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是讲话的水平 台下军乐队里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笔直的、弯曲的喇叭呜喇呜喇地叫着,春 才虽然听不明白,但有些乐曲还是有似曾相识之感的。” 他感到这军乐队效果真不错!是和老家“响器班子”吹出的感觉不一样。“响 器班子”就是唢呐班子,演奏时贼吵贼吵——唢呐、捧笙、弦子、大小鼓、边鼓、 梆子、铜锣、铙镲等乱七八糟的乐器一起来,叮叮咣咣、乒乒乓乓、咿哩哇啦地乱 响。就像农民凑热闹一样不讲规矩,没有章法。更主要的是,霍辛说那东西不上档 次,登不得什么“大牙(雅)”之堂,和春才贸易公司这个具有现代气息的公司不 相称、不配套、会惹人笑话的。所以他就同意了用一个个体面的军乐队——一天九 千块钱比那响器班子贵多了,可今天看来他已经认为霍副总说得对,太正确了! 他坐在主席台中央,比最最尊贵的贵宾还要尊贵,因为他是这热火朝天场面的 真正主人。毕竟是平生第一次,他有些不习惯。尤其是前几天霍辛总是让他没完没 了地试讲那篇庆典讲话,他每讲一遍就像又经历了一次严刑审讯。只不过没有每每 全身血透,而是浑身汗透,汗水汹涌,连手心脚掌上都汗津津的。 这让他想起那个对他香港脚大为鄙夷的漂亮女医生。可这时他这种不分轻重缓 急的走神不会长久,因为霍辛说:讲话不仅关系到你个人的形象,也深深关乎春才 贸易公司的形象。甚至霍辛说有些时候形象是比命还重要!说这话时,连霍辛都像 朝拜时的神圣,一脸严肃认真。让春才几乎忘记了霍辛身上所有不美好的东西,自 己也被他的神情所感,变得认认真真诚惶诚恐起来。 那篇不长的讲稿是一个前来应聘的大学生写的,这把他累得不行。主要是因为 春才对文字的要求太高,以至于他不得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提神,来保证脑细胞的 旺盛活力。为此,差点儿把他简单的咳嗽弄成肺炎。他得把文字修改到春才游刃有 余地念,确保文章意思明确,确保不损害郭总的光辉形象,确保能够为公司树立一 个良好形象,这绝不是一般的书虫、呆子式的大学生能做到的。 第一段就把他难为得够呛!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好! 在市工商行政管理局领导和市工商企业界同仁的大力支持下,春才贸易公司今 天终于成立了,我代表春才贸易公司的全体员工并以我个人的名义对你们的到来表 示热烈欢迎,对你们的鼎立相助表示衷心的感谢!”大学生欢天喜地地拿着自己的 杰作,跑到郭总经理办公室,他对作品充满信心,已经做好了接受隆重表扬的心理 准备。“郭总,这是稿子!”大学生心中激动,却把自己摆弄得战战兢兢的样子把 稿子递给了他。 春才拿着手稿看了又看——愣了——第一句就没办法读。心想,难道你要像霍 辛讲的故事那样,要我出“西哈努克亲,王八日到京”的洋相吗?要让我出“给所 有离退休同志一次,性生活补助”的洋相吗?所以,他严肃地说:“写个鸟稿子一 句那么长,这叫人怎么念!我喜欢放羊时那种优哉游哉的感觉,你把句子断开,断 到我念着像放羊时那种慢慢悠悠的感觉就行了。” 大学生呆若木鸡、愣头愣脑、傻了、懵了! 他在城市里长大,没放过羊,他怎么会知道放羊时的优哉游哉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长时间站着,眼睛里蒙着一层缺氧而翻肚皮的鱼那种死气沉沉、无可奈何的光。 霍辛过来给他解了围,“行了,要我给你形容一下,郭总说的那种状态就像羊拉屎, 一粒一粒往外迸,可又要迸的自然而流畅,没有一点儿不舒服,就是要让我们郭总 有种羊的自然而舒服的感觉!” 