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是绝情的钢刀 他感到脚越来越冷越难受,欲进又止进退两难,他只有用通过跺脚来驱赶脚的 寒冷,也用它平复情绪。豪宅里的灯依然温暖明亮,他想:人家一定在“吧咂、吧 咂”地吃饺子吧,这样,饥饿更加疯狂起来。 他忽然想到,婚姻多像吃饭啊!只是吃饭先上凉菜后上热菜,婚姻是先上热菜 后上凉菜。在这座城市里,又有多少人正忙着“做凉菜或热菜”呢?肯定每天都有 数不清的人在进这“痛苦或幸福”的“菜”。不信?你看看报纸上铺天盖登的都是 什么——婚外情啊、包二奶啊、同居啊、试婚啊……什么争情仇杀、情困自杀、三 角恋爱,甚至最近报上说南方有女人“包二爷”的!还有,大版大版的征婚广告, 越来越肉麻——一个女的前一段登报征婚:女,名爽,29岁,曾因虚荣做富商二奶 三年,富商意外呜呼,留下巨额财产,唯我寂寞难奈,诚招年轻健康体力强充沛男,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烈火般爱一次,等着你来——爽!电81887788。 春才虽然文化不高,但看懂还是没有问题的。他当时就想,这哪儿是征婚广告啊, 简直就淫妇招奸!现在,他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骂完却哑然失笑了——他突然想 到——自己,自己已不是专吃害虫的好鸟!进得这座城市后,早和他们一路货色了! 在她门前犹豫、跺脚,现在他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该走上前去摁响那熟悉的门铃,他知道从情理上他的确不好意 思,因为很久前他曾经来过,房子里已有了另外一个男人——她的现丈夫——“春 才贸易公司”原来的保安。一个出来打工不久的农村孩子。说实话,这孩子不复杂, 作为总经理的春才原本并不讨厌他,甚至还有点儿喜欢他。喜欢他机灵谦卑的劲头 儿!可现在他对他有点儿说不清的恨,也不是多深切,因为他知道与其恨人家,还 不如恨自己呢!别墅外冻得厉害的春才,对那个年轻保安的感觉,像在饭碗里发现 一片苍蝇翅膀,却满碗翻腾未发现苍蝇。不知是不是已吃下它,但分明感到吃下了。 那天,他想见见孩子就硬着头皮进了宅子。前妻的小眼睛越发小了,小眼睛放 射的锐利之光里掺杂着一缕仇恨,也许还有一丝不屑。让他不能忍受那个原公司保 安——她的现夫,竟然再也没有了以往的谦卑,像没看到他一样,冷若冰霜的目光 洒了他一脸。他真想冲上去给他“左边一三五七九、右边二四六八十”个耳光,横 着再给他个“上天保佑”——几只迎面拳,可他知道他的想法只是春节时贴给老天 爷——“天地全神”的对子,他没有贴到人家脸上的权利。 更让他生气的是,小保安后来竟到里屋去了,他以为他那厮终于找到了一点怯 懦,或是一点不好意思——可他错了,他先是听到了里屋床头柜的抽屉响,继而听 到他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他心里猛一惊,想:这小子要行凶吗?因为,他知道那地 方他曾经放过一把匕首呢!八九寸长,寒光闪闪,锋利无比! 他睁大了眼睛,放射着警惕的光茫。他出来了,手里拿着一红一蓝两片小本本, 红的像霍辛那兔崽子给他办的那个狗屁文凭,蓝的像是个户口薄。他走到他面前, 把两个小本子并排放在茶几上。红的上面写着“结婚证”,蓝的上面写着“离婚证”。 蓝的里边贴着他和他前妻的照片,红的里边贴着他前妻和小保安的照片,三个人三 种迥然不同的神态。 小保安一句也不说,没有善意也无没有恶意,平平静静地看着他。