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是催情的药引 霍辛专瞅他晕晕乎乎时提议,三眼鸟铳打卧兔儿,一打一个准。为此,春才决 定戒酒!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最后一次喝酒,那是他一生中喝得最恶心的酒,因为那 次酒后失态得离谱,按任何道德标准衡量那都算屙血尿脓的事儿——春才二麻麻舌 头生硬。霍辛看火候已到,“老板,活动活动?” “活动什、什、什么?不、不、不去。”他呜呜咙咙说着,想起霍辛讲的“老 同志活动中心”黄色笑话,想到这儿,他笑得呲牙咧嘴。霍辛也笑了,心里笑。 “老板,猜个迷语?”霍辛知道,此时春才开始喜欢带色儿东西了。 “猜什么鸟谜语,又是‘非洲女人胸部——打一个国家、女人胸罩——打一社 会现象?你以为我,不知道啊,是波黑和包、包、包二奶。”他笑起来,为自己的 智慧得意。 “你没听过,我也才听人说,想不想猜?”霍辛一边逗他一边说道。 “你说说。”他对霍辛说。又转向其他人,“我就不信我比霍辛笨蛋。”其他 人附和并关注着剧情发展。 “你先说说你猜不出来怎么办?”霍辛说。 “你说咋办就、就、就咋办!”他说。 “你们都是证人啊!”霍辛指了指桌上其他人,又对着春才说,“郭老板可要 一是一、二是二啊!” “当然,那当然,做人就要实在,对不对?!”春才说,其他人都在笑。 霍辛摇头晃脑说: 你爹给你一杆枪, 打来打去老地方; 老来想去搞侵略, 可惜子弹已用光——打你身上一个部位。 霍辛说完眯着小眼睛在笑。 “尽、尽胡扯!我爹啥时候给我一杆枪、枪啦?私、私藏枪支有罪!我懂?” 春才说。其他人哄堂大笑起来。 “哎,老板,五尺五高大男人,可要说话算数啊!”霍辛说道。 “算个鸟数,反、反正我爸没、没给我枪!怎么猜、猜啊!”春才正说着,霍 辛悄悄把手伸到他裆里摸了一把说,“这不是你爸给你的枪,是我给你的枪?!” 他喝得迷迷糊糊可很快反应过来,稀里糊涂笑着,装疯卖傻地说,“这是,我 爹给你妈的枪。”霍辛马上一本正经地说,“老板,喝醉了?不能乱讲的……” 他们一大伙子人去了“柯西亚大酒店”,那里有霍辛一帮狐朋狗友。那儿原是 市第一招待所,市里没钱了,一个亿卖给了民营企业!里边比较乱。第二天酒醒后, 他觉得自己连畜生都不如了! 那时,太阳爬上天空好几个小时了。他微微睁眼,发现阳光亮堂得有点儿张扬, 刺得眼睛有点儿不舒服,便闭上眼,眼界里立马一片黑暗。他翻了一下身,感到身 上压着什么东西,左右两边都有肉体间特有的柔性摩擦。他伸手摸去,那温温的、 滑不溜溜、柔嫩轻软的感觉剧烈放大向猛烈袭来——我身边怎么有两个女人?! 他惊恐而疑惑,不是因为他很纯洁,而是即使不纯洁也没有同时和两个女人不 纯洁过,他睁大眼睛豁然掀开被子,他惊恐万状——地上光溜溜、赤条条躺着一、 二、三、四、五、六个女人。惊愕中油然而生羞耻,他拉住被子裹在身上。几个女 人也疑惑地坐起来,有的在擦拭着嘴角渗出的口水,有的在揉着惺忪睡眼,有的坐 看那灰暗的墙壁或窗口的亮光。“老板,怎么啦?”一个面容清瘦皮肤白皙的女孩 问他。 “这、这是在哪儿?你们怎么……进了我房间?”他问。 