大学生更听不懂了,他根本没见过羊拉屎,更不用说见它们自然而舒适了。他 脸上更加迷茫。“就是把句子断开到郭总念得顺顺当当,不会降低他的品味和水平! 他对长句子绕圈子很不习惯!”霍副总有点儿着急的样子对大学生说。 霍辛的话终于让大学生茅塞顿开! 他脸上漾起一层单纯而开心的笑,转身走向工作室,就在他一脚门外一脚门里 时,他听到郭总说霍辛“你真的镶了象牙了,你能吐出象牙来真叫我大开眼界啊!” 再就听见了郭总和霍副总高低搭配的笑…… 这么高深的话语大学生自然听不明白,他只听人说过镶假牙、瓷牙、仿真牙, 从来没听说过有人镶象牙。他想,这一定是有钱人才有资格——大象是珍稀保护类 动物,猎杀大象要判刑的!大象的牙也因为珍稀而昂贵,哪能一般人随便镶呢!他 一边想着就坐到电脑前,开始改郭总的讲话稿! “在、市工商行政管理局领导,和市、工商企业界同仁,的大力支持下,春才 贸易公司,今天终于成立了!我代表春才贸易公司、的全体员工,并、以我个人的 名义向……”春才拿着修改稿念着念着就来了火气,“你这是怎么改的?啊!还是 一些句子很别扭!再改,再改,那个工商行政管理局是个什么鸟局?那么长的名子。 啊!还大学生呢,就这个水平?你们老师怎教的语文?!” “就是吗!连咱们郭总的语文老师都不如。”霍辛的话引起了春才的不满,他 用眼睛白了霍辛一眼。 霍副总很识相,快步流星走到大学生身后,指着文稿说,“工商局就工商局嘛! 还搞个什么鸟工商行政管理局,这不是脱裤子放屁——费事儿吗?” 霍辛往下指着说:“工商企业界同仁这句话不好,改作广大同仁吧,‘广大’ 这两个字比那几个字都好认、好念多了,是不是?” 大学生小鸡啄米般不停地点头,对霍副总的谆谆教诲深以为然。因为,他毕竟 渐渐明白了郭总的难处和霍副总的苦衷。 “还有,从‘我代表’到‘热烈欢迎’那一句改为‘我在这儿表示热烈欢迎’, 后边一句的鼎立相助不要了,那个‘鼎’字不好认,要不是几个字放到一起,单让 我认我也不认得。”霍辛继续在纠正大学生的错误,大学生为有这么个学富五车的 导师深感荣幸。 “最后是一些细节。”霍辛说,“比如,工商局的‘商’改成受‘伤’的伤, 衷心感谢的‘衷’改为中心的‘中’,‘感谢’这两个字感字改成二杆子的‘杆’, 它边上有个‘干’字,他就是读半边也差不离儿,因为他家乡话里‘感’和‘干’ 发音接近,更何况‘杆’字也是鞭杆子的杆,那东西跟郭总很有感情,说不定他认 识呢!” “后边的你依此类推吧——得!总之一句话,必须写好,不能出事——要是郭 总的讲话弄砸了,你得负全责,明白没有?讲好了你有奖!”霍辛以最后通牒的形 式下死命令道。 “对了。”霍辛走到门口时又一惊一乍地回来,他说,“刚刚说的那个版本是 郭总的专用版本,是公司的绝密!不得外传。按我上面说的定稿之后,只打两份一 份给我,一份给郭总。另外还有一个版本,是和我上面那个版本发音绝对相同的, 但文字是有很多不同的,传到听众耳朵后,两个版本给人的意思又是完全相同的。 第二个版本印150 份,交给签到处,由他们发送到每个来宾!你明白了吗?”大学 生开始不怎么明白,可稍稍思索就彻底明白了!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十分粗秽而恶毒 的话,谁也没有听见,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在抱怨一种境遇!然后,他就去努力 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去了! 纵然在这之前试讲了不知多少遍了,可上台前他心里还是莫名其妙打起鼓来。 