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是愚蠢的无聊 春才学开车回来了。 办公室里收拾得很干净,坐在大桌子前仔细看看,它也很干净,连曾经喝咖啡 时,不小心在玻璃上留下一块怎么也弄不掉的咖啡渍也没有了,绿茸茸的台布透过 玻璃向他友善地微笑,玻璃上的他也在对自己微笑。茶杯里满溜溜的水,一根根绿 茶舒展着身体,笑盈盈对着郭总。他伸手去摸了摸,茶杯还温温的。其实,他没告 诉任何人今天回来上班,可他们还是知道了——进来时大屋子里的员工,像在那儿 等他到来一样,起立和问候声整齐而善意,人人脸上都堆着笑容。他知道,这最先 知道的肯定是霍辛,这证明着霍辛对他的敬重。 他在皮椅子上坐了会儿,想了想自己该干些什么,觉得没什么好做,就拿起杯 子喝了一口,茶香轻悠悠向他飘来,是那种初春田野里万木吐芽时特有的芳香。 他仰靠在椅子靠背上,脑瓜后还是有一点儿不舒服,就把屁股向前欠了欠,后 脑勺刚好搁在靠背上,这样舒服多了。漫无边际想一些连他自己都不知是什么的事 情——忽地,一个念头在脑际闪亮了一下——“这么多天了,我得看看账啊,问问 公司的经营什么的才对!”于是,他拿起了电话。 “叫财务科长到我这儿来一下,对,我郭总。”放下电话,把身体坐周正,等 着财务科长,不一会她来了,春才给她倒了杯水,落坐。 “我想问一下这公司经营情况,你简单给我说说。”春才说。 “这挺复杂的,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再说我不拿着账本,也的确说不清楚!” 财务科长说。 “那你先简单告诉我,是盈利了还是陪本儿啦!”春才说,说这话时春才好像 有点儿急。 “盈利了!”财务科长斩钉截铁地说。春才脸上立马平静下来,紧绷的肌肉也 放松了。“那你去吧,去把账本拿来,详细给我说说。”财务科长便去了。 “准确无误地说,”财务科长带着会计一起回来,坐下便说道,“上上个月净 盈利900 元,上个月盈利5 毛钱!” 他脸色由黄而红,又由红而白,再由白而青,“5 毛钱也算盈利呀?!”春才 伸着手用奇怪的表情看着她们,说话时还满把手指伸开,做了个一边抖动,一边询 问的姿态。 “是这样的,郭总。”财务科长说,“从财务上说,那怕是1 分钱,也算是盈 利了!盈利不盈利是一回事,盈利多少是另一回事。”他出气都有些粗了。“霍辛 呢?他去哪儿啦?”良久,春才问。 “不知道,霍副总天天都在,今儿不知道上哪儿了。”财务科长说。 “那你再详细点说说收入和支出。”春才说。 “运输业务盈利39713 元,”春才打断她的话问,“其他生意呢?” “只有一宗十万条麻袋的生意,赚了7326元,两项合计47039 元。”科长说。 “支出呢?”春才问。 “两个月工资支出21200 元,修车、加油、等共计9676元,办公费、杂支共计 6637元,餐费、业务费8625.5元;节余900.5 元。就这么些了。”科长说。 “怎么会那么多业务费和修车费呢?”春才一边喝茶一边问。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科长一脸无辜和无奈。 “那么,钱是怎么支出的?”春才说,“单项超过500 元的开支,要我签字才 行的,你们不知道吗?” “知道,”科长说,“可是,所有开支没有一宗超过500 元,我们可以把原始 票据拿来您看。” “哦,”春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在心里发狠道,“还这样的!”然后对她 们说道:“好了,你们回去吧!” 门外又有敲门声,开门一看,是霍辛,他站在门口笑呵呵问,“郭总,您回来 了?” 