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是垫脚的石头 春才贸易公司开业典礼那天,是他平生最风光的一天——春风得意,踌躇满志, 充满生机,充满活力,充满信心! 完全扫去刘姥姥进大观园般的拘谨,脸上漂浮着自信,像沐浴着春风的桃花、 杏花、梨花……那辆从南方开回的奔驰600SEL轿车,令宾客们啧啧称赞、空穴来风 般的嫉妒。他们看着阳光下闪闪亮亮的轿车、88888 的车号——表情复杂! 应邀参加庆典的老书记、老村长,看着那台车,眼泪都快下来了,口水在呲溜 溜打转。邀请老家来宾时他费尽心机,只请了老书记、老村长,纵然,他们心里… …可他们还是来了。冤家宜解不宜结,相逢一笑抿恩仇,那是文化人的高雅说法。 农民信奉,高低是个人,长短是根棍,多个仇人多堵墙,少个朋友少条路——杀人 还不过头点地呢——人家请了就得去——这就是农民,有着比地壳还厚的传统文化 底蕴的农民!这自有郭总的深意!三弟春耕已经是书记了,春才心想,鸟毛!你当 你的书记,我当我的老板,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不是不让我当村 长吗?你不是说我素质低、当村长的目的不纯吗?我就纯一次给你看看——请来欺 负我们家数十年的老书记、老村长!给你看看郭春才是怎么不计前嫌以德报怨的! 我知道你心里对这俩老家伙老在背地里给你使绊很恼火,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恼火! 我知道你心里对请不请你来无所谓,可你不想让这两个老家伙来!我偏偏要请他们 来!让他们来的感觉太好了,太美妙了!一来可以气气你郭春耕郭书记,二来可以 气气这两个在村里耀武扬威多年的老家伙!何乐而不为?——这就是农民,有着比 宇宙还宽广的想象,却眼里不下麦茫,心眼比蚊子的嘴巴还细的农民! 两个老家伙转悠老半天了,面上很平静,可心里说不清楚!他向他们走去,他 们大老远就打来招呼,“春才,啊呀!这车真排场,得多少钱啊?!” “不贵,50来万吧,朋友脸气看的,要不至少得90万,”他们听呆了,微张嘴 巴,瞪大两眼愣头愣脑,表情驳杂地看看在笑呵呵的春才,轻轻点点头……春才想 :再不是当年啦!“书记、村长大人,你们俩位老人家到了?欢迎,欢迎!”他上 前和他们搭话时,脚步是从容不迫的,神情是自然而自信的。 “哟!春才,这派头是咱们村有史以来从没有过的,咱乡、甚至咱东半县都从 来没有过啊!你可真给村里的老少爷们长脸啊!”老书记走过来抓住他的手说,他 感到手明显被书记的手扎疼了。老书记的手怎么会这么粗糙呢?以前和他扳手腕, 书记老是嫌春才的手粗糙呢!于是他尽快地说“哪里,哪里,啥时候你们也是我的 父母官啊。”便迅即抽出自己那双越来越软的手。 村长早就对他和书记长时间握着手不放,产生了一种异样神情,好像皇帝专宠 了某妃子,其他妃子就吃醋一样。老村长走过来,看样子他也想和他握握手。刚才 书记的手,像玉米芯儿一样糙得人生疼,在他看来,那实在是一种不太美好的感觉。 更何况他在心里对老村长高兴成……所以,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和他握了握! 春才心里心满意足,“奔驰”毫无疑问加强了他留在别人心中光环的亮度,也 在某种意义上提高了他的品味。宾客们眼神中那一缕缕赞赏和羡慕就是证明。 这是为什么呢?他轻快的想。 这是为什么呢?他后来沉沉地想。 这是为什么呢?他后来仔仔细细地想。 再不是那个手拿戴红缨羊鞭的郭春才了,是春才贸易公司董事会董事长兼总经 理的郭春才了。是已经暴富了的郭春才了——他想:这样说来,钱真是好东西!真 应了那句“钱花哪儿哪好啊!