脸上用湿纸巾擦了多次,可刚擦完一会儿,汗又勇敢地站出来,像那些早已经远去 的英雄们——一个英雄倒下去千万个英雄又站起来!又好像他体内汗腺和哪个著名 湖泊扯上了亲戚,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汗水,而恰恰脸上毛孔阀门全都生锈关不 上了,它们只得眼睁睁看着波涛翻滚的汗液示威似的从它们身体中穿过,汹涌澎湃 地冲出主人的面部表皮。 他看到了老书记和老村长,他们正像两只初入生地的小老鼠一样畏畏缩缩,用 张皇、惊叹、试探、防备、心中没底、又满是好奇的目光东张西望。奇怪了,他们 今天怎么看着都越来越像两个赵本山呢?他纳闷儿——他们在当年那神态哪儿去了 呢? 春才记起当年的村民大会时,老书记的口头禅是“是不是!”——比如开计划 生育会时他就会说:“计划生育庄基地,两者唱的对台戏!是不是!全村的土地是 个死数、死地亩,不会长,是不是!都猛生猛生,又要分田,又要划庄基,再过几 十年就没地可分、没地可划了!是不是!说到底,计划生育是国策,是不是!国策 就是国家政策,是不是!你要是超生了,要罚你的款,我也没有办法,是不是!” 听得群众心里也在问自己:“是不是?” 那时候,只要他俩往台上的麦克风前一坐,不用拿稿子都可以讲一个小时,除 了“是不是”和“啊,对不对”多了点以外,全村人还真得服气他们的口才!一千 多口人中不知有多少人在心里自惭形秽地说:“要是咱上去,还真讲不了那么多话。” 可是,今天他们俩的神态咋那么反常?难道说他们俩在外边吃了那个说的比唱的还 好听的卖老鼠药的人的老鼠药?不,不可能!但他们怎么像吃了鼠药的老鼠一样不 活泛、不欢适、迷迷瞪瞪呢? 他很快就找到了答案!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彼一时非此一时了,站哪座山上唱哪座山上的歌, 走到哪条谷里装哪条谷里的熊。这答案让他先是感到可笑,继而—— 他心底油然而生一股神奇勇气,那勇气像技艺精良的消防队,以最快的速度、 最潇洒的动作扑灭了他心头不安的火苗,堵住了汗水涌向面皮的通道,情绪像无风 的湖面般平静下来。 从心理上战胜了书记、村长,春才也就不怕了乡、县、甚至省里的所谓干部了。 他想,谁他妈知道他们是不是呢,谁管他们是不是呢,那都是霍辛请的,他说是就 是。反正我也不认识他们,他们在我心里是模糊的,说白了就是一盆浆糊!那我怕 一盆浆糊干什么? 我为什么要怕一盆浆糊呢? 春才果然讲得非常好,除了“我在这——儿——表示热烈欢迎”的“儿”那儿 一点点卡壳外,其他地方都顺顺溜溜。霍辛心里很满意。大学生也为自己的杰作在 心中狂呼“伟大,太他妈伟大了!这就是我上了四年大学的伟大成就啊!知识就是 力量啊!知识的力量太他妈伟大了!”大学生想到了这里,自己先是感动得热泪盈 眶,继而他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般巴嗒、巴嗒地滴了下来……会后,他领到了1000 元加班费,他拿到那笔自己亲手挣到的第一笔钱,拿到那笔用自己十数年寒窗苦读 取得大学文凭后挣到的第一笔钱,大学生激动并感动得泣不成声!于是,第二天他 就坐上了南下的火车!他想到南方去挣一点平庸的钱,他对这种伟大而容易的挣钱 方式怀着无限的悲愤和深深的恐惧!书记、村长一直在下面小声嘀咕:“操,看不 出来啊,这家伙把羊鞭一扔,马上就出息了!” “可不,讲的不会比镇长、书记差!”村长正应着书记的话,就听到春才说: “感谢党的好政策,感谢各位的帮助,感谢各位的光临!谢谢!谢谢!”其他人都 “呱呱呱”地鼓起掌来了,他们自然也不敢怠慢,也使劲拍起了自己的巴掌…… 春才贸易公司就这样开业了! 