春才看了他一眼,轻轻“哦”了声,算是应了他。 “学得还好吧?!”霍辛满脸关切地问,“其实生手学开车挺辛苦,这两天注 意休息!” 春才不说话,点了根烟默默地抽,看着霍辛,挺深沉的样子。霍辛也不时看他 一眼,然后低头喝茶,两个月不怎么见,他对春才都有点儿陌生了,今天这眼神让 霍辛尤其感到陌生。 “有一个好消息!”霍辛打破这寂静说,“上次那个广东来的邝总的马来西亚 朋友——那个瘦子,还记得吧!” 春才看了看他,没有说记得,也没说不记得,继续专心致志地抽烟。“他是马 来西亚一个有名的大学的校长,可以办全世界范围内都承认的文凭。”霍辛说着抬 眼看了看春才,春才还是那个样子,这时霍辛却站了起来。 “你要是不舒服或是需要休息的话?”霍辛走过来,放下一张小纸片,做了个 要走的样子,“我就先不打扰你了,郭总,我们改天再谈吧!”说着迈步向门口走 去。 春才拿着小纸片——“高额汇款收据”;金额:30000 ,春才数了数是四个零, 心说:3 万呢!上边还有一个黑乎乎的邮戳,是今天早上汇出去的;这是什么意思 呢?他当然想不明白,就抬起头来,看见霍辛正好走到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 — “霍副总,你回来一下!”春才喊了一声,霍辛就回来了。 “还有事吗?郭总。”霍辛认认真真地问。 “你放我这儿一张汇款收据什么意思?”春才问。 “我把钱已经汇出去了呗!”霍辛说。 “什么钱?汇给谁了?你把这单给我干什么?”春才说。 “学费,汇给了那个华侨,给你办文凭,我把钱先给你垫上了,现在正是学生 毕业时间,过了这个村就不一定有这个店了,我知道你需要它!所以,没给你说, 先办了!”霍辛边说着边坐下来!又站了起来,倒了杯水,轻轻吹了吹飘在水面上 的茶叶,很清静,很自然,若无其事。 春才坐在椅子上,仔细打量着霍辛,一些不好意思在心里翻滚,慢慢映上脸去 一抹尴尬。然后,他不自然地笑了,“霍哥,你看你怎么有脾气了?”春才带些歉 意、带些虔诚,笑呵呵走向霍辛。 “啥霍哥、霍哥的,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哪敢跟你郭总称兄道弟啊,那不是 折我阳寿吗?嗨,这年头啊,人心隔肚皮,谁也没本事看到别人心里!”霍辛说着, 喝了口水,带点苦涩的神情笑了笑,然后用左手虎口托着下巴颏儿,一边摩娑着一 边看着春才。 “哪有那么多深沉,哪有那么多感慨啊!我今天刚上班就得罪你啦?要是真不 小心得罪了,别往心里去。”春才依旧和善、友好。 “我一个打工的,能计较什么?有伙计和东家计较的吗?”霍辛说,“我知道 你看了公司账目不高兴,可是我霍辛今天在你面前,上指指天,下指指地——谁做 没做亏心事儿,天知,地知。我要是吞了你什么东西,就让天诛地灭了我吧!” “你看,你看,你这人,赌什么咒啊,不记得小时候常说‘赌咒不灵,放屁不 疼。’那都是小孩子玩的东西了。”春才本来是想劝他不要赌咒,可不知怎么说着 说着就变成赌咒也没用的意思,他意识到变味的话和本身意思南辕北辙,便改口说 道,“妈的,我说的啥呀!我想说是你老兄别赌咒了,我还信不过你?” 霍辛笑了,深不可测,“行了,我对你郭总怎么样,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我这人,就是善良加实在,有点儿像古代那些愚蠢顽固的忠臣。这是命呀!”霍辛 说完,又无可奈何的笑笑,看了看春才说:“行了,你坐着吧,我回去休息一会儿, 挺累!”春才点点头,霍辛便出去了。 霍辛走后春才想:不管怎么说,霍辛肯定多多少少捞了些,人就这样吧,”人 穷志短,马瘦毛长,”要是换了自己会不会呢?