买块膏药贴屁股上还多一块白呢!”奔驰车——长脸 ——用几年卖了还赚钱——这便宜沾得幸福啊! 公司座落在经八路和纬十路交叉路口,算是在纬十路上。是那种旧式老街,这 座城市最初就是南北十条街,东西十条街,纵横交错,把整个它分成九九八十一块 方格,格与格并不绝对相等,但大小也都差不多。 沿街都是店铺,里边是住宅,住宅楼房高于好于沿街铺面是这座城市的特色之 一,这让这座作为历史上最有名的商业都市,降低了现代商业竞争中的品味,也让 它和它的市民蒙受了巨大损失。 只是近几年,似乎是在很短时间内,宽广街道、高楼大厦和装潢精美的各种商 铺,才以摧枯拉朽之势,打压起街边破旧不堪、门头低矮、满目烟尘、蓬头垢面的 拉面馆、烩面馆、羊杂馆、杂货店、报刊杂志摊儿们的生存空间。街上还是卖什么 的都有,卖褪字灵的、卖鞋袜的、卖水果的、卖老鼠药的、看相的、算命的、擦鞋 修鞋的、磨剪子锵菜刀的…… 时不时就会有人当街打起快板、敲起铜锣大声吆喝,“哎、哎、哎,”狠狠吓 你一跳之后,“老鼠药,老鼠药,卖老鼠药哎!”你终于知道了他是干什么的,可 精彩的还在后边—— “养只猪,养只羊, 都比养只老鼠强, 咬你家的箱, 啃你家的柜, 吵你全家不能睡, 这火车不是放推哩,牛皮不是放吹哩——我这老鼠药叫‘七步死’,老鼠吃了 四步发作,五步打滚,六步蹬腿儿,七步毙命。不伤鸡、鸭、鹅家禽,不毒马、驴 骡牲畜,绝对绝对环保!” 这条街东边,有一方老式院落,那是座旧社会一个什么官员留下的。解放前夕, 他随国民党到了台湾,那房子就一直属于政府,前些年落实政策,恰逢那人的儿子 回来认祖,政府就按规定把那所宅子还给了他们,他又把它交给一个叔伯兄弟管理, 他就兼顾着收些租金,用以改善生活。 从院落到小楼都很古典,如果想象着把时光倒流至小楼刚起的年代,它们可绝 对算是高尚建筑。 一、二楼用作办公,三楼做了员工宿舍,其实一楼也没有什么人,小牌牌上写 着“保安部”,实际就是那几个保安,当然包括后来成为春才前妻的后夫那个小保 安。大部分人都在二楼工作,春才和霍辛的办公室也在二楼。 之前,春才是在电影、电视上才听到过关于公司的话题。“公司”这个称谓在 他心里是一件不能说非常陌生,却可说非常遥远的事情。好像大河滩里忽高忽低、 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漫飞,“唧唧唧——啦儿、唧唧唧——啦儿”欢快鸣叫的鸟 儿一般,可望而不可及。 初时,只不过想离开农村,离开放羊,离开那一双双令人窒息的嫉妒眼睛。过 一辈子富裕而安生的生活,也就罢了。 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是,很快就对神仙般的城里人生活产生了疲倦,再就是厌 倦,再就是要求改变了。在无休止的循环中,他有时是主动的,有时是被动的,有 时是缓慢的,有时是激烈的,有时是毫不犹豫的,有时是犹豫不决的,有时是有意 识的,有时是无意识的。可是,结局却总那么肯定——变化是无法抗拒的。像一个 梦游者依托着瑰丽的梦,默默无闻地穿起衣服、鞋子,在那月朦胧、鸟朦胧的夜色 里,静悄悄地穿行在亮着街灯的城市街道上…… 那天,他刚刚和老婆吵完架。那时他对她越来越不满意,表层的视觉不满和深 层的夫妻不和越发严重。他和她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她多次想:他干嘛老是 和我吵架呢?虽是农民,虽然愚钝,她不可能把这个问答想得很清楚,可对于问题, 尤其是和自己密切相关的问题,她真切感到问题的存在是没有问题的。 他也没少纳闷儿,想:这能是什么原因呢? 我怎么老是莫名其妙地烦躁呢? 哪里来那么多、那么大的火呢?