那辆水蓝色的“解放-拉煤王”也开回来了! 公司里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春才也一副斗志昂扬的神态。不过他还是接受了 霍副总的建议去充电了——那天他正在办室里看电视,电视里说着一个话题——实 行殡葬改革什么的。主要是说农村要平坟伐树刨碑,除坟还田,实行火葬……看到 这儿他笑了。心说:“平啥平,要平先平领导们家的坟还差不多!挖人祖坟的事, 谁他妈去干……”他正要去换台,却听见了敲门声,“谁?”他问道。 “我,是我!” “进来吧!”他听出了是霍辛,便开口说道。 手里拿张报纸的霍辛走了进来,“干啥呢?”他进门问道。 “看电视,其实这电视也真没啥看头,今天讲什么殡葬改革,搞火葬,平坟, 那事谁去干?”他对霍辛说。 “是啊,谁去干挖人家祖坟这样的缺德事儿呢!这电视台的人也是没事干。” 霍辛顺口说道。 “这算好的了,那天我看了个什么环保节目,那个节目还挺有意思,大概说是 要保护环境、保护动物啊之类的。可就是最后那一句话我怎么想着都别扭,‘人类 只有一个地球,’这句话是废话,但没有错。那一句‘保护动物就是保护人类自己。’ 我就是想不通!要是真像他说的那样,那以后还真是连蚊香、蚊帐都不要买了。我 们不但要保证把自己家里的蚊子养肥、养好,还要保证别人家来串门子的蚊子也吃 好喝好。再有就是门口的卖老鼠药的还不得一个个拉出去毙了!那都可以给他们定 个谋杀老鼠罪了。”霍辛终于耐着性子听完了春才的高论,要是搁平时霍辛非笑岔 气了不可。 “是啊,是啊!电视里他们有时候也是在哪‘胡大吹’,能有几句真话?你别 信就是。”霍辛不但以非凡的意志力愣是没笑,而且还顺着他立下的杆子爬了一阵 子。这话让春才听着受用、舒坦,所以春才笑了,笑得表里如一、很真诚。“这一 段辛苦你了,你知道我这个人没啥水平,要不是你……我……”他没有再往下说, 他知道,当领导的高兴时谦虚谦虚也得有个度,让霍辛感受到自己心里边有他也就 罢了,不必说得女人脱光了衣服般裸露,那样反倒没意思。 “哪里辛苦啊!辛啥苦啊!都是自家弟兄,这么多年的感情,还说这外气话!” 霍辛一脸真诚地说,“我找你正好有点儿事,跟咱们刚才的话题沾点边儿,你看这 张报纸。”说着,霍辛把一张《Z 城晚报》递到了春才面前,用手指着一个《新世 纪文盲的新标准》的标题,春才也把目光投向了它。 高中以下文化程度; 不懂得电脑操作; 不懂得母语外的一门语言; 不会驾驶汽车。 看完后他梦幻般看着霍辛,不明白他的意思。当然,他知道霍辛决不是看着他 符合文盲条件来通知他是文盲的,霍辛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那他是什么意思呢?他想。 霍辛认真地看着他,他捕捉到了春才眼里的茫然,就开口说道:“咱们小时候, 就听老师们说,下个世纪是‘知识爆炸的世纪’——现在连标准都具体列了出来, 真是不学习不行了!”春才看着他,还是没有听明白霍辛究竟要说什么,就问: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怎听得很糊涂。” “我们都挑点儿能学的学一学,要不然就跟不上时代了,就要落伍了。”霍辛 认认真真地说。“文化是不好办了,我这文化大革命时代推荐的高中生,还不如我 读小学五年级的女儿懂的多,你肚子里的那点儿墨水全挤出来也淹不死一只蚂蚁。 所以文化上我们只能慢慢积累了,包括外语也就这德行了!可是电脑和开车我们倒 是还可以学的嘛!我们这也叫有所为有所不为。” 这会儿春才才算听了个差不多明白! “电脑我没有兴趣,开车我倒是有点儿想学。可那玩意儿不是闹着玩儿的,玩 车就像是玩老虎。