现在该不会了吧,自己已经是几百 万身价的大老板,那种事在现在看来很鄙琐——现在再也不会像放羊时,路过谁家 棉花地,就顺手牵羊摘一把,回家放到自家棉花包里,路过谁家黄豆地,随手捋他 几把豆荚子,回来给孩子们煮着吃,路过谁家芫荽地,也要掐他一把香菜叶儿,回 家往面条锅里放……可现在我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说:“霍辛你是不对的……” 霍辛会怎么样呢?他想,我这样说他,依霍辛的个性,他会是什么反应呢? 霍辛会先是耍赖、不承认,再就会在心里骂我:“站那儿说话不腰疼,饱汉子 不知饿汉子饥!高尚?他妈的拿钱来,我马上高尚给你看,没钱高尚个球!” 想到这儿他笑了,继而他又想到:钱和高尚真有联系吗?钱越多越高尚?好像 不对!没有钱就不高尚?好像也不对!或是钱越多就越不高尚?还是钱少了反而高 尚?……实在想不清楚了,便一边笑着叉开了思路—— 要说霍辛吧,在很多事上,他想得很透,尤其是对人心,你想要什么、想干什 么,他揣摩得一清二楚。继而他想,这家伙要是在皇帝当家的年代,说不定会成为 一名皇帝身边深受宠信的大臣、或是太监呢!可不是!这家伙很多地方就是像极了 电视剧里的和珅!有时候像“小李子”!这么想着,他又笑了。不管怎么说,你不 在的情况下,想到为你办文凭,说明人家在心里是真和你贴近——他知道我太需要 文凭了。 他去学开车不久的一个下午,霍辛忽然打电话说,有个省人事局的重要客人得 见一下,一起吃顿饭。他当时正开着车,行驶在一段山岭连绵的公路上,他有点不 太想回去,就说算了,我能不能不去,你请他们吃顿算了。随口问道:“人事局是 管什么的?” “嗬!怪不得呢!”霍辛说,“你连人事局干什么都没弄明白,我告诉你吧, 人事局是管干部的。” “管干部?”春才疑惑地重复了一遍,“我又不是国家干部,我认识他们干什 么?” “郭总,”霍辛在那头急切地说,“我可是专门为你才请他们的。” “为我?”春才更疑惑了,“别瞎扯了,把什么都扯我身上,我根本不认识的 人,和公司又没有业务联系,你怎么把他们和我扯一起的?”说这话时,霍辛听出 了春才的不耐烦,弄得他也有些着急! “是这样,郭总,”霍辛明显提高声音说,“我简单给你说吧,他们可以办转 干。这样,风水先生说你们家快出官了,就变成你们家已经出了官了,是你。就是 你!” 教练早就对春才这个长长的电话有点儿厌烦了,要不是春才是个大老板,他早 就发脾气了——毫无疑问春才是请教练和班里同学“改善生活”最多的。话虽说 “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可此时此刻,教练还是胜利摆脱了那些东西, 勇敢而不满地说:“你开不开了你!一个电话打了半天,哎,哎——你看见那辆单 车了没?”教练一边帮他拉方向处理完险情,“停下吧你,你这是要我的命!”教 练大声地吼道。 换了人,春才坐在后边,看了看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着“中国移动”字样,把 手机盖翻开,想了想,拨通了霍辛的电话。 “喂,霍辛呀,行了,你开车来接我吧,我回去!”说完就挂了电话。 车上。 “你那是几个什么鸟?”春才问霍辛,“可不可靠啊!这年头骗子满天飞,倒 一棵树能砸死几十个骗子!别他妈是几个骗子啊。” “哪能啊!”霍辛说,“我骗谁也不能骗你吧。” “哎嗨,你还不信,”春才一边笑着一边说,“你没听人说什么‘十亿人民九 亿骗,人人都是总教练,霍辛走在最前边,总部设在三家店!” “哪儿三家店呀,”霍辛一边说着,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你家、我家、他家,不是三家是几家呀!?”