他抬头看了 看正一本正经、兢兢业业嗑瓜子的前妻,又回头看了看安静如水的小保安。如果在 往日,他说不定会破口大骂她:你个不要脸的,还老母牛吃嫩草啦!再回头骂他: 吃软饭的东西,是找老婆,是找老妈?还是找钱?可,那一刻他真没有了语言智慧, 只是觉得该回去了。他得到晓晓那儿去,晓晓就是给他看脚气的那个漂亮女医生。 回忆起那块疮疤,使他今天做出同样的决定。纵然,晓晓悄然离去了,可他知 道他买给她的房子还在。城外有鞭炮声隐隐约约传来,再一次认真提醒他现在是大 年三十儿。去年今日,他请晓晓在——“锦绣中华”吃饭,在那个最豪华的“王后 厅”里。那天,晓晓没说一句话,明摆着很不友好,可那毕竟是他们的开始。那时, 他认为那顿一万多块钱的除夕饭没什么。纵然,今天他不再这么认为,可还是在走 向晓晓住所的路上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来—— 接晓晓的“奔驰600 ”一到,“锦绣中华”所有的头头脑脑都屁颠屁颠向前围 去。比他们姥姥来了还热情!每个人都制造出灿烂夸张的笑容,有点儿像电影里民 国官员接到了“蒋委员长”。 他把全身上下的法国“绅浪”行头整了整,俨然“小李子”见了“老佛爷”。 跑到车门边拉开了车门,左手还在门框儿上方恭恭敬敬地搭着,瞳仁里涌动的微笑 朦胧了他对她身体的渴望。 一只水红色亚光高跟鞋跨出了车门。半截白色带点淡薄青的毛纺裙跨出了车门, 有点儿像鸭蛋壳上那白下透青的颜色。“大冷的天儿穿裙子,有‘美丽冻人’之嫌”。 他想。但他马上暗骂自己无知,因为他迅即想到,人家贴身穿的肯定是“地球人都 知道”的那种。因为想到她贴身的衣服,使自己的神情有些异样,魔法般神速升高 了自己的血液温度。 她差不多一米七的修长身躯终于站在了银白色的奔驰车边。她身体的线条比轿 车还圆润流畅,正红色绣着金边和白花儿的披肩和白色绒裙形成强烈对比。他感到 有种巨大能量正冲击着自己的血管内壁。他呆头呆脑地站着,不自觉地咽下口中疯 涌起的唾液。 她的眼光始终没与和他对视,哪怕十万分之一秒的对视都没有。好像在她眼里 春才是个隐形人。“哎,到了?”他鼓起勇气讨好地问。她没有说话,上下眼睑上 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似乎他低而亲和的声音还是惊吓了她的睫毛,而她的睫毛 向他表示强烈的不满和抗议。 “皇后”厅里金碧辉煌,屋顶正中的吊灯像一尾巨大而的、通体透明的海蛰。 吊灯正下方是一围巨大桌台。落座后,他点了龙虾、象拨蚌等南方运来的活鲜,还 点了熊掌、鹿肉等山珍,穿山甲是悄悄点的,他不管环保不环保,只是听说那道菜 贵得够呛,贵就说明了它好、有价值。点完菜,他长长呼了口气,像当年给分娩的 母羊接完生后的放松。稍后他问,“喝点什么?”她不说话。 “白酒?”他问。她不说话。 “红酒?”他问。她不说话。 “洋酒?”他问。她不说话。 “那就来瓶驴头马吧,”他自言自语决定道。她仍然不说话。 霍辛在对他使眼色,使他莫名其妙。“对,就那个8888一瓶的XO干邑。”他领 袖人物般挥挥手对服务员说。服务员愣头愣脑站在那儿,像瞬间铸就的一尊美女雕 像。霍辛的眼色使得更欢了,脸上还搀杂着焦急和无奈。她还是不说话。但眼光似 乎繁杂起来,一种、二种、三种……说不清有多少种感觉在她眼里纠集交织。可她 还是不说话。 那顿饭菜价6888元。因为是熟客,加上他特别强调年三十儿图个吉利,人家就 把折扣打到了6666元。这样连酒一起合计出15554 元。这个数字让他很不舒服,有 点儿“要我我我死”的味道。最后,他多给了服务员124 元小费,得了个15678 才 罢休。付完账,他看了看晓晓,晓晓不说话。 