吵架是伤人伤己的事情,好端端的人吵一架, 弄得胸口像塞了块大石头,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咚咚咚”用拳砸胸,里边比拳 头还硬气,这实在不是好滋味。 他愣是常会想起放羊的岁月来,有时他会朦朦胧胧地感到——放羊才是天下无 双的美差啊—— 每天早上,从门后钉子上取下那梃戴红缨的羊鞭。在“牧友”里,他的羊鞭是 最漂亮的。他每年换一条“鞭梢”,“鞭梢”就是鞭子上那段类似绳子的东西—— 有两股、三股、四股、最多、最好的是八股的。八股鞭梢密实好看,非常结实。他 总买最好的八股鞭梢,卖鞭梢处几乎都卖红缨,买了最贵的鞭梢,摊主一般会顺水 人情,送你一撮像大清官员头顶那样的红缨。 鞭梢往鞭梃上一系就成了鞭子。 鞭梃也是不能将就的。春才的鞭梃就是他在河滩里整整转悠两三天,看了好几 百根土长的“白腊杆儿”才选中的。“白腊杆儿”是河滩里长的一种总也长不大的 小树。长不大是因为长的太慢,长得很慢使它们非常结实。滩地里充足的水汽使它 们非常绵软。晒透的“白腊杆儿”非常坚硬,你拿刀在上边猛砍也只是留几个白色 斑点。它们又非常韧性,随便弯成圈,一放手马上像弹簧一样弹起来,依然笔直。 相传,清朝的白莲教,民国时的红枪会、黄枪会的武器都用“白腊杆儿”做柄,土 生土长的春才当然也知道用它做鞭梃啦! 最后,把红缨系在鞭梃、鞭梢交接处。没有中奖之前,他把自己当“专业牧人 “,他想也许一辈子就干这个了。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不会像电视里的人整天担 心考试、担心下岗,这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不用担心考试和下岗的职业。他想,得有 点儿专业牧人的样子,譬如对鞭子,就应该像、像、像人民解放军对待自己的钢枪 那样,他这么想着便觉得自己和自己手里的鞭子都神圣起来,于是两只手紧紧地抓 住鞭梃斜在胸前、使劲地摇了摇,好像那真是解放军手里的钢枪。 他把鞭子搭上肩头时,在离他家非常遥远的东方,火红火红的朝霞已经等他老 半天了。长时间坚持笑眯眯的面容,让霞光感到累,抑或于无聊中和飘荡游弋在面 前的晨雾搭起讪来。 春才“哗啦”一声拉开门栓,“吱咕”一声拉开门,正开小差和晨雾闲扯的朝 霞吓得惊慌失措,再充满激情撒娇般扑在他身上。 春才并不理会它,站在院子中央,拿着那杆戴红缨的鞭子向后挥舞,再猛向下 甩,鞭梢像条小龙在空中摇摆飞舞,“啪”一声嘹亮脆响扩散开去,羊听见这声音 就知道“领导”起来了,赶紧站起来。其实,在他开门时大部分羊们就起来了,在 听见鞭响才起来的肯定是羊群中的懒惰者——这时,天边朝霞都对他在羊群中的绝 对权威深感佩服! 今天,他照例想到那时和那梃戴红缨的羊鞭,还有那嘹亮的脆响。甚至,他还 轻轻模仿了那甩鞭子的潇洒动作——霍辛来了,一进门就看见他脸色不好,“咋啦? 老板。”霍辛问。 “生闷气呗!”他说。 “生啥气呀——天生生得好脾气,人家生气你莫气,人家与你生大气,你对人 家挺和气,你和人家大生气,气坏了身体害自己。”霍辛说完,春才哈哈大笑起来, 老婆斜巴着眼剜了霍辛几眼,到里屋去了。 “走吧,喝两盅去,有件好事呢!”霍辛说。 “啥好事,你干好事?那鸡都会尿了。”春才嘴这么说着,心里已经有点想出 去逛逛了。毕竟那时还没有发生“柯西亚酒店”那件事,春才也还没有戒酒,那时 连车都没买呢! 他们来到街上,霍辛说“打的吧。” 春才说:“打个鸟的。老打的那有那么多钱?” “真是越富越抠门儿,抠下腚眼子还要嗍嗍指头,打的十块钱就穷了?”霍辛 说。 “十块钱就不是钱啦?!”春才说。 “我没说十块钱不是钱,关键是今天如果和那人说好了,就永远不用打的了。” 霍辛很神秘地对他说。 “什么、什么?永远不用打的?跟谁说好?”