几个女孩子全反应过来了,“嘻嘻嘻、哈哈哈”地笑,有个大个子站起来大笑 不已,丰满的胸脯随笑声波浪般涌动。“你们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还要不要 脸?”春才愠怒着说。 “哟、哟、呦哟!你真他妈好笑,真是婊子无义,嫖客无情啊!他妈的昨晚上, 你咋不正经一点呢?”那个大个子女孩儿说。 “我怎么啦?我什么也不知道!”他分辩道。 “没带钱吧,想赖账是吧!?没带钱还敢到这儿来玩,还玩这么花,你以为你 是美国人?你以为我们身上是科索沃啊,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大个子越来越泼。 “我玩什么花了,我真是一点也不记得了!真的。”他说。 “哼!玩什么花?让我们脱光的是你吧?让我们横卧的是你吧?让我们躺成莲 花的是你吧?说自己要做只辛勤的小蜜蜂在我们舌尖和身上采花酿蜜的是你吧?让 我们实现共产主义平均分享你勇猛的是你吧?弄着我们说你得到六个什么晓晓的是 你吧?一边用巴掌拍我们说你找到了羊群中头羊感觉……” “别他妈说了,我要疯了,霍辛这个王八蛋,王八蛋!”他疯狂打断小姐的话, 发抖着大吼。小姐们愣头愣脑地看他,以为他真疯了,便慌里慌张捡拾衣服穿好。 眼巴巴看着他,像店主遇上强盗般惊恐。 他从手提包里边取出两叠钱,低着脑袋递给大个子女孩儿说:“你给她们分吧。” 然后摆摆手示意她们出去…… 房子是里外套间,金碧辉煌,那张床大得出奇。看着那张床,他使劲闭目摇了 摇头,在心里捡拾起一些记忆碎片来—— 在酒店和霍辛猜谜语,那个谜语……?记不清了。 坐车到“柯西亚大酒店”,大堂,开总统套房。 霍辛伏在他耳畔,“都安排好了,包你满意!” 后来像幻觉一样,满屋子都是赤条条的女人—— 酒精余威震怒,胃里翻江倒海,带酒精味的浓稠液体沿食道反涌上来。他踉踉 跄跄走到洗手间,刚到马桶边上便“现场直播”了。洗手间里弥漫起酒精气味。他 “哗啦、哗啦”吐一阵,又手抠嗓子眼儿“咖、咖、咖”地吐出些酸溜溜粘巴啦唧 的胃液……当面孔在镜子里闪烁时,那种叫羞耻的东西像鞭子般抽打他……他突然 在心里问自己:“春才,你还算人吗?” 他想:自己是何等可耻啊!继而他想:人要真坏起来,真不如畜生。最坏的畜 生和畜生最坏时都逊人三分。继而,他想到了霍辛——他突然想洗个澡。放了满满 一池水,把自己泡进水里,整整洗了两三个小时。那是他一生中洗最长时间的一次 澡,热水把黑黝黝的皮肤都泡红了。其间,霍辛几次敲门他都没理。他在想一件关 于霍辛的事情。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喝酒,这种坚决态度曾让霍辛深深吃惊。事后,春才差一 点儿把霍辛开了!他说,“你他妈的滚蛋吧,你他妈都干的什么好事吧!我这土地 庙养不了你这大神!” “老板,我承认我有很多毛病,尤其是那毛病,那都是男人常犯的错。老板呀! 你想想,看谁对你忠心?你扳指头数数,谁对你这么忠心?你被人家撕票,是我出 谋献策、上蹿下跳、跑前跑后、托关系、找熟人、才破的案。你在这座城市里一切 关系都是我帮你建立,你想想看……?”霍辛不紧不慢说着,眼睛注视着春才,目 光中三分自信,三分企求,两分无奈,两分洒脱。春才的眼光中只有愤怒。