最后,他和霍辛送她回去,她还是没说一句话。 蹿街风像时下人情般刻薄,“刮”得他够呛,牙齿时不时“嗒嗒嗒”相互嘲弄 对练一番,好像它们也懂得生命在于运动。在他被那两个表情严肃、态度有点儿生 硬的解放军战士送到大门口后,他马上打了好几个人的电话。那几个人都是几天前 还羊蝇逐羊般围着他疯转的人,可今天他们婉言谢绝的口气像“克隆”的一样, “噢,是郭大老板啊……好,好,好的,好……我手头上还有些事情……过完年我 请你吃饭。” 心,和夜一样漆黑寒冷——忽地,他眼里猛然一亮,一股暖流像春来苏醒的温 泉般涌起。他像浪荡回乡的游子踏进了老宅,像迷途羔羊找到了奶羊,像落水者抓 住了救命稻草——他惊异发现远处——她房子里竟然亮着灯。那灯光一若往昔,灯 亮着就说明她人在。在这个穷途末路的除夕,看到晓晓房子里轻漾的灯光,不知是 哪一股情绪拨动了哪一根神经,把相关信息和启动电流传给泪腺,泪腺早像超越警 戒水位的“高危水库”——闸门一下子被提起,泪水便“哗哗”地涌了出来。他脸 上刹那间开满了晶莹透亮的泪花,层层叠叠簌簌落落。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包,在。 钥匙包在房门钥匙就在。 自从那台“解放-拉煤王”在山西的山西盘山公路上“飞流直下三千尺”之后, 春才贸易公司也倒闭了,钥匙包里的钥匙越来越少了。 他在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人真会在现实生活中做梦吗? 也许真是会的,人有时真会在现实世界里南柯一梦。 他的梦从刹那一念间决定买彩票时就埋下了伏笔。从电视机前惊异地证实中奖 时就拉开了序幕。 从他带着老婆、父亲、弟弟、小舅子等近亲,经过认真动员,经过慷慨许愿, 确定了周密计划,进行了严肃教育……他们——终于——像打狼队般既威武雄壮又 恐惧万分地出发了!每个人心里都怀了份神圣,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份期待,每个人 心里都挥洒着浪漫——可真到遇事儿,一个个傻了一样张开红红的大嘴巴,眼睁睁 看着那个抢彩票的赖子,迈开又细又长的高腿跑去。 省城高楼林立车流如水的街景很是打动了大家,他们无一例外地把眼睛睁大, 东瞅瞅,西看看,看高楼、看汽车、看西装笔挺的男士、看穿红戴绿的女人——可 司机却停下了车,他不知道路了。他问那几个人,他们以满脸茫然回答他!只得春 才下车来问! 一个高个儿站在街头,留着长头发,眼睛小而聚光,右大眼角那儿有一道挺长 的疤痕,横跨面部,像刀子留下的唇印。春才先是直奔他而去,想问他在哪个地方 兑奖。可是,当春才看清他脸上那道凶恶刀疤时——凭直觉,凭直觉他的样子有点 儿太那个!凭想象,他在街上救人留下刀亲吻疤的可能性不大。 春才停住了脚步,看了他一眼,他正打量着春才。目光相遇,“刀疤脸”鹰般 锋利的目光照耀下,春才眼里很快爬满叫做怯懦的虫子。他低下头,转身去问了边 上一个老太太。可在他向老太太问路时,始终感到有鹰一般锐利的目光一直在他背 上晃动。他回头一看,果然他正死死盯着他,他在心里打了个战栗,迅即回到车上。 心里扑腾腾跳!他不想把那惊恐的一幕说给其他人,怕别人笑话他,也怕说了之后 本来一个人的恐惧会像流行感冒般在车里传播! 他手举奖券,隔玻璃向柜台里伸过去,彩票因在他手指间瑟瑟抖动。突然,彩 票不见了! 回头看时,只见一个又瘦又高的背影迈着长而细的高腿向远处跑去!带来的那 几个亲人,都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春才扑腾一声歪倒在地上……老婆也迅速抱 起春才,雨泪爬天地哭起来。 