春才疑神疑鬼地问。 “我一个南方来的朋友,人家已经等我们啦!”说着霍辛就拦了一辆从前方驶 来的的士。 车到了格陵格酒店,霍辛引他直接上了三楼贵宾厅,厅里一张大桌子,靠墙的 沙发上坐着四个人,两男两女。两男人都四十六七岁的样子,两女人大约二十出点 头。两男人个头相仿却一胖一瘦,两女人一高一矮而胖瘦相像。他们看见春才和霍 辛进来,赶紧站起身,用笑盈盈的眼光看着他和霍辛。 双方到近前握手,跟接见外宾似的,“这是我的老板,郭春才郭总经理。”霍 辛用左手指着春才对他们说,看得出主要是对那两个男人说,春才先握住胖子的手, 霍辛把他介绍给春才说,“这是邝总,我多年的老朋友,”那人就笑了,一笑就露 出几颗金灿灿的金牙,“我叫邝伟耸(雄),英耸的耸,”这人一口电视里边广东 坏人口音,不过春才还听出来了,他叫邝伟雄,英雄的雄。 他又握住瘦子的手,“介(这)细我的好朋友啦,他细(是)马来西亚罚(华) 侨,木先生。搞教意(育)的。”那个胖子用他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介绍道。那人 脸上的笑意更生动起来,看样子准备开口说话,春才想:他妈的广东人话都说得那 么困难,这马来西亚鸟就更不会说人话了。“我祖籍福建,后来移民到那边,”谁 会想到那人一开普通话纯正得像电视节目主持人,只是有一点点儿米老鼠和唐老鸭 的味道,不知是不是他故意装的。 两个女人始终笑眯眯站着,好像笑在她们脸上是一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 是一种极其廉价还免税的商品。春才想,农村女人如果一直没完没了地笑,肯定会 被人说成不正经的,所以他没有和她们握手。何况霍辛说过与女人握手要人家先伸 手出来方可以握,他只是看了看那两个漂亮女人,抛了些善意的笑给她们。她们也 点了点头,大家便不约而同地坐上了席。 “邝总,你有辆九成新的奔驰车想处理,是吗?”霍辛引了这个话题,他说完 看看那个邝总。 “细(是)介(这)样的啦,我那部车挤(子)呢才用了一年,又没怎么开, 车况顶好顶好的啦,我想换一台‘法拉利’跑车。”说到这儿他指了指那个马来西 亚人,“他机(知)道的啦,我的六部车不细(是)轿车就细(是)越野车。”他 又用眼神看了看他身边那个高个子女人,“她,就细(是)我太太,她喜欢跑车, 要红色的。”他这么说着,眼睛对那女人笑了笑,那个女人的眼睛也灿烂地笑了, 那笑由衷而暧昧,仿佛她已经坐进红色的“法拉利”,在用满足的神情对街边上步 行的人们示威。 “你想卖多少钱?”霍辛问。 “奔驰600SEL型你都机(知)道的啦,市场价格季(至)少一百多万啦!不过 还是要看卖给谁啦。”那个人胖子说。 “此话怎讲?”霍辛问。 “要是卖给朋友,那就无所谓多少啦,要是别人少八十五万就免谈啦!”胖子 说。 “为什么会这样呢?”霍辛问。 “朋友、朋友,有个情意在嘛!别人就不同嘛!比如卖给了你,不但加深了我 们的情意,而且我再来介(这)里就不用租车啦!你说细(是)不细(是)嘛?” 胖子说得那么自然,那么合情合理。春才一边吃东西一边认真听着,想:这家伙还 挺牛气!实际上这时他也有了点心动,甚至动了这个念头时他有了一点惋惜,惋惜 那个死胖死胖的家伙怎么不是的自己的朋友呢! “你说卖给我多少钱吧。”霍辛好像是鼓了半天勇气,用一种视死如归的神情 对那人说道。 那家伙听完出现了短暂沉默,好像在心里作沉痛决定。然后他“哈哈”大笑起 来,“卖给你,唉,让兄弟我怎么说呢!唉,要不就做个人情,送给你算了。”春 才听到这句话,内心惊讶得不亚于晴空中突然打了个没有预告的炸雷,他眼睛都睁 大了。放射着火一样的光芒。要不是他急速反应过来,胸腔中早已打了几个翻滚的 “啊”字肯定脱口而出了。