二人目 对视,他愤怒的目光被霍辛繁杂的目光搅合得纷乱起来,两只瞳仁变成黑洞洞一汪 深潭。里边不时闪动一些有关霍辛的零碎画面—— 在别墅客厅里。突然,一只蚊子从远处开足马力飞过来。“嗡嗡、嗡嗡”活像 盘旋而来的敌机。他看见了蚊子并听到了蚊子轰鸣声,感到有点儿不舒服。霍辛从 他眼神和表情中敏锐捕捉到他的想法,便拖着肥胖身体,追捕那只蚊子,蚊子飞来 飞去,霍辛跳来跳去。好几次蚊子在离墙不远处贴墙飞,那是很好歼灭之机。可是, 霍辛好像故意把它赶回空旷处才打。这让春才很纳闷儿。追来追去跳来跳去十来分 钟,那只狡猾机灵的蚊子才被打死在他手心里!他对着春才笑了笑,把蚊子尸体丢 进垃圾桶,说,“怕把蚊子打死在墙壁上,墙那么白。” 自己笑了,心说:霍辛还挺细心的。 想到这儿,心软了,想:这些年他变得不少,除了老毛病外,其他毛病已被多 年不得志差不多磨光了。尤其,他对自己毕恭毕敬,总是把自己放得特别显要,总 是维护自己——文化不高,见世面不多,外界应酬都是他在张罗。可这个霍辛也实 在有点让人……让人怎么样呢? 他又想不清楚了。 父亲曾坚决反对和霍辛来往,后来当了村支书的三弟春耕,更是从不正眼瞧霍 辛。父亲曾说:“春才呀春才,你看看那几个人,一个个贼眉鼠眼,你当心他们毁 了你!尤其那个霍辛,你忘了那一年我送你去上班?你想想,他当时那德行!哎!” “爹,那都是陈年皇历了,霍辛就是再牛也是我手下跑腿的。你看他屁颠屁颠 的。原来耀武扬威,现在他摇头摆尾,这多过瘾啊!这就是人五人六啊!”春才也 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些。他从没这么说过,只是爹提了当年,他眼前总是闪现当 年的情景,像电影技术处理过的梦境般闪闪烁烁模模糊糊。爹的话像当年霍辛打嫌 犯时用的电警棍激活了春才的记忆,然后,迅速扩散成无数个光斑,每个光斑都是 一段浓缩图画。所有图画拼凑扩展幻化成那段话。 为什么呢? 难道潜意识深处想报复霍辛吗? 他自己不知道,别人就更不知道了。 爹听了那些话,说,“春才呀春才,你可别说爹没劝你,旧社会地主家都不养 恶狗呢!你见过‘汪汪汪’大叫的狗咬过人?别以为有钱就是爹!‘爹’不是好当 的!行了,我再也不管你的事儿啦!”说完,爹拍拍屁股上的土,气呼呼地蹒跚而 去…… 他理解爹的苦心,可除感到霍辛的态度让他很过瘾外,还有很多事霍辛有用处。 譬如“撕票”的事,大事当前时自己往往是满心气愤加满眼空洞。霍辛却大气决断 ——他又想起他的好处来—— 霍辛帮着破案后,事实上成了常客。总带些稀罕东西,野兔、雉鸡、獾——味 道好极了!那些东西吃出了美好感觉!也曾——选举前——放羊间隙抓到过它们。 从来没舍得吃过。要么悄悄到集市上卖成零花钱,若这样就不能让村长知道,他知 道了就不笑呵呵了,他板着脸的样子有点儿吓人。要么就没人看见时偷偷送去—— 村长、村长,一村之长,计划生育、庄基地,哪样能离开村长呢!每次一次,能保 证好多天村长都笑眯眯呢——见了自己,村长那灿烂的笑让人有满足感和安全感, 就像那些非洲小国领导人见到了美国总统。也别让邻居碰上,一是不好意思,二是 都送了,就等于都没送了,村长见谁都笑了,就等于都没笑了。 