她的哭声像战斗打响前的冲锋号,像内科医生抢救心脏的电击器,其他们人的 心脏迅即获得新生,终于迷瞪过来大声喊叫,“抢彩票啦!抢彩票啦!有人抢彩票 啦!”这时,那一双长腿已经跑出了一二百米远了!春才醒来时,那个长腿家伙已 被抓到兑奖处,正是那个“刀疤脸”,警察把奖票递给春才,他拿着奖券就失声痛 哭起来…… 那一幕是他真实梦幻的开始,是他连环梦境中的第一个惊险!后来,他开始面 对越来越多的稀奇古怪事实儿,别人看他很古怪,他看别人也古怪,他自己心里很 古怪,别人心里也很古怪! 一帮人没有直接回村,把车径直开到了县银行,把大头存了下来,只提回去了 零头。回到镇上,他请他们狠狠搓了了一顿儿,花了二百零七块钱。结帐时,春才 呲牙咧嘴了半天,心说,这快顶上我半季收成了!他让服务员拿计算器来,又反反 复复算了算两遍,确实没错!他一边嘟囔着说这饭真贵,一边和服务员商量把零头 免掉!服务员请示老板获准后,春才脸上露出了笑意。好像把扔掉的半季收成又捡 回来一点!等他抬头看桌上其他人时,他们或在喝茶或在剔牙,可与之目光相对时, 他们都传给春才一个明确信息——期待!愁云搅碎了春才的笑容,他不敢再往下想, 却再也刹不住思维的马车。 他想,下一步该怎么办?该怎么兑现给人家的承诺?要是按自己给人家说的, 最少也得每人给八千啊!除了自己和老婆不算,还有六个人,六八四万八,我的妈 呀!——那整整就是一台汽车,四辆本田125 摩托车,是一座浑砖到顶的四合院, 是一笔自己一生中都没有见过、更不用说数过的钱!钱这东西不管到了谁手里就立 刻成了是穿在肋骨上的肉啊!掐掐哪一块不疼呢?啊!自己怎么那么蠢,怎么不假 思索就说回来给你弄个万儿八千花花呢!他对自己那句话恨之入骨! 覆水难收,进退两难,欲言又止……他想前想后,想后想前,想来想去,也想 不清楚,汗水汩汩地冒了出来——可他坚定下来的想法是,决不能像昨天说的那样! 他想,最多每人给一千块钱不错了!跟我去一趟省城,好吃好喝好招待,还每人一 千块钱,这好事上哪儿找去?这工资也太高了!他们要是不同意,我干脆告诉他们, 弄把刀把我杀了算了!当然,他们不会这样的,毕竟没一个外人! 三舅看着自己,他似乎在想娶儿媳妇时的热闹! 妹夫看着自己,他是不是在想盖房子的事儿呢? 郭旗、郭升哥儿俩,好像在聆听摩托车的声音呢!? “一担挑”看着自己,好像在审视新买的楼房! 三弟看自己时的样子最特殊,一边看着手指头还不停地捻,像是手里有一方麻 将牌,他在摸索判断它是几饼还是几万,他肯定在想打麻将了! 这时,春才对媳妇使了个眼色,并对她说去门口看着,他们交流信息像GPS 发 射器和接收器一样灵敏准确,她对他眨了下眼就出去了。 春才从袋子里取出一沓钱,崭新的钞票放射着诱人而温暖的光,银行的封条告 诉大家那是一万元。他感到身边的目光陡然明亮起来,他还知道他们在想这沓钱装 入自己口袋时的美妙感觉。可是,春才撕开封条的动作,给他们亮闪闪的目光搅进 了迷蒙。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反正都是一沓,银行刚出的钱不用数,一般不会错, 撕开了反而不好拿。可春才并不理会,还认真地数了起来,每数十张就用一张横着 夹住另外的九张。数完了,他一小沓一小沓地数了数,是十沓。又整体地数了数, 是九十张。 “三舅,”春才把一小沓钱递到三舅面前,说,“外甥有这个天福,得了这笔 横财,你也担惊受怕地跟我跑了一天,这是一点小小心意,您别嫌少。”他三舅没 有接,脸上还泛起些阴云来。 春才一边生硬地笑,一边把钱又往前递了递,三舅却把脸向了一边,点了一支 烟抽了起来。其他人也像得了抽烟传染病,无一例外地点上了,包厢里一会儿就成 了“人间仙境”。 