春才说。 “老板你长见识快呢,我现在深感重压,三天不学习,赶不上郭总经理呀!” 霍辛一边说着,一边若无其事地和春才调侃。 “又涮我?!”春才说,“你这不是笑话我没文化吗?咱哪有霍副总那皮‘马 甲’漂亮啊!” 霍辛还真穿了件黑马甲,因为他怕把西装弄皱了,就把衣服搭在了后座上。这 刚好给春才逮着机会——“穿马甲”说的是:老虎在河边洗脸,被一条蛇咬了,老 虎很生气,就天天在河边等着报仇。几天后,一只老鳖爬了过来,老虎一脚踏住它, 大声质问:“上次你咬我干什么?”老鳖吓得浑身发抖,说:“我、我、我没有, 真没有咬你啊!”老虎说:“你还撒谎,你以为你穿件马甲我就不认识你了?!” 霍辛一边摇头晃脑,一边苦笑道:“你说这亏吃的冤不冤!”两个人就那么说笑着, 一会儿就到了锦绣中华大酒店。 那几个人一个个挺斯文,据春才观察,那个大家都叫他王处长的是最大的官。 那个李科长,霍辛说他是教委的。而那个大家都叫他小马的人才真和霍辛有关系, 王处长先吃完饭走了,只剩下他们四个,饭后座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 “哎,马哥,我给你说我们郭总那个事儿,你得给想想办法啊!”霍辛说。 “转干那个事啊?”小马转脸向春才问:“郭总什么文化程度?” 春才脸上立马青一阵白一阵起来,很难受,很自卑。他怎么去给人家说小学文 化啊!人家会在心里想:“真是天方夜谭,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春才正表情复杂 之际,“高中毕业,函授大学正读着呢。”是霍辛的声音,霍辛说这话时,眼睛都 不眨一下,一本正经,加上那支手里夹着的烟的装扮,他显得十分沉着自信。 “函授恐怕……”小马说了半截子,呲溜了一下嘴,“这事很敏感,条件很严 格,至少要大专以上文化程度。” “要不,我想办法给郭总办一个?”霍辛说。 “你可别弄假的,查出来丢人打家伙!”小马说。“郭总经理是党员吗?”小 马又问春才。 “不是。”春才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回答,这不好意思多半是因为他想起了那个 在小张书记家的晚上。 “噢,”他深深点了点头,“这个倒不重要,不是党员可以作党外干部培养嘛! 要命的是文凭。而且千万不能搞假,那玩意儿查出来害人害己。” “这没事,”那个李科长插话道,“那玩意儿是真是假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咱就是吃这碗饭的。”终于有了个和他有关的话题,他又说得那么轻松在行,一下 子找到非常好的感觉。 听得认真的春才,开始以为他说办个假文凭没事呢,所以眼睛都猛一亮,可后 来那人说出的话,让他有点儿失望。假的不行,他这当官愿望也就彻底没戏了,因 为他听人讲过,现在那玩意儿都上什么网了,往电脑前一坐,啪啪嗒嗒打几下,立 马就原形毕露!这失望让他有点儿沮丧,一直到了回去的路上,他还不自觉地叹了 口气呢! 他似乎早已忘了那事儿了,霍辛对此是如此尽心而在意,自己还经常对人家产 生某种近乎妄想的怀疑,他心里产生了自己特别差劲、小鸡肚肠、像曹操般多疑的 自我愧疚,人心底里一长出愧疚来,就会充分向对方展示善意了——他就去了霍辛 办公室。 “郭总,你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说老实话你来可真是稀客,快坐。”霍辛招 呼道。 “啥狗屁指示,”春才说,“我随便过来坐坐,你别那么客气,弄得跟接见外 宾似的,我可受不了。”