霍辛三番五次送来这些东西,情况变化了,纵然心里仍对他怀着戒备,可还是 慷慨地把村长常给他的感觉给了霍辛。想想前想想后,觉得要真把他开了,还真有 点对不起人家——开贸易公司的事也是霍辛在跑,如果开了他这公司还办不办呢— —对了——买“奔驰”车还沾了人家的光呢!那车是人家的朋友从南方弄来的,据 说值七、八十万,可四十万就开了回来——车牌88888 ——“军牌”…… 想到这儿,他彻底失去了开了人家的理由。心说:“妈的,也许是缘分吧!” 是啊,怀疑,至少要具备知识、仁慈、胆量三个条件。可是,春才具备什么呢?这 个问题很值得好好思考思考戒酒后他再也没去过那种地方,专心致志对晓晓发起总 攻。 在这之前,努力也从没停止过。断断续续延续着。有一段时间,他深深疲倦于 她的冷漠,忙起来似乎就把她忘了,那年的2 月14日,他两万多块钱给她买了一串 成色极高的蓝宝石项链,晓晓还是不说话。 那天,去办公室的路上,霍辛开玩笑说,“老板,今天是什么节,你知道吗?” “什么节?2 月14号,14——要死,能是什么节?”春才看了看表上的日历, 半自言自语对半对霍辛说。 “嗬!就这你还想抠女呀!?连情人节都不知道!”他边开车边用右手指指路 边早早开市的花店说,“没看见今天花店里的玫瑰比往常多?” 春才看了看,看到还真比往日多些,“关我什么事?我买了给你?” “你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我又不是你的‘同志’——人说给别人老婆送玫瑰 叫浪漫,给自己老婆送玫瑰叫浪费?就看你愿意浪漫还是愿意浪费了!”霍辛说完 笑起来。 “霍辛你咋哪壶不开提哪壶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她……”春才说。 “你心中不还有个她吗?!”霍辛说,“给‘她’送花啊!城里这些鸟人吃饱 喝足没事干,最喜欢这玩意儿了!” “哦!”春才故作深沉应了一声,他已想好了怎么办。可他不愿告诉霍辛,晓 晓的态度霍辛心知肚明。在男人看来,女人对男人的不屑要比男人对男人的不屑沉 重,女人对男人的不屑似乎比男人被男人揍了还伤自尊。而女人对自己的不屑,尤 其要对自己以外的男人保密! 坐在车里他,想到了晓晓那细细白白的脖子——放羊时听那帮羊倌说,女人脸 越白嫩身上就越粗糙,不信你看看那些脸蛋儿细皮嫩肉的漂亮姑娘,从脖子往下就 不行了。这样的女人生过孩子,身上会跟树皮一样粗糙。说这话的那个“牧友”还 不怀好意地说春才,你别看你老婆长得一般,身上一定白白嫩嫩的。 那天回家,边吃饭边瞅着老婆的脖子,瞅得她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最后,竟向 他抛了个好久没有了的媚眼——床上,他匆匆忙忙脱光她的衣服,左看右看上看下 看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他“嘿嘿”地笑了,“还真他妈像他说的那样!”春才说。 “像谁说的什么一样?”她有些迷惑地问。 “那家伙说你身上很白,我看看是不是真的。”他说。 “去你妈个头吧,哪个龟孙子说这么不要脸的话?你个傻×,还真爬到老娘身 上看!”她骂骂咧咧地说。 这时,他却使劲把她揽到了怀里…… 之后他想:不对啊?