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是官迷的念想 好事像梦一样接二连三接踵而来疯狂拥抱春才时,春才的寂寞也达到顶峰,一 方面成就感剧烈膨胀,另一方面情感落寞空前。多少年如一日相同的阳光,用每天 近似的姿态照耀着已迥然不同的春才。那种坐在办公室里发愣的情形,可的确不是 件幸福事情。好在,还有好事正向春才大踏步走来呢! 春才常想,钱、可真是一种奇妙东西——就拿当官这事儿来说,那是多少年孜 孜以求的梦啊!可放羊是当不了官的,种田也是当不了官的,发财了就当官了!你 说这奇怪不奇怪?真是奇怪极了!奇怪极了! 就那么想当官吗? 是的。这没什么奇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古人为什么要读书?还不 是冲着那句“学而优则士”?人一入了仕途就不用担心颜如玉、黄金屋的问题了。 这种逻辑连中国最没文化的农民都懂——别看他们大多不识字,可从盘古开天地至 今的帝王将相,历史名人,风土人情,趣闻轶事,没有他们不知道的——当官的好 处他们是深深知道的——据说,有一个市长到一个农民伯伯家搞扶贫,他们家的生 活大有改善之后,市长就要回市里,问老伯:“还有什么要求吗?”老伯很不好意 思扭扭捏捏了老半天不好张口,市长说:“别不好意思,有什么心里话,就直说吧!” 老伯终于开口说道:“你让我儿子当村长吧!行不行?”市长不解地问:“为什么 呢?”老伯说,“我儿子当了村长,你就不用扶贫,我也穷不了!”市长张口结舌 说不出话来—— 不是吗?父亲那时把自己送到派出所,不是也想让自己当官吗?——霍辛说的 更明白:“不想当官?妈的,除非他不是人!”——现在,像在“梦州”漫游一样, 就当了官了。 毕业证书办好之后,霍辛抓得很紧,没过几天就拿回来一大堆表格——什么 “聘用干部合同书”,“聘用干部民意测验表”,“聘用干部政治审查表”……统 统装在一个牛皮纸袋里,兴冲冲地提到了春才办公室—— 进门他就把那个袋子放在了春才的桌子上,春才抬头看看他,霍辛一脸春风, 说,“老板,你的事儿差不离了!” “啥事?”春才问,“啥事差不离了?” “转干啊!”霍辛说,“你咋弄忘了啊!祝贺你郭总经理,你马上就可以成为 正儿八经的国家干部了!” “什么鸟国家干部!?”春才将信将疑地说,“你别他妈的拿我开涮了,笑话 谁呀!” “谁笑话你了!”霍辛一边说着一边抖开了那个牛皮袋子上的一根缠绕在“脐 眼”上的白线,从里边拿出了那一叠表格来,春才仔仔细细看了半天,他基本没看 明白,说,“就这几张破纸片,就能当干部?这倒省事加新鲜!” “信不信由你。”霍辛说,“赶快回家一趟,把这些表都填好,交给他们一审 批就完了!你就是国家干部了!” “是不是啊?”春才睁大眼睛问,“这不是在做梦吧?” “你这样吧。”霍辛走过来,递给春才一截还在抽的半截烟头,说完他笑呵呵 地看着春才,春才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你拿着往身上一烧不就知道是不是在做梦了吗?”这时的霍辛已经是一脸不 正经的坏笑…… 到了村里,他们找了大队会计铜锁,就把事给办了。铜锁开始有点儿犹豫,可 最终还是给办了。 去找铜锁时,三弟春耕正带着铜锁在大河滩里,忙得不可开交,二十几个塑料 大篷的墙壁全都砌起来了,从河堤上一转弯下来,就看见大河老滩里一片红红的砖 墙,那定是春耕带着穷啦叭叉的街坊们弄的“高科技农业园”了。看到那宏大场面, 他倒由衷地在心里说了一句,“这个春耕我还真小看他了啊!”可很快心底又涌起 些酸不溜秋的味道来!农民们啥时候才能改掉这自己过不好也见不得别人过好、自 己过好了也见不得别人过好的毛病啊!春才是不会去想这个沉重话题的,他甚至连 自己刚才为什么在心里酸溜溜的也不会去想!酸溜溜就酸溜溜呗!