他赶紧镇静自己,继续默默无闻地听着看着。那个胖子 也用阳光明媚的眼神扫了众人,一如既往地笑,好像他刚才说的只不过是一只玩具 汽车,而不是真的奔驰600 。或奔驰600 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小孩手里的玩具,而他 又经常拿这样的玩具送人情…… “哪里、哪里、我哪能这样呢,这真叫我受之不起,也受之有愧,你还是说个 价吧,邝总。”霍辛说。 “哎呀,真细(是)羞于江(张)口,羞于江(张)口呀,我们介(这)么多 年朋友。”胖子说着看了看霍辛,又看了看春才,“其实没这个实力的话,奔驰车 好难养的,真的。每个月没有万把块钱都下不来。”说着说着他又有了点不想卖或 是不想卖给霍辛的意思来。 这令春才有点来劲,因为他知道自己是有这个实力的,可转念一想又像气球上 扎针般泄下气来,因为自己不是人家邝总的朋友,那是人家霍辛的朋友。他看了看 霍辛,霍辛也好像失去了神采。 “要是你金(真)愿意要,四十万给你,我认你霍辛这个老朋友。三天内你给 我电话都算数。”那人斩钉截铁地一句话,让大家悬而未决的念头全都失去了依托。 “好,邝总、邝大哥,够朋友,够意思!”霍辛说着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说 “干了这杯。”他们一仰而尽,霍辛回座位时特意看了看春才,他那眼神里不知是 挑衅性地告诉他:春才呀,咋样?你有这样的朋友吗?还是包含其他的什么意思, 诸如,求助、合作、或还有其它春才看不准的东西。当他想到这车到手转手一卖就 能赚四五十万时,心底油然而生起莽莽苍苍的不舒服来。 出来后,霍辛欢天喜地,这让春才的不舒服更加膨胀,霍辛说:“好,好,太 好了,这钱赚得真他妈容易!老板呀,你看今天这仗打的怎么样?” “好,好,好,好个鸟毛,再好也不关我什么事,你老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吗?” 霍辛愣头愣脑地呆住了。 “行了老板,兄弟们谁有好事都应该高兴不是,再说了我有了车,那不跟你买 了车一样吗?”上了出租车霍辛说。 “这不跟你对我说,你娶了媳妇跟我娶了媳妇一样吗?”春才没好气地说。 “好了、好了,我们别在这里说了,到你家我们合计合计,我霍辛啥时候做过 对不起朋友的事啊,有好事大家共享嘛!”霍辛看出了春才的想法,就安慰他说。 希望像春天的柳树枝条上的叶末一样长出来,春才的脸上怒气渐消了。 小别墅二楼。 “这样吧,这车以我名义买回给你,你额外给我二十万,然后我去把车给你开 回来,一手给你车钥匙,你一手给我钱。怎么样?郭老板?”霍辛说。 “你扯蛋,你做梦去吧,打劫呀你!我操,一转脸就赚我二十万,我是冤大头 啊!”春才说。 “你也不能不讲理呀!你应该看看那台车值多少钱,那是价值,价值它是可数 的。”霍辛解释说。 “啥狗屁价值不价值,你就是一转脸工夫就黑了二十万,你以为我不明白?” 春才说。 “你要不承认这价值,我们就没办法谈了,我只好找别人去合作了。”霍辛说。 “你想找谁找谁去,不干我二十四气。”春才硬梆梆地撑给了霍辛,但心里还 是有点惋惜。霍辛起身走向门口,可快到了门口时他驻步回头说道:你给我十五万 算了,咱们兄弟一场,这么多年的情谊,别为这么点事伤了心。” “十五万我也不出,我放着钱在银行账号上,缺不了角,长不了毛,生不了蛆!” 春才之所以这么硬气地说,是因为他在一个瞬间捕捉到一个关键想法——霍辛他决 不可能在三天之内凑足四十万块钱。他太了解他了,他要是吹大的,他连地球镶金 边儿、长城贴磁砖儿、天地修索道儿、国界修护栏儿这样的大话也敢说。他要是吹 小的,连蚊子戴口罩、苍蝇戴手铐、跳蚤戴脚镣、蟑螂戴避孕套这样的小牛也敢吹! 可是,有一点却千真万确——他没有钱! 