妈的,他怎么知道我老婆身上很白?弄得很长时间,一想 起来心里就有点不舒服。 晓晓的脖子特别,特别在脖子两侧的青筋,在她雪白皮肤下泛些青光,若一条 蚯蚓潜藏着。静静注视那蛰伏的蚯蚓,会发现它会随她的呼吸轻轻蠕动,慢慢的、 一点一点的、沉着安祥地蠕动。每次看到它们,就会陷入漫无边际的遐想,那是多 么美妙的感觉啊! 他在车中用幻觉放大了晓晓脖子上的雪白,放大成大河滩头的雪景般壮阔。无 边无际的雪铺满平坦舒缓的平原,河滩像清素洁净的白被。小草和绿麦苗儿倦怠地 睡着,等待春的来临。滩里不远就是那条大河,滩外不远就是生养他的小村,滩里 滩外以那条延绵千里栽满柳树的长堤为界——他想,坐飞机在天空上掠过,枝枝桠 桠上挂些白雪的柳树,一定顺着弯弯曲曲的河堤蜿蜒,它们的颜色一定稍重于滩里 滩外的雪地,河堤就成了雪野上一条青黑色的大蟒,它之与雪原就像极了晓晓脖子 上的青筋和她那雪白的脖子。 他想调动心里、脸上、眼睛,全心全意笑一次,却发现霍辛正试图用内后视镜 观察他,他猛然把灿然的笑意收到皮肤下——霍辛放弃了这努力,那笑意又一次涌 起,霍辛一无所获。这让他心里有些得意——想:这怎么能让他知道呢!这是万万 不能让他知道的!总经理,总经理的唯一秘诀是神秘。这是霍辛说的,可我把它用 到了霍辛身上,这是很过瘾的! 到公司,霍辛一路小跑绕过来开门,这些已经越来越受用了。他缓缓下车,站 在车边,习惯性向右抹了一下额角的头发,仰了仰头,让目光投向比眼睛稍高的空 气里,又用手捏了捏颈下的领带结,耸耸、又向后张张肩,然后阔步向办公室走去 —— 霍辛在前推开门,他大步流星走进来,进门后他放缓了脚步,忙忙碌碌的员工 们不约而同地站直,“总经理,早上好!”他站在门内六七步处,把掌心向下的手 伸向前方,向下摁了摁,人们齐刷刷坐下来。他把目光在每个人身上扫了扫,平稳 而均匀,要让每个人感到他的确看了他(她)。目光对每个人说了什么,谁也不会 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也是霍辛教的。 下午快下班时,他把霍辛叫到了办公室,“你把车钥匙给我,我出去一下。” 霍辛看了看他,眼神不知是笑还是别的什么。 他把车开到金山百货大厦,直上五楼。它是这座城市里档次最高的百货商场, 五楼的金银首饰专层里闪烁着中国最高档的金银首饰。 五楼里,皇宫般金碧辉煌,整个空间灯火通明,连人们脸上都金光满面。灯光 把玻璃橱柜中的金银首饰们照得睁不开眼,首饰们因灯光而光彩,灯光们因首饰而 高贵。 他要给冷漠的晓晓买件高贵首饰,与她那雪白而漂亮的颈项匹配的首饰。让她 那雪白的颈项因这件饰物而更加漂亮,它应是一条无与伦比的项链。可是,他并没 有想清楚要买条什么样的项链。在整个楼层转了一遍又一遍,绕了一圈又一圈,转 来转去,越来越弄不清楚该买个什么东西了。 心底涌起莫名的烦躁,甚至,灯光也在发酵烦躁。在灯光照耀下,他无法看清 任何项链,烦躁感渐渐变成想离开那儿的意念,他坚定地朝楼梯口走去…… 突然,他停住脚步——西北角一个橱窗中的一个颈项模特吸引了他。那是个灯 光相对暗淡之地,一方七八寸高的小台子,蒙着暗红色丝绒布,台子上一尊颈项女 模特,样子逼真,尤其颈项部位和晓晓那雪白的脖子很像,只是颜色没有晓晓脖子 上白。 