酸溜溜是一种传 统,是一种惯性,是一种积淀,是一种谁也说不清楚道不明白谁都酸溜溜得挺来劲 的东西! 春才的这种酸溜溜大约和他们村的一个“告状专业户”的心态相仿。那个人从 小就跟着他爹告状!现在四五十岁了还在告,谁当村干部就告谁!上面的人给他处 理完芝麻绿豆般的事情,他高高兴兴地回去了。可没过几天就又开始告了。上面有 领导问他: “你为什么又来告人家呢?” “看他不顺眼!”他说。 “为什么看他不顺眼?” “看他不顺眼就是看不顺眼!”他说。 “那你看着谁顺眼呢?” “看着谁都不顺眼!”他说。 “那你们村干脆别要干部了!” “这可是你说的啊!”他很认真地说。 “那你想让谁干呢?” “谁干都行,就是他不能再干!”他说。 “让老书记干?” “他也比现在这家伙强!可我看他也是不顺眼!” “那让你当村干部吧!” “我不干,我是来为群众服务的!”他说。 “那只有还让人家干了!” “我不干,坚决不干,最关键的是他也不能干!”他说。 “你不干为什么人家也不能干呢?” “因为我看他不顺眼!我看他不顺眼他就不能干。”他说。 “你这是没道理的,简直是胡搅蛮缠!” “你对群众是什么态度?我要到上面告他,连你一起!”他说。 春耕当书记后在大河滩里退耕造林的事上也遇到了难题,那个人也是这样告状, 可上面给顶住了,说,退耕还林,防风固沙,保护生态环境是国策。春耕的工作上 面清楚。现在书记、村长难当!就像春耕,连他亲哥这样的百万富翁都在心里看他 笑话!这——,最能说明问题了! 去年底,春耕曾去城里找过春才。 春才当时正在家里跟打麻将,听到有人摁门铃“叮咚、叮咚”响,他起身在门 后看了看,在可视门铃的荧屏上出现了三弟那张疲惫不堪的脸,兄弟亲情让他看到 他那样子从心底猛抽一下,可自己随之而来的异样心情,很快扭曲了春耕在荧屏上 的形象。春耕变得冷漠无比,傲慢无比,不近人情至极。那时,他还没有迁到城里, 那是村里第二次村长选举前几天的那个晚上—— 那盏30瓦灯泡,放射着红红的昏昏暗暗的光。男左女右,左上右下,春才当然 得坐在左边椅子上,对弟弟春耕做出一种“哥道尊严”。弟弟还像在部队那样,腰 杆子直直挺的,双手扶着椅子把儿,两眼放着狮一样的光茫,哥儿俩谁也不说话, 看样子气氛不好。 他起身到里屋拿了包烟,拆开了外层玻璃纸,再拆开上端的锡纸,自己抽了一 支,然后放在了春耕面前,“抽一支吧!好烟。”他说,说这话倒也真诚,可分明 含有炫耀的意味。 “我不会抽,浪费了。”他前面做的一切春耕根本就没看,直到他说让他抽一 支时,春耕才瞟了瞟红彤彤的烟盒上的“中华”字样,然后说,“怕也抽不起你这 好烟。”显然,他在回击他的炫耀。 春才点燃一支,狠狠抽了一口,又狠狠抽了一口,再狠狠地连抽两口……三五 口下来,那支烟就抽了差不多三分之二,他又一边想着什么一边使劲抽了两三口, 在桌子边上摁灭了烟蒂,说,“你现在当书记了,你给我说说你当这个书记为啥?” “为了村里人再别斗了,”春耕歪了歪头,斜眼看看他说,“为了这大河边上 的小村子里的街坊邻里、左邻右舍再也不要纠缠祖上的恩恩怨怨,从此和睦相处! 咋啦,这很恶心吗?” “行了吧!”他说,“你以为你是谁?你就是那个郭春耕,上查八代都修地球, 三亲四友也全修地球,当了五年大头兵又爬回来修地球的郭春耕——别心高遮蔽了 太阳、别人家给根棒槌你就当针认、人家放个臭屁你就当响了个炸雷!你说我的事 你帮不帮吧?!” “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春耕说,“你那件事儿,一是我个人说了不算, 第二这绝对不合适。哪有像你这样的当村长啊,你说你当村长为了啥?你凭啥?” “这么说,你是不肯帮哩!”他说,“我凭啥,我凭我的四百万块钱,我为啥, 我为了让咱们郭家彻头彻尾摆脱他们高家欺负,我要是当了村长非狠狠修理修理高 家那帮兔崽子不行!” “就为这啊?!”春耕脸上流露出一些不屑来,“就这你还想当村长,噢—— 咱们弟兄俩我当书记、你当村长,合着伙给郭家报仇,最好把高家人都开除咱村! 