一脚踩油门,一脚踩牢门!我还是不学了。”春才说,“那东西 可不是赶驴车!” “嗨——啥呀,就跟赶驴车差不多,赶驴车你向左转弯就叫‘吁、吁’,驴就 像左拐;向右转弯你叫‘喔、喔’,驴就向右转;叫驴停下,你就一声长长的‘吁 ——’它就停下了;叫它走,你叫‘嘚’,它就往前走;叫它跑,你叫‘驾、驾、 驾驾,’它就拼命往前跑了。这开车呢,无非是你想往左拐,就向左打方向盘,想 往右拐就向右打方向盘,想让它快你就加油门,想让它停你就踩制动。说老实话, 开车比赶驴车还简单啊。”春才在认真地听,却也是听得满腹狐疑。 “得,你别瞎懵了,像你说的那样那傻瓜都会开了,鬼才信你的话呢!”春才 说。 “啥?”霍辛疑惑地问,“你知道我们那种自动档的车人家外国人叫它什么?” “叫它什么?难道说叫它毛驴吗?”春才带些怨气问。 “傻瓜车!”霍辛说,“傻瓜车的意思就是连傻瓜都会开。” “扯蛋!”春才说,“像你说的那样,那开车的都是驴?” 霍辛想还他一句,可他看见春才抬起头来看了看他,还想说点什么,终于还是 什么也没说。霍辛看出了春才眼里传出的不耐烦信息,就赶紧说,“真的学车挺容 易的,不要怕,胆大心细就成。” “那你是不是也想让公司出学费,去学点什么呢?”春才问这话是他知道霍辛 是无利心决不起五更,凡此种种来给你说的好事一定包含着自己的好处。 “嘿、嘿,”霍辛笑了笑,“你看,还是郭总聪明,总是像下棋一样,比我多 想一步。我吗,我想去学电脑,要不了多少钱,就几百块钱,可是,要不,要不公 司再添几台电脑吧,你这办公室也放一台。” “要那么多电脑干什么,你我都不懂!”春才说。 “正因为不懂才得赶快学啊!”霍辛解释说:“更大程度上还是从公司建设和 形象的大局出发,这电脑虽然说不值几个钱,操作也不复杂,但是它却可以作为公 司品味的象征和标志。”他在说“品味”这两个字的时候特意在语气上突出了一下, 他注意到春才的眼球内似乎有什么东西晃了晃,自己心里也骤然高兴起来! “行吧,你去办吧,要办就不要拖着了,速战速决。”春才说完,霍辛向他告 辞,一出他的办公室霍辛脸上飘浮起无边无际的满意神情来。 霍辛走后,春才坐在高背真皮“老板椅”上,把鞋子脱了,脚放在办公桌上, 微微闭着眼睛,晃动着放在左膝盖那的右脚,想:这公司能不能赚钱呢?有一点是 不能忘记的,那就是自己存在银行户头上的钱越来越少了——可是,可是什么呢? ——这当老板的滋味还真不赖! ——尤其是开业典礼后,正式上班的第一天!那可真…… 他和霍辛一进二楼办公室,正好端端走着,“起立!”霍辛大声命令道,“快 点,你们怎么搞的!”所有人便七零八落地站了起来。谁都以为自己或是别人做错 了什么一样,用庄重严肃的目光看着郭总和霍副总,那眼神仿佛在说,“我在认真 干活,真的,我没有做错什么!” “今天我在这儿宣布一项公司规定,”霍辛说:“这个,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啊!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对我就免了,但是每天郭总到的时候,大家都自觉起立 打个招呼,那怕只是相互看一眼,显示对我们领导的尊敬!”说完他用眼睛扫视了 一圈,看到谁谁的心里准会一抽,因为霍辛是当过领导的人,他深知领导和部属在 各种不同场合的不同心态,再加上霍辛的小眼睛本来就贼溜溜挺吓人的。 刚开始,春才怎么也弄不好,站也站了,就是站不出霍辛那种效果来。看也看 了,就是看不来霍辛的那种神态!扫也扫了,就是扫不出霍辛那种威严!他很纳闷 儿,就问霍辛,“你说怎么看着他们才显得那个一点呢?”这时的春才,也懂得了 一点说话技巧,他本想直截了当问:“我怎么没有你那么像模像样呢?”