春才不甘心!他要另寻突破口——认认真真把刚才的动作在二弟春平面前重复 了一遍,还特意对向春平强调,一奶同胞,我有了不就是你有了?大家都不是外人, 不等于大家都有了?春才想,只要春平一接,其他人就不好意思不接了。可一惯窝 囊的春平今天也像长了成色,他居然把舅舅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还用眼角飘落的 不屑掴了春才,分明在鄙夷春才的失言。春才在心中惊呼,“可算是坏了!”没办 法,他自己也点了根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那气氛实在是闷! “春才哥,不是老弟说你,你要是没说过那话,大家也不会这样。许人人等, 许神神等,是不是?大家辛辛苦苦跑了一天,你心里能过得去?你想想,大家都是 提着脑袋来给你办事啊!多危险啊!”春才他叔伯二伯郭满囤的二儿子郭旗说话了。 春才一听就火冒三丈,他真想拍案而起,骂这个“二球货”一顿。可是,郭旗、 郭升哥儿俩都和郭满囤一样,是村里著名的煮不熟、烧不透、砍不尖、磨不圆的货。 跟他发火……他会不会……?可他转念之间一想,却在心里大笑起来,心说,郭旗 啊郭旗,你可真是哥的大吉星啊!你可真帮了哥大忙了!要不是你提醒,我还真不 知该怎么训你们! “啪”——,春才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把满桌子盘碗筷碟震得叮叮当当,“你 们还好意思说?!你们眼睛撒欢看风景看够了吧?心里胡思乱想想够了吧?甩开腮 帮子吃够了吧?端起小酒盅呲溜呲溜喝够了吧?还担惊受怕呢!那高个刀疤脸抢彩 票时你们干什么去了?我看他要是用刀子捅了我,你们也只是傻瓜一样看着。还嫌 钱少呢!我看这就不错了!”春才说完用锋利的眼神扫了他们,最后说,“你们看 着办吧!” 所有人都呆头呆脑地看着大口喘气余怒未消的春才,一想起彩票被抢的那一幕, 他们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春才,话不能这么说,你就没想想人家抢彩票时,你自己那个没出息样?!” 他三舅不温不火地说。 “你!”春才站起来,却满眼都是长腿刀疤脸……他一句话也接不上来,只得 重重坐下。 最后,春才说表态,以后谁有了难处,不周不便的事情,我还能袖手旁观?春 才不是这样的人!只要有春才走的路,就没有大家过不去的路,只要有春才吃的米, 就不会饿了大家的肚,只要春才坐上了船,就不会把大家扔河里!最最后,他们以 二千元达成妥协!算不上皆大欢喜,但大家都没话说了,也许是不愿意说。回村的 路上,春才发现平素爱车如命的“一担挑”把车开得飞快,好像那车不是他的了。 春才知道那是因为没有给他算车费,他不高兴呢! 车上他还在想,但愿他刚刚那番拍胸打肚的承诺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可预感总 是与愿望唱反调——副作用很快就来了。因为,承诺者总是要为承诺对象的期待负 起责任或付出代价的,要么你就负起责任,要么你就得付出代价。 真应了那句“贫居闹市无人问,富进深山有远亲”的老话。不久以后,那几个 知道的亲戚开始轮番上阵,再后来,其他亲戚们也对他殷勤起来,一时间春才家在 亲戚圈子里门庭若市起来。什么姑表亲、姨表亲、娘亲、舅亲、七大姑八大姨,一 百棒槌扔不着,五十鸟铳打不着的亲戚们慕名而来蜂拥而至,弄得春才目不暇接疲 惫不堪!可春才两口子死活不承认中了大奖。纵然,因为他们知道那存折在他们里 屋子睡房的左前角的坛子里,也就是他们夫妻睡床的左前腿下。