是吧?” “开不开除倒不一定,关键是不能让他们好过了。”春才说着还在桌子上做了 个握紧拳头的动作,“从解放前到如今就是他们高家欺负我们,现在不一样了—— 你当了书记,难道说咱郭家人就不能尝尝这当老爷的滋味,那多亏啊!” “哥啊!”春耕说,“你趁早打住,你上次选举弄那事,还没弄干净呢!再说 了你真不适合当村长!” “凭什么?上次他们查我,查来查去查出我的问题了吗?”春才不服气地连声 问,“你吓唬谁呀?你以为我不懂啊,告诉你我懂。现在当村干部就两条,一是有 人,管他妈的对不对,我说了就是对的,不听话就用拳头教育他,只到他认为你正 确了为止,高家人都是这样教育我们郭家人的;二是有钱,吃饱穿暖还要吃好穿好, 红白喜事、逢年过节什么玩意儿都比他们办的好,弄出什么事来就拿钱摆平,有钱 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磨推鬼,从远古到如今就没有钱摆不平的事;现在你当了书 记,我再当了村长,这两条就都占全了,这是多好的事啊!” “话不能这么说。”春耕说,“为什么群众把高兴旺、高兴成他们告下来呢? 他们就像你说的那样,也说明你说的那些根本就不对!行了哥!我还有事,得先走 了。”说着,春耕就站起了身,走了。 “你别急啊!”春才着急地说,“你急着去干什么? 春耕愣怔了,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兄长,大约有好几分钟时间,最后他对着兄长 无奈地摇摇头,说,“哥啊!哥啊!你不当村干部不行吗?安安稳稳过日子不行吗?! 我的哥哥呀!”说完,春耕大步流星地走出他家…… 中大奖后萌发的第一个美好理想——那种类似远大的东西就这样粉碎了——村 里第一次选举失败没多久,春耕背着他那洗得发白的被子回来了,他去乡政府进行 预备役登记和组织关系转接,问路时碰上了新到任的乡党委书记,原来的班子因为 他们村选举闹事而全部换了,小张书记为此受了处分!书记就问他,小伙子,在哪 儿当兵?春耕说,广东东莞。书记说,回来有什么感受?春耕说,老家……太穷了! 书记就感到这个年轻退伍兵,说话挺实在。就进一步问,为什么穷呢?春耕说,地 理环境差点儿,更重要的是“窝里斗”、“穷折腾”。书记点了点头,把他叫到了 自己办公室,和他聊了一个上午!就是那个上午,乡党委书记在心里决定,让这个 年轻的退伍兵当郭家屯的党支部书记!可是书记去做高兴旺、高兴成的工作时,却 遭到了他们异口同声的一致反对,甚至他们说,即使我俩同意,其他党员也不一定 同意!书记明白,他们的意思是:郭春耕他选不上!你们都是老党员了,这觉悟太 低!你们不选他也可以,我可以党委会的名义直接任命下级党支部负责人——即党 支部书记! 就这样,春耕当上了郭家屯第一位高家以外的党支部书记!这让春才有点儿不 舒服!还是那种酸溜溜的感觉! 所以,春耕来找他,说实话那有点儿以牙还牙的意思。一进门春耕问,“哥, 你在家啊!” “不在家怎么给你开门啊!”春才一歪脑袋,微微一笑说,“郭书记亲自到家 里来,有什么事啊!我可没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啊,庄基地我暂时也不要!” “哥——”春耕愣住了!他对春才连连表白的问题深感诧异,脸上连连变换着 颜色,作为书记他不是来说计划生育、庄基地的事,作为兄弟他为哥哥的冷嘲热讽 感到愤怒,他真想转脸就走,可他很快冷静了一点,他是来求人家,人在屋檐下, 还是得低头,求人家还大爷一样,那人家怎么做也就不为过了——更何况“高科技 农业园”好不容易统一了思想,上边也答应给百分之六十的世界银行贷款,可条件 是必须把另外的百分之四十进到账上,这笔钱才能给!他为了这笔钱,跑断了腿、 磨烂了嘴、求爷爷告奶奶地跑了两三个月,才筹到了三十万,村里群众集资二十万, 还差三十万,他实在没办法了这才想到哥哥。