它脖颈上戴一串项链,一枚幽蓝幽蓝的蓝宝石,花生米大小,被磨成了鸡心状。 灯光稍暗,使它亮丽而不张扬,幽蓝幽蓝的色调很纯正,蓝宝石向上用金丝织成网 状,丝与丝相交处都用半粒米大小的红宝石作网结,走近来数了数一共八粒,是那 种暗暗的枣红。蓝宝石、红宝石、与金丝反射的灯光它颈项部位汇成一抹美丽风景。 他要是读过《宋词》肯定会想到“心若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可是,春才是 绝想不到词的。可这并不影响他对它的喜欢和欣赏,更不会影响他有足够的钱买下 它。我的意思是说,那个写那词句的宋朝人和懂得那词句的现代人,并不一定有能 力拥有——它,拿它送人。可春才有——他决定买!就买了,不贵,才两万六千八。 他又到花店里买了束花,紫玫瑰,两百八十八。 这时,春才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描述不清的喜悦,恰好花店里CD机正放着: 春风吻上我的脸, 告诉我现在是春天…… 他先是跟CD哼哼了几声,一出花店门便吹起口哨来。纵然有些跑调,可这不重 要,重要的是心情!春才现在心情好极了!可是,一个问题横空而来,很严重的问 题。它突如其来的闪现,使他骤然停下了口哨—— 他该怎么去见晓晓呢? 他从来没有直接和晓晓联系过,每次约她、接她、送她都是霍辛。或因为摆谱 儿,或缺乏自信,或兼而有之。他今天想好的不让霍辛知道,可、可这样一来还非 得找霍辛不可,那……? 他为难了! 它打碎了他的激情,一种比买项链前还烦躁的感觉在心里迅速膨胀。还更多地 搀合了沮丧。他长长叹了口气,急刹车把车下…… 他双手抱头……苦思冥想她那个号码,那次霍辛在车上说过。尾数是9119,头 三位是139 ,中间地带有些模糊,只剩下朦朦胧胧的感觉。他在心里暗自打赌,如 果三次之内懵对了,就说明有戏,如三次拨不对,就说明多半是没戏了。他拨了一 个13922499119 的手机号码,摁了发射键,心里扑腾扑腾跳得厉害。通了,那人接 听了—— “喂、喂,晓晓吗?”那人不说话。 他又重复刚才的程序,通了,那人接听了。“喂、喂、喂,晓晓吗?”那人不 说话。 又一遍……通了,那人接听了。他向上直了直腰挺了挺脖子,“喂、喂喂、喂, 你是晓晓吗?”那人还是不说话。这回他弄清楚了,肯定是晓晓!虽然,她不理不 睬,可春才还是陡然高兴起来,为自己一下子就懵对了而高兴! 可是,她不说话该怎么办呢?他想。 他狠狠摁断电话,挺直的腰杆儿和脖子,一声叹息又弯了下来,他垂头丧气地 坐着。点了根烟,使劲地抽,淡淡蓝色的烟雾在车里先是袅袅升腾,然后便东倒西 歪地弥漫开来,他伸出左手,按住左侧车门的电动按钮,茶色玻璃在电动机均匀的 嗡嗡声中缓缓落下。一些烟雾散步似的,慢悠悠、轻飘飘、一点点飘到车窗口,再 迅速随风散去…… 他想把烟头丢到车外,又觉得不是很好,便把它塞到了车内的烟灰缸。腾出手 摸摸自己的下巴颏儿,微拱出的胡子茬在拇指和食指尖上留下些痒痒的感觉。忽然 —— 他又拨通了她的电话,通了,那人接听了。“喂、喂,喂,晓晓吗?”那人不 说话。“晓晓,我想见你,也没什么事,你出来吧。我五分钟就到。”那边不说话。 他便挂了电话。