春才坐了一会,又说道:“其实我就过来看看,谢谢你, 对我的事那么记挂,叫我挺过意不去。” “打住,打住。”霍辛说,“咱们谁跟谁啊!再说了,谁让你是我的老板啊!” “老板不老板是一回事。”春才说,“你这人办事吧,就是让人感到特亲近、 特热乎!这一点我绝对不如你。” “你看,你看,郭总啊!你又涮我了不是?”霍辛从饮水机里倒出杯水递给春 才,笑呵呵说道:“这人心都是肉长的,你郭总对我那么好,我要是……那我还是 人吗?” “快别说我对你好了。”春才脸上浮起些尴尬,挺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个人 水平低,不会拐弯抹角,难免看问题眼光比较近。”春才把话题转到那个事,说, “哎,别是假的吧!他和邝总来的时候,我总感到他们都不像干正经营生的人。” 说完春才静静地看着霍辛。 霍辛上下眼皮眨蒙了一下,脑袋往后仰了仰,像是在想着什么,“不会吧,也 看不出他们哪一点不像好人,可能是南方人和我们生活习惯不太一样吧!”说到这 他顿住了,看了春才一会儿,说:“不管怎么说,这次如果要是假的,我开始又没 和你说,就算我的。” “看你说哪儿去了,”春才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不过是说跟外边人打 交道,还是多个心眼儿好。至于钱,我要是像你说的那样,我春才不成了‘短把儿 镰刀’了,我虽然没什么水平,但做事不会那么短的。” “这样吧。”霍辛说,“你先准备好照片、简历啊什么的,我过两天亲自去一 趟吧!” “也许这样会好些。”春才说,“你亲自去,我就大可放心了,钱的事你不用 怕,你先到财务上借一万,做差旅费,那个钱等你回来,我从家里拿给你,从公司 出不太好。” “那有什么不好的,”霍辛说:“公司就是你私人的,你怕什么?” “那不一样,”春才说,“投到公司的钱是用来经营的,不是纯粹办私事的。 这一点还是要分清。” “老板,”霍辛说,“一段时间不见,我着觉得你的悟性像是飞一样长啊!” 霍辛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 春才笑了,笑得真诚无比! 霍辛去广州了,春才天天坐在公司里。业务上他不懂,奇怪的是霍辛走后公司 实际上什么业务也没有,清静加清闲,清闲到无聊。 他想,该干些什么呢? 他实在是想不起来。 他想,该干些什么呢? 有一天,他终于找到一件趣事儿! 他高兴地在心里说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栽柳柳成荫啊!瞎猫正在睡懒觉, 老鼠钻到它怀里啊!继而他心说,不对啊!前面那比喻还凑合,后边那比喻很差劲! 要是按照后边那个比喻,那自己成什么了呢?不管怎么说,那个发现还是很有意思 的! 那天他坐在办公室,仰看着屋顶,突然发现左前角有一面烧饼大小的蜘蛛网, 网里住着只花生米大小的蜘蛛。坐在大椅子上远远看去,它像一个活泼好动顽皮捣 蛋的小孩儿在玩耍,时而从网中央“噔噔噔”跑到网边,时而又“呜儿呜儿”冲向 网中央,那面网好像是它的操场,还是它进行表演的舞台。这一奇妙发现让他感到 好玩极了,使他在阔大办公室中的枯燥生活,有了比蜘蛛多万倍的精彩,好像漆黑 一团的暗夜突然间有了阳光,那阳光明媚无比、鲜活无比、欢快无比、温暖无比。 经过几天观察,他惊喜发现它每天早上九点左右出来活动,春才想:“妈的, 比我还懒呢,我每天没事也得八点钟准时上班呢!它九点钟才起来。他继而好奇地 想:我在看它它在干什么呢?网边到网中,网中再到网边,它在干什么呢?难道说 它也像我这样无所事事吗? 他有点儿想不明白! 越是想不明白的事,就越是想得起劲! 