或者说,他知道春才对当村长的事耿 耿于怀,就一直没来找他,为了今天踏进这个门槛儿,他不知在心里下了多少万次 决心,在心里边练了多少万次开场白——可是,进门后哥哥一番轰炸使他完全懵了, 他连连张了几次口都没张开,最后只有两行说不清的眼泪默默流了下来,在他那峻 峭骨感的脸上开出两条涓涓流淌的小河…… 春才也愣头愣脑站着,他印象中三弟从来不哭,小时候弟兄三人挨父母亲打, 自己是没少挨打的,但每次打的都不重。因为,只要母亲一拿起武器——青皮玉米 杆子,第一个投降的就是他。第二个是二弟春平。春耕从来不投降,身上血檩子一 条条也决不投降,不还手、不犟嘴、也不哭,打死也不认错。可是他今天却哭了… …这是为什么呢?难道,难道我真的伤了他吗?难道……他想到,我每每对霍辛那 东西还时不时怀着某种歉疚,可我对自己的弟弟怎么会……? 春耕这书记不好干!肯定是。前一段,春才听说高家有几个人为“高科技农业 园”的事和他闹,还到市里告他呢!这能怪谁呢,我要是当了村长,弟兄两个加上 郭家男女老少往后边一站,他敢!你看我怎么收拾他们!春才这么想着,刚刚在心 底产生的对歉疚的迷茫就被愤怒打成了碎片,那愤怒像秋风卷起的枯叶,哗啦啦在 心中呼喊! 继而他想,是不是当了书记学了花花肠子? 现在这人眼皮儿薄着呢!你不如他他笑话你,你比他强他恨你,你高于他他仰 望着你在心里骂你,你低于他他就俯视着你狗眼看人低!当然,这话用在弟弟身上 有些过火,可大体意思是差不多的——谁敢保证他今天不是诸葛亮哭周瑜——哭的 想的不一回事儿呢? 是“高科技农业园”的事儿弄不下去了吧? 最可能是。 当时我就说,“什么鸟‘高科技’,什么鸟‘农业园’,净是胡扯芝麻叶!农 民就是种地,种地搞什么‘高科技’?‘高科技’就能你种麦子长金豆啊!还什么 ‘农业园’是走公司加农户的新兴事物,代表着中国农民的未来发展方向!!这农 民从盘古开天地到今天谁过得好、过得坏,还不都是靠天吃饭,说白了就是靠命! 命里该你吃八两,你就别想吃一斤,运气到了门板都挡不住,运气不到你就坐在那 枯井里看天吧,别动,一动就出事,摔个跟头说不定就栽掉三颗门牙呢!他要是这 个事儿,对不起了兄弟,哥不会拿自己的钱去当‘沈万山’、‘冤大头’! 把三弟让到屋里之后,谁也没有说话,可是春才早已把这些东西想好了,春耕 一开口,春才就把话挡了回去,当然他三弟没有借到钱!他也没有愤怒,很平静、 很平静地走出了他在城里的豪宅……留他吃饭他都不肯,只是淡淡地说,“谢谢了!” 他叫来铜锁,是把车又调头回到大堤北边,让霍辛悄悄去叫的。因为上次那样 对三弟,的确算是个短处,那种情况只要是个人都会有想法,更何况是那么个倔强 的人呢! 铜锁来了,“大会计,你在忙啥呢?”大老远春才就开腔问道。并掏出一支 “中华”烟,迎了过去。 “还能忙啥?”铜锁接着那支烟说,“这个‘高科技农业园’快把我们几个累 死了!你上堤看看那一片房子就知道了!” 霍辛很有眼色地帮铜锁点燃了那支烟!“好烟啊!”铜锁说。 “那当然了!”霍辛接道,“你不看看郭总是什么人!这抽烟也分三六九等的 —— 一等烟民大熊猫,走遍天下全报销; 二等烟民大中华,心里想啥就有啥; 三等烟民芙蓉王,吃喝玩乐很猖狂; 四等烟民红塔山,小车接送上下班; 五等烟民三个五,焖只老鳖补一补; 六等烟民阿诗玛,大事小事卡一卡; 七等烟民红双喜,卡拉OK靠自己; 八等烟民抽散花,下班急着赶回家; 九等烟民吸彩蝶,谁要有钱就是爷; 十等烟民氓山炮,拉着板车拼命跑。” 听着霍辛在那说,春才早就着急了,可他发现霍辛把铜锁逗乐了,这才明白了 霍辛的深意,“事还顺利吗?”春才问铜锁。 “唉!别提了,”铜锁边说边抽烟道,“求爷爷告奶奶——求了,脱裤子当布 衫——当了,拆东墙补西墙——补了,走东家窜西家——借了!最后还是不够,我 们那时那个作难哪!” “那后来呢!”春才迫不急待地问,“后来是谁弄到了钱?” “还能有谁?”