发动车子,挂档,加油,车像一头突然睡醒的狮子般向前蹿去,身 后荡起一溜浓浓烟尘…… 那天,他很讲策略,直到他和她对坐在枫叶红酒吧时,他还还默默复习着“霍 校长”在社会交际大学教的新知识。就是那些高雅情调的东西。 枫叶红酒吧是间小小的静吧,城市里酒吧分为两种,“迪吧”和“静吧”。迪 吧也叫闹吧,跳迪斯科的地方,音乐惊天动地,男女手舞足蹈,嘈杂而热烈,那是 发泄情绪之处。静吧——安静,音乐平静优美,是聊天儿的地方!枫叶红酒吧的外 墙饰,是水泥雕的像山又不十分像,山上有人人也不十分像,可仔细看还是有点儿 像的东西。他们愣是星星雕画成五角星、六角星,把太阳画成凶神恶煞般男人的脸, 一片月牙儿上是个带着邪笑的女人半边脸儿。这些东西在横七竖八、红的、绿的灯 管弯成的拼音字母的照耀下,显得不成体统,杂乱无章。 里边除吧台里有灯,别处统统没灯。门口摆了三四张玻璃桌,显得有点儿拥挤, 桌子上有透明杯子,半杯水,水上浮着矮蜡,烛焰随人呼出的气飘来忽去,蜡烛在 烛焰飘摇中游弋不定,人脸被烛光照耀得很红润,多是一些女人留短发穿素衣男人 留长发穿花衣的年轻人。间或有中年男子带着妙龄少女在静静述说,大约是总经理 在对女秘书交代工作或是关心女秘书的生活。 他们坐在吧台顶上的半截阁楼上,最里边的一张桌子,一样的蜡烛,一样的烛 光。他的左右两边都是棕绳缠绕大圆柱上的扶手兼装饰,那里是通视阁楼的唯一地 方,选这里不知是不是潜意识中的防范或自卑心理在作用。她的脸被烛光照得红艳 艳,连颈项也红扑扑的。她比电灯下更显漂亮些,比阳光下也漂亮些。 是为什么呢?他想。 难道说是因为蜡烛? 他走神到小时候老是停电的岁月,那是多么令人厌烦啊!可晓晓在烛光下分明 显得更加漂亮!他定了定神问晓晓:“喝点什么呢?”她不说话。 “橙汁?” “西瓜汁?” “奶昔?” “咖啡?” “苹果汁?” 晓晓不说话。 他叫服务生,“来两杯咖啡,”又转向晓晓,“就喝咖啡吧。” 晓晓不说话。 咖啡上来了。杯里的蜡烛,因为他们的沉默,使它也懒惰了,估计它也难受, 闷闷不乐,燎燎的烛焰不再摇摆,静静看着两个沉默的人。“我讲个数字故事吧。 挺好听,也挺好玩。”为了打破这沉默,他在心里认真想了想开口说道。他一开口, 喷出的热气感动了红红的烛焰,它讨好似的伸向晓晓,像在问她,“要不要听郭大 哥给你讲故事啊?!” 晓晓不说话。 “说,一天0 见到了00。0 说:咋了!不是说好等我的吗?怎么就结婚了?” 说完,他看了她一眼,她依然故我,不说话。 “说,一天0 见到了101 。0 说:咋了?出车祸啦,怎么拄上双拐了。” 她轻轻用嘴唇抿着杯沿,眼里一片空洞,不说话。 “说,一天0 见到了8 。8 说:哥儿们你又胖了。0 说:还说呢,你胖就胖呗, 扎根腰带就不胖了?” 她还是不说话。 开始时,还有烛焰在欢快地摇摆,晓晓一直不说话,烛焰没见过这么冷漠的女 人,也没见过这么耐心的男人。那气氛很快让它产生了疲倦。后来,它索性倒伏在 她那边的杯壁上,像在替春才求情——一会儿连蜡烛都哭了,它的眼泪像决堤河水 般涌向她的方向——杯里清凌凌冰凉凉的水劝它别激动,别这么没出息地替苦人担 忧,它的话很快冷却了蜡烛的热情。它的眼泪很快在水面上凝结,在她一边的杯壁 到它间铺就鲜红的地毯——它一句话也不说,闷坐着的他心中沉沉骂道:“他娘的, 霍教授的课也他妈不管用啊!”