霍辛在他门口站着,并没有强烈要走的意思,也没有在脸上流露出更多愤怒, 而是默不作声地想着什么。据此,春才判断他正在想如何在三天时间内弄到这四十 万块钱,可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春才这么想着,脸上就泛起些得意洋洋的微笑来。 最后,他们以春才再额外给霍辛十万信息补偿费,担负两人去广州提车的飞机 票、住宿费等达成了交易,并且他们都认为这件事不但没伤感情,而且使多年来的 兄弟情谊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水平。末了,霍辛说“你去准备一下钱,最好是办 两张卡,一张放那四十万车款,一张放些零花钱,我们也来他个不见兔子不撒鹰。” “怎么,你心里也没底呀?”春才张惶失措地问。 “不是没底,而是凡事要多长个心眼,这年头我们不骗人,可也决不愿意被人 骗不是。”霍辛说这话时虔诚得让春才都感动得不行,他点点头深以为然并深表谢 意地说“那是,那是。” 实际上,在买那辆奔驰车前,春才贸易公司也在紧锣密鼓的筹备。先前春才不 同意办什么鸟公司的,可霍辛说:“你就中奖那四百万就算富了?你到南方看看, 人家是一百两百(万)刚起步,四百五百(万)吃饱肚,两三千(万)算马乎,上 了亿元才算富。”春才听得一愣一愣。霍辛说得严肃认真,像电视里林林总总的领 导们动员群众奔小康时的神态——《春天的故事》那首歌里穿插的图像就能感觉到 霍辛说的分明是真的。所以,认真地点了点头。 霍辛说,“真的,要是办家公司,钱就运动起来了,运动中钱就像滚雪球一样。 雪球是不是越滚越大?”霍辛说这话时眼里闪烁着亮油油的光,好像他已经看见那 一捆四百万的人民币,在地上滚滚而去,又滚滚而来,过来时声势浩大,若麦场里 的麦秸垛子般壮观。春才想不了那么狂野,只是想到小时候在冰天雪地里和小伙伴 们打雪仗、滚雪球的游戏来—— 天上簌簌落落飘着雪花、雪粒、雪片、雪团,飞雪在风中舞,孩子们在雪中疯 ——堆雪人儿、踩雪龟、打雪仗。滚雪球也是常玩的游戏,也是最好玩的。你先得 两手捧雪,再双手对挤,团一个鸡蛋大小的雪球。然后,把它放到雪地上,两手从 四面八方不同角度把雪拢过来,往小雪球上挤贴,直到贴得像地理老师的地球仪那 么大。然后,就可以在地上滚了,开始时应该快滚,以节省时间,最后就得慢慢腾 腾小心翼翼地滚了,一不小心滚烂了,就又成了一堆散雪…… 想到这儿,他蓦然觉得霍辛——他天生野心勃勃!“现在存钱利息低得可怜, 这说明什么?说明国家并不鼓励存钱。你也不想想,连国家领导人都在南方搞那个 什么、什么思源,哦!致富思源,富而思进教育呢!进是什么意思?进就是进步、 上进。南方那么富裕了还要让他们上进呢!”霍辛对着春才那空洞的眼睛进一步说 道,这让春才更佩服得不行,想:妈的,到底是当过领导的人,说什么都一套一套 的,什么都懂。 “开个什么公司?做什么生意呢?”春才问。 “开个贸易公司,做贸易兼搞运输,绝对赚钱。你看我们县城里杨麻村,几乎 家家都有汽车队,三五家就一家运输公司,跑汽运家家户户都发了,现在,人家家 都住小洋楼,家家都有了小汽车。听说,人家打牌算账都用尺子量呢!你说人家该 多有钱啊!可我们为什么不行?是因为我们没有资金!现在你有了资金,就具备了 驴打滚、利滚利、发大财的条件,你就等着那钱向旋风裹着往你家飞、往你家聚吧! 你就等着做‘大佬’、享清福吧!”霍辛唾沫星子乱飞,春才云里雾里晕头转向。 春才很小就幻想到过买汽车的神气劲儿。甚至,他还在耳边摸拟过汽车那“轰 轰、轰轰”的发动机声。这不奇怪,因为他十六岁才真正坐过汽车—— 那时,方圆十里八村都没有汽车,人们看着村边国道上穿梭来往的它们,感到 既神秘又有点儿可气。