铜锁说着翻眼看看春才,“除了你们家老三还能有谁——还是 你弟弟有能耐啊!” “他找的谁?”春才问,“谁会把自己的钱往咱们村这无底洞里填,这人一定 是有点儿神经,要不就是缺心眼!” “嘁!你这人说话!”铜锁有点儿不高兴的样子说,“人家神经、缺心眼儿, 人家曾经是一个团长,指挥千军万马的人物,能缺心眼儿,比你个放羊出身的暴发 户还不如?”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春才自己感到有点儿失言,赶快改口说道, “我是说谁会这么大方!” “那个人原先是你三弟的团长,”铜锁说,“后来转业后不当官,炒股票发了。 再然后做房地产,大发特发。现在都好几个亿的资产了,那人以入股的形式进入, 还说要帮我们在大河滩区搞旅游区呢!” 铜锁口若悬河唾沫星子四溅,春才听得懵懵懂懂。一方面,他想到如果这事没 有办成,弟弟见了他会更恼火,甚至会把所有的火儿一股脑发在他身上。另一方面, 听到他最终办成了这件事儿,而且是绕开他找别人办成的——不舒服——真有点儿 不舒服!——他赶紧回归主题说:“我回来是找你办个事儿,这个忙你一定得帮!” “啥事?我得先知道是什么事,才能决定帮还是不帮!”铜锁说。 他就把转干的事前前后后给铜锁说了一遍,最后指着那几张表格说,“这不, 表我都带来了,你就在上面给我盖几个章就行了!” “是这样的,”铜锁挠了挠头说,“这章可不是乱盖的,盖村委章要经过高村 长,盖支部章要经过郭书记——你三弟!这事你还得找他们去,没有他们同意我可 不敢给你盖! “这村会计还没当几天,脸就仰起来了?这门槛儿就高起来了?这官腔就打起 来了?这老邻背舍的情意就被风吹散了?这从小光屁股长大的脸气也不看了是不是?” 春才有点儿恼火、甚至可说恼羞成怒,他连珠炮式的发问,把铜锁问得哑口无言, 只剩下了抓耳挠腮! “给郭总帮个忙吧,”霍辛说话了,“这事是郭总经理一辈子的大事儿,在这 种事上你卡了人家会害人家一辈子的。再说了,这对村里只会有好处不会有坏处! 何乐而不为呢?退一万步说,郭总和你们郭书记毕竟是一奶同胞,他哥哥过好了他 还能哭不成?人家打断了腿还连着筋呢!你这样看似很原则其实未必必要!” 这时,春才又恰到好处地递去一支烟,毕恭毕敬地为铜锁点上,说,“你想想, 咱们俩小的时候多好啊,打猪草、拣河菜、摸小鱼、抓斑鸠……你再想,我和春耕 再怎么会远啦?这远的近不了,近的远不了,一虎口没有四指近,俺弟兄俩就是搬 着脑袋喝血,打完了还是亲兄弟不是?” 铜锁努力想了半天,又陷入沉想,最后他思前想后想了又想,才决定道:“你 们可别卖了我!” 霍辛说:“哪里话,哪能卖你啊!”说完和春才呵呵笑了起来…… 就这样,在不久后的一天,霍辛送过来一个小红纸袋子给他,还有个牛皮纸的 信封,他用手捏了捏,感到红纸袋子里硬硬的,用手一捻还挺光滑,像是一张信用 卡,他抽出来一看果然是一张卡,上面有“中国银行长城电子借记卡”字样,还有 一抹隐隐约约看上去像是长城的图案,右侧边缘地带上有一个银光闪亮的方块,稍 侧过一点就会看见就会看见一只振翅高飞的老鹰,那大约是防伪标志吧!下面是密 密麻麻的数字和字母,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就问,“这是干什么?” 霍辛不说话,只是认真地抽出了装在牛皮纸信封中孤苦伶仃的小纸片,上面是 三个较大的字“工资单”,下面是麻面不分的小小的文字和数字—— 单位:省二轻公司 编号:00196 姓名:郭春才 职务:正科 职资:472 补助:84 福利:34 伙补:23 房贴:16 降温取暖:11 电话:9 煤气:6 应发:655 扣保险费:2 实发:653 元 看完那张小纸片春才这才明白过来,是那件事已经办好了!他久久凝视着那张 小纸片,脸上异常平静,可他心里却时而像阳春白雪般素净,时而像惊涛骇浪般狂 野,时而秋雨绵绵般深沉,时而夏日阳光般炽热。