接着,他也走神了,他想起霍教授的另一课,那一 课的主要是把一幅漫画用话表达出来——人山人海中一方拳击台子,一角站一个穿 军装、留大胡子、悠闲地抽着雪茄的老者,他心安气定,眼角飘散着不屑。台下, 一个年轻人穿件很多星星的大裤衩,气势汹汹冲拳击台而来。年轻人上方不规则的 图形中有一句话:“老卡,我要废了你!”老者上方不规则图形中有一个赤身裸体、 只拿一件裙子挡着下身的女人,裙子上有几个清晰斑点。里边也有一句话:“废了 我?!我革命时,你还是液体呢!跟你留在小莱裙子上的是同一种物质!”他当时 看了又看没看懂,想了又想没想明白。霍教授就从国际关系一直讲到那女人裙子上 的斑点,他才算明白了。他感到那玩意儿有意思!想,那个叫克林顿的家伙真不个 玩意儿可真是个东西!——突然,他感到她眼球反射的微弱灯光,在他眼里闪了一 下,这才想到走神走到美国了,走到克林顿的雪茄和莱温斯基的裙子那去了——就 是国人常说的——到茄子地里去了!他抬头看了看她,不好意思地对她笑笑,她还 是那个样子,静静的,一句话也不说。 幸亏阁楼上只有他们俩,不然别人不笑春才无能也会怀疑她是哑巴。他点黔驴 技穷,喝着杯咖啡,杯沿离嘴时他投目光过去,她正专心致志拿着不锈钢匙在杯里 轻搅,钢匙与杯壁碰撞出叮叮当当的轻响——她分明沉浸于钢匙与杯子轻轻碰撞的 游戏,拇指和食指轻轻捏着钢匙把,中指后的三枚手指依次翘起,像唱戏的旦角的 兰花指,很优雅。 他上了趟洗手间,把手反反复复地洗,到车里拿了那束玫瑰,还有已被装饰得 非常华丽的项链盒子。回来后,先用眼睛平静地看她。她刚从咖啡壶里倒了咖啡, 又开始用那把钢匙不厌其烦地搅。他走到她身边,注视她的眼睛,她迅速把视线偏 开。他做了个献花动作,每一朵花儿都洋溢着浓浓笑意!她静静看着花儿出神,静 静的、静静的、一动不动,连搅咖啡的手都停了下来,目光凝滞在花上,花在红红 的烛光下显得有些暗淡——那玫瑰在她眼底成了一种凝固的血红…… 他只得将花儿轻放在玻璃桌上,花儿们便静悄悄躺着,似乎晓晓对他的冷漠也 伤了花儿的自尊,花儿们把深深的笑意收起来,在脸上涂一层冷冷的冰霜! 他把层层叠叠的包装拆开,蓝宝石和小弟弟们,终于又见到光明,它们热情洋 溢地拥抱那红红的烛光,在各自脸上影射出灿烂笑容。晶莹剔透,光芒四射,光彩 照人,艳丽无比……他郑重把项链递给她,它在离她不远处悠悠忽忽,光彩在她眼 前闪闪烁烁……可是,她的眼神在蓝宝石和它兄弟们光怪陆离的光彩里安安静静, 连项链悠扬而出现的光亮悠忽也不能牵动她的眸子。他想给她戴上,她摇晃着身子 躲开。他递给她,她推开了。他坐下来,她又回复那种安静神态……他送她下车后, 硬塞到她包里,他上车一溜烟地跑了。 晓晓不会说话? 她明明会说话的,你忘了?她还说过春才的香港脚,说过春才不讲卫生呢—— 春才是不会忘记的,他在心里无数次温习誓言:就冲那几句话,我也要不惜一切代 价把你娶来!纵然,后来他的目的产生了变化,可最初的动因在这里!春才从不这 么说,可不说不等于不存在,就像说了也不等于存在一样! ------- 我爱E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