 卫,然后她便摆脱他们,全速逃走。 她听见叫喊,紧接着是砰砰砰的脚步迅速朝她逼近。她身子一蹲,着地滚开。 红衣卫士踉跄着冲过她身边,差点跌倒。艾莉亚一跃起身,看到头上有扇又高又 窄的窗子,比城墙上的射箭孔大不了多少,便向上一跳,攀住窗台,往上拉升, 闭着气往里挤。滑如鳗。待她跳下窗口,正落在一名吃惊的洗衣妇面前,她立刻 翻身,拍拍尘土,继续逃跑。她穿门而出,奔过长厅,跑下楼梯,穿越一座隐蔽 的庭院,绕过转角,翻过墙,挤进一扇低矮窄窗后,来到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 黑地窖。身后追赶的声音渐渐变小。 艾莉亚几乎喘不过气,完全迷失了方向。现在就算他们认出她,她也认栽了, 但她觉得他们应该做不到,因为她动作太快了。疾如鹿。 她摸黑靠着一堵潮湿的石墙蹲下,静听追兵的响动,却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和 远处的滴水声。静如影,她告诉自己。她纳闷自己究竟置身何处。初来君临时, 她常做噩梦,梦见自己迷失在城堡里。父亲说红堡比临冬城要小,但在梦中它却 硕大无比,活像一座无边无际的石造迷宫,而墙壁仿佛会在她身后变换形体。她 发现自己常漫游在阴森的厅堂里,经过褪色的壁毡,走下无止尽的螺旋楼梯,在 庭院间和吊桥上穿梭,尖声叫喊却无人回应。有些房间里,红墙似乎在滴血,而 她一扇窗户也找不到。有的时候,她能听见父亲的声音,但总是从遥远的地方传 来,而不论她如何努力地朝声音来源飞奔,那声音却依旧越来越微弱,直至完全 消失。黑暗之中,只剩艾莉亚独自一人。 她发觉这里也很暗,于是缩起裸露的膝盖,紧紧抱在胸前,发起抖来。她决 定在这里默默数到一万,等那时候就可以安全地爬出去,找路回家了。 当她数到八十七的时候,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房间也似乎逐渐亮起来,身 边的事物缓缓现形。昏暗之中,无数巨大而空洞的眼睛饥渴地瞪着她。她隐约看 到长牙的锯齿阴影。她顿时忘了数到哪里,只敢闭上眼睛,咬住嘴唇,驱赶恐惧。 等她睁眼再看,怪兽就会不见。怪兽会不存在。她假装西利欧也在黑暗中,陪在 她身边,对她悄声说话。止如水,她告诉自己,壮如熊,猛如狼,然后睁开眼睛。 怪兽还在,恐惧却消失了。 艾莉亚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四周都是头骨,她好奇地摸摸其中一个,不知到 底是不是真的。她的指尖拂过一个宽大的下巴,摸起来挺像真的。骨头的感觉很 平滑,既冷且硬。她的手指摸到一颗牙齿,又黑又尖,活像是由黑暗所造的匕首,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它死了。”她朗声道,“只是颗骷髅头,伤不了我的。”但不知怎的,那 怪兽似乎知道她在这儿。她感觉得到它空洞的眼睛穿过阴暗看着她,在这个光线 微弱、宽敞高大的房间里,有种不喜欢她的东西存在。她避开那个头颅,向后退 开,却又碰到一个更大的骷髅。一时间她几乎可以感觉它的牙齿陷进她的肩膀, 仿佛想一口咬下她的血肉。艾莉亚旋身,一颗尖牙果然已经咬住她的外衣,皮革 被钩住,撕裂了一大块,她没命似的快跑。眼前又有一个头颅出现,这是最大的 怪兽。艾莉亚不敢慢步,她跳过一排高得像剑、山脊似的黑牙齿,冲进一个又一 个饥饿的血盆大口,然后撞上了门。 她摸黑找到木门上厚重的铁环,使劲一拉,门抗拒了一会儿,方才缓缓向内 打开,可是发出来的嘎吱声却大得吓人,艾莉亚心想这下全城的人都会听见了。 她拉开恰好能让自己钻进去的缝隙,溜进门后的长厅。 如果刚刚那个充满怪兽的房间算得上黑暗,那这个大厅就是七层地狱里最伸 手不见五指的黑洞。止如水,艾莉亚告诉自己,她给了眼睛足够的调适时间,但 除了刚才进来的门有模糊的灰色轮廓,其余依旧什么也看不到。她伸出手指在面 前摇晃,感觉到空气的移动,却没有东西。她成了瞎子。水舞者要用所有的感官 去洞察周围,她提醒自己。于是她闭上眼,稳住呼吸数了一二三,静静吸口气, 然后伸出双手,开始摸索。 左手边,她的指头拂过未完工的粗石表面。她便沿着墙走,手在石面游移, 踏着小碎步慢慢穿越黑暗。每个房间总有出路,有进必有出嘛。而且,恐惧比利 剑更伤人。艾莉亚不能害怕。她仿佛走了好长一段,墙壁突然到了尽头,一团冷 气吹过她的脸颊。松开的头发轻轻拍打着她的皮肤。 她听见有声音从下方很远的地方传来。靴子的磨地声,遥远的交谈声。摇曳 的火光朦胧地扫过墙壁,她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口大黑井边,井足足有二十尺 宽,开口直向地心。弯曲的墙上嵌了大石头作为楼梯,向下回旋,漆黑得就像老 奶妈以前常跟他们说的,通往地狱的阶梯。有东西正从黑暗中爬出来,从地心深 处爬出来…… 艾莉亚趴在井边偷偷往下看,一股冰冷的黑气迎面袭来。下方极远处,她看 到一根火把的亮光,微小有如烛火。她分辨出是两个人,他们的影子交错投射在 墙上,高大有如巨人。她听见他们的声音,回荡着传向井边。 “……找到了一个私生子,”一个人说,“其他的也迟早会查出来。要么一 两天,最迟不过两星期……” “等他查出真相,他会怎么做?”第二个声音是自由贸易城邦的滑溜口音。 “只有天上诸神知道,”第一个声音说。艾莉亚看到火把冒出一缕灰烟,一 边冉冉上升,一边像蛇似的翻腾缠绕。“那群蠢蛋想杀他儿子,更糟糕的是,他 们将把事情全都搞砸。他可不是这么好打发的人。我警告你,不管我们喜不喜欢, 狼和狮很快就会打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