越是想得起劲的事,就越是想不明白! 他还是很起劲地想把它想明白! 又一天,他突然想到个绝妙主意,这让他万分激动,万分高兴。他从那张大皮 椅上“腾”地站起来,在自己桌边的矮柜子前蹲下,“吱呶”拉开柜门,在柜里翻 腾起来。 他把书、笔、纸、药品、刮脸刀、打火机气体、手机充电器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拿出来,把影碟、蚊香、茶叶、墨水瓶、胶水、别针盒、钉书机等也拿出来。在柜 子最底部出现一个长宽差不多的迷彩小包,它静悄悄地向外张望着,等着郭总把它 取出。它是他去杭州旅游时在一个小摊上买的,一百五十块钱。愣是和那个小贩讲 了半天价,非要二百元不行,最后他装着要走,而且真向前走了十多步。“回来, 回来,我就是亏死了也卖给你一副!”小贩大声叫着他,他便又回来,把它买了去。 实在没想到在今天派上这么大用场。 它是一具高倍望远镜。那个小贩反复强调,“亏死了,亏死了,这是我的俄罗 斯朋友从军队中弄出来的,绝对是俄国军工产品,性能好得不得了!晚上,你拿它 向你家四周瞅一瞅,绝对满眼春色,你绝对赚大了。”听那人口音不像是杭州人, 也听不准他到底像哪里人,但肯定是中国人。春才心想,我如果现在在美国,这人 肯定是自己的正宗老乡! 现在,他重新坐在椅子上,左手拇指和食指把望远镜架在眼前,右手拇指和食 指轻轻转动着调焦拨轮,左晃右晃、右转左转、两支镜筒也上下左右摇摆不定了半 天,终于在春才眼前出现了那只给他不少快乐的蜘蛛——它一下子变得像墨水瓶子 那么大,是一只红色墨水瓶,血一样鲜红的是它那滚瓜溜圆的大肚子。里边还有些 枝枝蔓蔓的黑色细丝,那一定是血管了。 它肚子前边,是一块方形地带,近乎黑色的暗红。那块方形地带上长出长短不 一的八条腿,支撑他那庞大身体。像一方造型奇特的古代桌子。再往前是它那与个 头不大协调的嘴巴,由于嘴巴大、不协调,加上嘴巴周围莽莽苍苍长满青青绿绿长 长短短的须子,它那形象实在没有不用望远镜时好看,活像一面年久失修的石墙上 周围长满杂草的排水口。它那眼睛都比原来看到它的全身大了好多,黑幽幽、明晃 晃。要是哪个人长一双那样的大眼睛,突然出现在哪条繁华街道上,非把满街人流 吓得鸟兽状四散狂奔不可! 它死死盯住网边上一只蚊子,这家伙今天的反应好像有些迟钝,好长时间都站 着一动不动,不知没睡好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如果真是没睡好觉,那一定是那只 该死的蚊子惊醒了它的一帘幽梦。蚊子由于也被放大,越发变得像是一只航空模型 了。蚊子的肚子通体透明,圆溜溜的,像城市里边走边搅拌水泥的那种车子。让他 感到可气的是,蚊子的肚子红莹莹的,人血那种红色。他想:是不是昨天逗了我半 天,和我大玩老鼠戏猫游戏,和我打游击战的那只可憎蚊子呢? 昨天中午,吃了中午饭春才想在办公室休息一会,可正在他思绪朦胧、知觉朦 胧、睡眼朦胧、快要睡着之际,他感到左小臂上突然有了点疼痛,再然后就奇痒无 比。他实在不想动,怕惊跑好不容易才经营起来的睡意,可分明睡意已经被那的痛 痒惊得魂飞魄散了。没有了睡意,他便睁开了眼睛—— 它正专心致志伏在他小臂上,尖尖的嘴巴斜刺在他的肌肉里,像一只大象站立 于河滩,用长鼻子刺进河水里戏耍。又像一名老眼昏花的中医在颤颤巍巍给患者针 灸——他的针扎偏了,没有扎进穴位,而是扎进了患者的血管!一种极端愤怒从胸 中油然而生,他伸开手指,抡起巴掌向它而去,可是他很快又改变了主意。 