拿回去的现金,在 睡房房的右后角,柜子的右后腿下,那两个埋坛子的坑,是他们俩把孩子送到姥姥 家后,齐心协力合作了一天一夜的没合眼的杰作!春才曾反复叮嘱媳妇,“除了上 厕所,不能离开房子一步。对外人还要装得像没事儿一样!”她眨着小眼睛,深以 为然地点了点头。 妹妹和妹夫来了,还带了不少水果糕点之类的东西,说是找风水先生看了,今 春是盖北屋的好时候。错过今年,明后两年都是“瞎年”,瞎年没有立春。连“春” 都没有的年份,盖房子只能“瞎”过了。后年不适合盖北屋,这是按风水上东四命、 西四命来推的,风水先生们说,不按自己的命造建屋,是跟自己过不去呢! 说着说着,妹妹就指着妹夫说,要不是听大哥的话,我怎会找这么个东西呢? 妹夫也不恼怒,还点点头讨好地对他们兄妹笑笑。 当年妹妹找婆家时,说媒的人挺多,正当口上就有三家。一家是从个浙江迁来, 家境不错,孩子也本份,可是个开理发店的。春才他爹死活不同意,原因是嫌他们 家是“下九流”,下九流里好人不多,走乡串户容易染上劣迹。爹说,“鹌鹑戏子 马溜猴,剃头吹手,河陆码头,桑坡窑头,黑红指头,这里边没好人!所以,不行! 再有钱也不能跟他们结亲!”他说了九种人,泛指戏子、街头耍猴的、理发的、吹 鼓手、码头装运工、开桑坡卖桑叶的、开妓院的、烧木炭的、杀猪宰羊的,讲究的 人都认为和他们结亲“败坏门风”。 另外一家是邻村村长的儿子,老父亲挺满意,主要是对那家的门户挺满意,人 家村长家儿子看上妹妹,他爹有点儿高攀的感觉。可妹妹死活不同意,原因是那个 小孩和妹妹同学,上学时就跟个地痞流氓差不多!后来也没少和公安局的人打交道! 这第三家才是现在的妹夫家,妹夫的哥哥和春才是放羊的牧友。和春才关系处 得还不错,春才有事的时候,把羊赶到河滩里丢给他就行了。那年,春才刚好合计 着要盖房子,不久前还给那人说了,过一段我盖房子时,你得给我招呼一下。那人 说,没问题,咱俩谁跟谁呀!可没过多久,就有人穿针引线提这门亲,妹夫他哥说, 咱弟兄俩也知根知底的,又都是老实人,我们家弟兄七个,穷富不说,但决不会受 气!我们哥七个像七根柱子一样,他谁敢?打不死他!春才想了想也是,就替他们 家说了话。他们订婚后不久,正赶上春才盖房子,除了一个替春才放羊以外,其他 六个全来给春才帮忙,村里的街坊邻里也羡慕得不行! 可妹妹嫁过去没多久就哭脸了! 他们家实在太穷,他们的策略是结婚一个扫地出门一个,结婚前你要什么答应 什么,结婚后统统不算数。结婚前花钱数目就是就是分家时背债的数目。下边的兄 弟们订婚、结婚所需的钱,结婚了几个就除几,平摊。再加上妹妹连明达暗一连生 了三个丫头,光计划生育罚款就两三万!桩基早就划好了,一直没钱盖,就在桩基 地上拍了两间土墙围子,上面苫了稻草将就着。用妹夫的话说,先生了儿子再盖房 子。没有儿子盖了房子给谁住呢?就像火车要是没有了,那还修那铁路、盖那车站 干什么? 妹夫是怕成为“绝户头”——家无男丁算“绝户头”。“绝户头”无法在别人 面前抬头,不敢和别人高声说话,更不要说与人吵嘴了。你骂得挺凶,人家只一句 :你好,你行了好啦!要不你咋会成为“绝户头”呢?“绝户头”好啊!两口子吃 饱全家不饿,两腿一蹬啥也不忧!”保证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抻抻脖子、瞪 瞪眼咽下去吧!那话绝不是羡慕你,而是在提醒你,你们家的列车永远到站了,你 死后别指望着清明节坟头冒一缕青烟儿了。 说着说着,妹妹的眼圈儿就红了,眼泪滴溜溜转! 妹妹说,“哥,你忘了,你说穷点不怕,安安生生过日子就行了!可遇上这只 死榆木疙瘩,个子长得怪高,吃骆驼粪都不用搬梯子。