村民们更气的是村长家后来买了一台,叫什么“南京卡斯” 还“南京嘎斯”的破汽车。全村和周围村的人,看见那辆像电影里老蒋部队的那种 汽车,由羡慕很快变为嫉妒。眼里直冒火星,恨不得把眼光变成气割火焰,发着 “滋滋”的叫声,把那破汽车割得一块一块,然后再一起对准它,把它溶化成红彤 彤的铁水,流到村边的臭水沟里! 那天村长家的汽车去县城,村里人凑着热闹搭便车。虽然,很多人心里恨得牙 根痒,可并不影响见了村长夸奖他们家的汽车,更不会影响逮着机会就想坐坐他们 家汽车的强烈愿望。春才到车边时,车上已密密麻麻坐满人,村长家二公子已经在 驾驶楼里发出起步前的告警喇叭。“等等、等等,”满头大汗的春才边跑边叫。 “妈的,想搭车也不早点来,等你个鸟毛,走了!”村长家二公子从驾驶楼里探出 个脑袋没好气地说。这时春才已经跑到了车边,车已经开始缓缓移动,他听见村长 训他二公子说:“停下,让他上来。”这时,村长家二公子才停车伸出脑袋说道: “快点吧你!”那次坐汽车的幸福感受不亚于宇航员第一次登上太空! 所以,汽车这个词最能引起春才的共鸣,他只要一听到汽车这个词,他就会像 服了兴奋剂一样激动起来。 “那办公司能是你说办就办的?我们村长前些年曾经闹腾着在省城办公司。那 老东西还是乡里什么、县里什么玩意儿呢,他还跑了好几个月!把他累得瘦了十来 斤,要是咱们去办手续开公司,能成嘛?”春才疑神疑鬼心中无数地问。 “你咋就不能挑些大人物比呢!你们村长他算什么东西?一个河滩里破村庄的 烂村长,他算根鸟毛!你现在是资财数百万的郭百万、郭大老板,他能跟你比吗? 乡长也没办法和你比!因为乡长都没办法按时领到工资,还得老是躲着干部、教师 向他要工资!等咱公司开业时我来给你请些县、市、省里的客人来,把你们那些破 村官也请来,看能不能气瞎他们的狗眼!”霍辛用鼓动战士冒着敌人的炮火,向敌 人阵地猛烈冲锋时的慷慨激昂口气说。 他俩便去汽车市场转了两天,霍辛说这叫市场调查。最后他们看中了一辆“解 放-拉煤王”,标价24万8 ,说是真要还可以优惠点。霍辛说:“像这车标准载重 10吨,回去我给你找个开修理厂的朋友,把前后钢板弹簧再加几块,把轮胎换成十 八层加重的,再把大箱栏板加高三分之一,光主车就可以拉25吨,再买辆10吨拖车 也改造一下,全车拉45吨没有问题。这样你买20吨的养路费、税、管理费,赚45吨 的运输费,你怎么会不发呢?你铁定发了郭老板!” “改装不会把车弄坏吧?就像一头毛驴它只能驮两百斤,你硬是让它驮五百斤, 那不压断它的腰、要它的小命吗?”春才满腹狐疑问霍辛。 霍辛笑得腰都弯了,“毛驴哪能跟汽车比呀!你不懂就别说了,免得让人家笑 话。汽车是铁家伙哪能压断腰啊!?人家设计时就留有超载余地,你再把关键部位 一改装绝对万无一失。现在买车跑远输不超载哪能赚大钱?赚红薯!” “那——那么大载重量都有什么东西可拉呢!45吨啊!我的乖乖,我听说一节 火车也就那个样!”春才还是有点儿疑惑地问。 “老板,咱们那个地方离哪个地方近?星乡、平阳都近。”春才说。 “嗨!你就知道那几个家门口的破地方,往远点想啊——离山西那么近,山西 什么多该知道了吧!?”霍辛说。 “煤矿多啊!”春才说。 “对啦,煤多!咱们买进这台“解放-拉煤王”不拉煤拉什么?跟你说吧,我 早就替你想好了,你老家是山西煤往外运的必经之地,这叫天时地利。山西省的山 窝窝里就是有采不完的煤,你这台车子就有干不完的活,你就有赚不完的钱。”霍 辛说。春才深深点了点头,在眼前描绘出一幅光怪陆离的美丽图画——随即交了定 金,说等公司一开业就来提车。一枚新的定时炸弹就这样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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