他突然间纂紧了拳头,它被随即紧绷的肌肉牢牢吸住,它着急了,大约嘴巴痛 得厉害,因为那完全有可能毁掉它的满口好牙,而它的牙科医生也可能像霍辛一样 出差了,所以,它非常着急,一边使劲振着翅膀,一边狠命用纤纤玉腿蹬他的皮肤, 想从他手臂上拨出它那具长长的嘴巴……春才却把拳纂得更紧了,想:不知道是不 是疼得它眼泪直流了,不知它现在是不是有些后悔莫及,或是对他道歉,保证再也 不…… 想到这儿,春才笑出声来,继而,他决定对它处以最严厉刑罚——他又一次抡 起了巴掌,他脸上漾起更丰富多彩的笑,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他想,它就被我彻 底粉碎了! 就在他以雷霆万钧之势向那只蚊子直拍而下之际,他睁大眼睛准备仔细看看他 这英勇壮举,可是那只可恶、可耻、可气、但又实在聪明绝顶的蚊子,早已不知跑 到哪里去了。他只得重重地放下自己的右手和右臂。 他分明感到沉重的沮丧,甚至有被蚊子戏弄的气愤。现在,他透过望远镜看见 那只给了他快乐的蜘蛛,正兴高采烈、气宇轩昂、神气活现地向那只不停挣扎的蚊 子走去。它高高抬起腿来,像一名在进行队列操练的士兵做着夸张的队列动作。又 像一名趾高气扬的山大王,以不可一世的神态,穿行在自己的兵营。由于它的腿脚 动作实在夸张得离谱,它的腿脚力量对于那纤弱的蜘蛛网来说也确乎有点儿沉重。 那像用细银丝编成蜘蛛网,经过凸镜放大后,在墙角里瑟瑟发抖剧烈晃动着,晃动 更加剧了蚊子的恐惧和挣扎,或许在它看来那晃动不亚于人类面对一次8 级地震吧。 那只给了他不少快乐的蜘蛛,已经走到了那只还在垂死挣扎的蚊子附近。它很 有风度地站着,一动也不动,活像霍辛当年面对抓到的疑犯时。它大约在审讯那只 蚊子,或是在观察思考该怎么处置那只搅碎它好梦的蚊子。 它沉重而缓慢地走到蚊子身边,围着它正转了三圈,又倒转了三圈,不知是不 是在搞热身运动。最后它大大方方走向它,它挣扎的更欢了,像折翅的航空模型靠 惯性在地上横冲直撞地乱拱。红蜘蛛走过去的神态越来越像一名肥胖的屠夫,先是 拿着前边的一条细腿挠了那蚊子一下,蚊子吓得猛一激灵,翅膀振得更欢,腿脚也 踢腾得更剧烈。此时,它更有点儿像屠夫了,它进了一步,把左腿插在蚊子身边, 右腿越过蚊子的细腰,张开它那巨大的嘴巴,凶相毕露地向蚊子吞去,蚊子的肚皮 “啪”地一声就破了,那肚子里鲜红鲜红的血向四处飞溅,蚊子那圆溜溜的肚子立 马像漏了气的尿泡般瘪了下来…… 春才是怀着极度兴奋开始观察那只蜘蛛的,可后来竟对那只粉身碎骨的蚊子动 起恻隐之心来,“他妈的,动物也跟人差不多,厉害的欺负不厉害的啊!”春才自 言自语地说。 他非常想时常看看那只蜘蛛,只要一有了时间就会拿起那筒望远镜,看上一会, 消磨些时光,打发些无聊。可是,有一天他用望远镜一照,惊异地发现那片蜘蛛网 不见了,他想是不是望远镜出了问题,或是自己看去的方向偏了。他搬了只板凳走 过去,站在上边仔细看了看,又很失望地下来,那面蜘蛛网确实没有了。 他非常愤怒,差点儿脱口而出让人去叫那个打扫卫生的人,问是不是他弄掉了 蜘蛛网,赶跑或是打死了那只给了他不少快乐的蜘蛛。可是转念一想觉得不妥,怕 别人笑话,便没有声张,只是装作偶然问了那打扫卫生的人。在那人似谦虚又像请 功般对他说:“我们以前打扫卫生不细致,连那面蜘蛛网都没发现,那天我看到了 就把它给扫除了,连那只蜘蛛也打死了”。 他毫不犹豫地表扬了他,说了好几句让那人高兴的话。大约是干工作就是要有 这种态度,态度端正了什么事都可以干得好之类。可不久后的某一天,他还是莫名 其妙毫不留情地骂了他一顿!算是给那只曾经带给他不少快乐的大肚子红蜘蛛报仇 雪恨了,也算是泄了点因为那人打死蜘蛛而让自己失去快乐的私愤! 那只带给他不少欢乐的蜘蛛永远地失去了! ------- 我爱E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