可干什么不像什么,做什么 不成什么……”妹妹呜儿呜儿地哭起来…… 她这么一哭,春才的眼睛也润了,鼻子也酸了。因为他和这个妹妹处得最好, 他知道妹妹为人像她的眼泪一样真诚,真是从心里流出来的泪!她出门这么多年可 真不容易!嫁人前是多么要强而漂亮的小妹啊!可是,现在她已经满脸皱纹了,那 时,她的眼睛是多么明亮,一笑两只小酒窝儿是多么迷人!可是,现在,她的眼睛 里早没有了光彩。她一年吃不了几顿肉,几年不添件新衣裳,天天对着那阴暗潮湿 的小土屋……想着,想着,春才的眼泪无声地滚滚而下,“别说了,妹妹,你有啥 事就直说吧,只要哥哥能办!”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对妹妹说。他说这话时,瞟了 一眼靠在内屋门框上的媳妇,她眼里充满着鄙夷,脸色铁青,似能拧下水来! “是这样的,哥,我想把房子盖了,你大外甥女虚岁都十一了,老二也快十岁 了,那两间土屋子住着实在不方便,我手里只有六七千块钱,连房连院最少也还差 一万三四千块钱,你看能不能先给我就个急,最迟后年就还你,按银行利息还也行!” 妹妹说,“我也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 “这样吧,我给你一……”春才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打住吧你,你以为 你是银行行长啊!屁,你就是个戳捣羊屁股的羊倌儿!”是老婆打断了春才。他抬 头看她时,她已经把话锋转向了妹妹,“生就鸡刨命,就别学鸭子跩,命里没福气, 就别想那金猫玉兔银项圈儿!谁该给你钱啊?谁该给我钱呢?” 妹妹愣那儿了,妹夫的脸白了,妹妹的眼泪从两颊默默爬下来,可她始终没有 哭出声…… 春才一声不吭站起来,走向里屋,她以为她会拦他,他想好了,只要她拦他他 就一巴掌打过去,他哗哗啦啦地把柜子拉到一边,准备刨坛子里给妹妹取钱。就在 他蹲下身子准备开工时,她咆哮着从后边扑上来,两个人便扭打起来,后来他渐渐 占了上风,撕打的声音也越来越清脆,她的嚎叫也越来越嘹亮。最后,妹妹跪下来 磕着响头,求他们别打了,还是等邻居们闻询赶到时,两人才被拉扯开。 妹妹哭着走了! 没过多久,一担挑和小姨子过来借钱,准备在城里买房子,过程恰恰相反,小 姨子和一担挑在他们两口子结束战斗后,指着春才的鼻子大骂,“什么鸟东西,鸟 农民一个,我们就这么断亲了,我们以后拉条棍子讨饭都隔过你们郭家的门儿!” 就这么着,就这么着,亲戚们渐渐不来了。春才知道是得罪光了,他渐渐地又 有了些落寞起来。郭旗、郭升兄弟倒是经常来,有点儿什么活计,常帮着干。他们 只是本家,本家不像亲戚,没有那么近的血缘,也就没那么高的要求。只要不吃亏, 就可以交往下去,如果再给他们经常沾些便宜,就可以保持较好关系了!春才正是 这么做的。加一起等于五百、且减去任何一个都等于二百五的弟兄俩,对春才服服 帖帖,还经常带些村里张三李四王五刘麻子家的年轻人,到春才家里玩,这让村里 人渐渐有了些纳闷儿!可又百思不得其解。春才却渐渐有了很深的体会,原来,人 一有了钱就有人尊敬有人依偎!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威信呢?他想是差不多的。于 是,他开始有意识吃些小亏,有意识巩固和那帮年轻人的关系。因为,他心里在渐 渐萌生一种似乎更远大些的东西,像一枚带着坚硬果壳的种子,壳子沤烂后,它就 要生根发牙了!为了春才心中的远大,可害惨了郭旗、郭升弟兄俩! ------- 我爱E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