可他很快 意识到这样说跟自己的身份不相符,于是他就改口说了上面的话。 “我注意看了,你主要是太拘谨,放不开。像大姑娘相女婿那样羞羞答答怎么 能行呢?”霍辛说。 “你绕那么大圈子干啥!直说。”春才说。 “你就是要做到看见了他们像没看见一样。”霍辛一边示范从左至右均匀转动 脖颈和脑袋一边说,“就像这样,你转过去就行了,切记——看见了他们就像没开 见一样,这样效果就出来了。领导的威严很多时候来自高傲和神秘!” 春才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再然后春才就做的越来越像了、越来越好了,没用几次就彻底出师了——想到 这儿,他架在桌子上晃动着的二郎腿,晃动得更欢了,心里的笑意也就慢慢悠悠地 渗到脸上…… 春才明天就要去“顺达汽车驾驶学校”学开车了,刚才,他正坐着想学开车会 是什么感觉,电话铃声却响了起来,是霍辛打来的。霍辛说,等会儿到你办公室给 你汇报工作,一并商量一下公司下一步的打算。 春才心里挺高兴!心想:霍辛这家伙还真是个人物,当年那鸟模样那可真不是 个东西,可现在他能把公司里里外外的事弄得规规矩矩……这家伙聪明绝顶——他 从不越位!譬如,他可以私下里和我猛开玩笑,但一般不在员工面前开。即使偶尔 开了,也肯定让我赢——在员工面前树我威信!这就不错,不错啊!纵然,他也有 些毛病,爱占点便宜、贪点小恩惠,要说这不能算大毛病,人馋做媒蹭饭吃,狗馋 还舔豆油灯呢!更何况,他每次动这心思时,总是把我也考虑进去,而且绝对优先, 这就很不容易了!俗话说,“能大能小是条龙,只大不小是条虫。”霍辛是把这话 “烩”透了!继而,他想到自己是不是也正在学会能大能小,正在具备某种“龙” 的气魄呢?他没有去想广州接车时的惊恐,而是想到了开业典礼上自己的出色表现! 于是,自己的思维很快坚决地肯定了自己的疑问,他便由衷地笑了! “笃笃笃”有人敲门,“郭总,是霍辛!” “进来,进来!”春才说着便站起身,这时他进来了,小学生进老师办公室般 谨慎。他们相互看看对方,笑了笑,大约没别的意思,仅仅是释以善意而已! “坐吧!”春才指了指那边靠墙的沙发,然后,他在消毒碗柜里取了只杯子, 从饮水器里倒了杯水,放在霍辛面前,自己也坐下来。霍辛赶忙用手接了,又仰面 点点头表示谢意,杯子里的水有点儿热,他又迅速把它放了下来。 “这样的,郭总,你明天就要去学开车了,还有几件事得给您请示一下!这公 司是您的,有些事我不好作主。”霍辛话说得出奇慢,让春才都感到有点儿与往常 不同,但也没有明显不同,或许是感觉得到说不明白。 “外气,外气了,啥事?你说吧。”春才说。 “一个是那台‘解放-拉煤王’,三个司机怕不够。你想,两个人上山西把煤 拉过来。再两个人接车开到连云港,然后空车开到山西拉煤回来。另外两个人上车, 这样会比较合理,也比较安全!咱们买车跑运输首要的就是安全!是不是?”霍辛 说的很清楚,春才听的也很明白,说,“那就再找一个人不就完了?” “咱虽是私营企业,可进人的事还是得您说了算不是!这是规矩,规矩是不能 坏的!”霍辛小心翼翼地说。 “开车我是个门外汉。”春才说:“你是行家,这样的事以后你看着办了就行 了。我只管大事!”春才说完有点儿后悔,自己对人家说只管大事有点儿不太那个 的感觉,有点儿把自己当做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的感觉,又有点儿把人家当外人的 意味,跟前面的爽快表态不一个调。 “好,好,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霍辛感恩戴德的模样说:“你这一去学 开车,那地方在西南郊区,离城里至少三十公里,虽然通信很方便,但有些事恐怕 还是会不……”这时,春才听的有点儿迷糊了,他隐隐约约感到霍辛在说一些和拍 板有关的事,可霍辛还是没把问题说清楚——哦,我明白了,他是说我去学开车的 这两个月由他全权代表代表我?!这?小事可以,大事必须和我说,要不然那不全 部乱套?“这样吧,我走后,五百元以下的开支你签字后,直接到财务报就行,日 常的事情你处理,大事还是给我说一下。学开车嘛,也不是上大学,必要时我回来 一下也行。” 霍辛安静极了,眼睛里看不出任何东西,似乎他一下子失去了喜怒哀乐。稍倾, 他说,“好,其实财务上的事,我还是不管的好,你每天晚上回来一次签一下,这 样最好。”霍辛说,“钱的事很敏感,我毕竟是外人。介入这事?你说呢?郭总。” 春才想:你看人家霍辛本没有别的意思,我把人家想得也太……这样想着自己 心里有了点不好意思,甚至又产生了一点歉疚,“咱俩谁跟谁呀!就按我说的办吧, 等会我给财务说一声。”这话说完他心里便有了莫名其妙的安慰。 “还有一件事呢?”霍辛说着看了看春才,眼神比先前活跃了些,充满真诚— —“就是,就是上次在武汉说的那件事,那几个人都催了我几次了,我也不好意思 老和郭总说这件事。挺难为情的!” “哦,你说那三万块钱啊?”春才说:“是不是多了点呢?这事已办妥了,要 不请他们吃顿饭算了?” “上次不是说好了吗?你这样让我很难办,我红口白牙答应了人家,怎么能出 尔反尔呢?再说,那帮人也实在得罪不得。”霍辛说:“多啥呀!常言说‘敬神不 如敬人’,你们家老太太去世时,你还花了五万呢!光风水先生你就给了八千!你 们郭家修家庙你还拿了三万争头彩呢!这种关系网不比那事重要?” “这怎么能相比呢!给我妈办丧事那是为老人家尽孝,去世时办好一点,那是 给祖宗三代长脸面,给风水先生那么多钱,是想让他好好给看看,求个家宅平安人 财两旺。”春才很不屑地看了看霍辛,然后说,“这几年一天比一天过得好,难道 说不是祖宗保佑?你可别不信,自从那风水先生给我们拔了那个新坟茔啊,我感觉 就是一天一天不一样!办什么事就是顺顺当当,什么事看着不行不行、心里没底, 办着办着就顺了,做梦一样就把很多事给办成了!” “那我该怎么向人家解释啊,这做人还是要讲信用嘛!”霍辛对他的半天解释 没听进去,尤其把自己越来越顺归功于风水先生使他有点儿着急!他现在关心的是 那说好的三万块钱,如何能尽快到自己手里,哪怕弄一万也比没有好啊!所以,他 依然如故地用有效言词进行说服,依然用能打动他的眼神感化他,“真的是不好和 人家见面了,我也五尺高的汉子,郭总,你总不能让我像磨房里的驴一样戴张‘驴 揞眼’出门吧!” 春才沉默了,他把手指分开,像一把大梳子,贴在脑门子上向脑后方向推了几 下。显然,这个问题还挺难下决心。霍辛看到了他这一举动,感到这时已让他陷入 心理困顿,就趁热打铁说道:“这实际上也有个公司形象和个人形象问题,我们要 是连自己说过的话都能生吞回去,人家嘴上不说,心里会不说?会不骂?这是典型 的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嘛!我们整天价人五人六在外面仰头树脸混,这个隐形损失 不可估算啊!” 春才不说话,却可以看出来他在想问题,“行了,两万算了,不要再说了!” 春才左手在身前不远挥了一下,果断说道。霍辛两手向外一摊,做出无可奈何的样 子,然后就出去了,到了自己办公室,霍辛“哗啦”一声拉开了窗帘,窗外灿烂的 阳光贴了他一脸,像是一脸金光闪闪银光熠熠的钞票,从窗口溜进的风吹皱他的眼 角,不知道是不是他得意的笑! ------- 我爱E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