啊哈,我,羊倌春才当官了,当 科长了,当国家干部了,领工资了!奇怪吗?这在春才眼里是真实的——可是,他 在心里的种种滋味只汇成平静的一句,“谢谢了,霍副总。” 这让霍辛有点儿失望! 可春才心里还是感激霍辛的,他在面上不便过分表露,是因为他不想让霍辛明 确感到他欠了他什么,至少在面上、在别人面前决不能有这样的印象。然而,他对 他的感激却是以他更加信任霍辛来表现的,譬如,那个车牌换军牌的事儿,霍辛一 说,春才二话不说就给了他五万块钱去办吧!连问都不问! 一直到了那车换了军牌之后,霍辛来叫他他才出去看了看,一看就表现出了百 分之百的满意,因为霍辛这小子居然军牌也搞到了“80888 ”。 你还能说什么呢? 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咋样啊?”霍辛问,“这车牌可以吧!” 春才笑了笑,一句话也不说! 那笑里包含太多东西,那所有的东西又汇总成两个字——“满意!”他想,这 比当着很多人说霍辛好要强,当着人说一是会引起别人心理上不平衡,更重要的是, 还有什么能比眼神送去赞许、信任、满意更好呢! 他深深感到在生活中,在内心世界还是少了一些东西,少了什么东西呢?连他 自己也不知道,只不过是他真切地感到的确是少了什么东西!烦躁,莫名其妙的烦 躁,时常让他自己都感到难以忍受!直到那一天他因为烦躁使脚丫子趾头缝里又奇 痒难忍时,他才恍然大悟地想到,他从心底里又想晓晓了! 趾缝里奇痒无比,他就不停用那只没来得及痒的脚抠挠那只痒的,这样没两天 下来两只脚都钻心般痒痒起来,什么样的脚气膏都用了,那脚上的奇痒像他对晓晓 的思慕般顽固。不过总还是有些药有点儿疗效,这天他用高锰酸钾水洗了洗,竟然 比别的药效果好得多,脚不那么痒了,啊哈!他可以较为安静地想想晓晓了。他想, 该有点儿别的动作了。于是,他拨通了霍辛的电话,“霍副总,你到我办公室来一 下!” 一会儿,霍辛来了,春才走过去把办公室门关了,他这一举动让霍辛很吃惊, 霍辛知道他肯定有什么秘密事要和他说了,春才是很少绕圈子发感慨的,只要他绕 圈子发感慨,就肯定是心里憋了好久的什么事情要说了。 “你说,那女人究竟想要什么?”霍辛落座后,春才说道,“我就想不明白, 我究竟哪儿不好,那个给我看脚气的女医生一直那么不冷不热的!” “差异、差异。”霍辛说,“绝对是有好多差异的,你和她不一路,别那么痴 情!” “恐怕还不止是个痴情问题。”春才说,“反正,我总觉得我老想她挺奇怪的, 好像还有什么原因似的,可我也想不明白,这真是——” “真是啥,真是痛苦?”霍辛喝了杯茶,咽了下去说,“痛苦?自找的。痛苦 啥啊,男女间就那么回事,说白了就是相互利用,你想她的身体,她想你的钱。” “可是我已经……”春才想说,可是我已经花了不少钱在她身上,要是连着那 次情人节的项链都好几万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作了次不合时宜的停顿!因 为,他忽地想起那次是瞒着霍辛的,今天说出来不是此地有银三百两嘛!不是自己 抽自己嘴巴嘛?于是,他说,“可是,我觉得我对她那种感觉就是不一样,是我从 来没有过的新感觉!真的是!” “啥鸟新感觉!”霍辛不以为然地说,“其实女人脱了衣服都一样,没什么新 感觉。你就是固执,别人是没吃到葡萄说葡萄酸,这样就容易解脱;你是没吃到葡 萄老想着葡萄甜,所以就不可自拔!所以说,男人不要管别人说你花不花心,首要 的是善于解脱。不善于解脱自己,痛苦就永远存在。所以说,嚼着嘴里的,夹着筷 子上的,看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不是不要脸,而是不这样你就得痛苦!” “啥葡萄不葡萄的,这我不懂,给你说白了吧,看我究竟怎样才能得到她!” 春才说。 “她的心吗?”霍辛问,“你到底是要得到她的身体还是她的心?” “你这不是废话吗?哪有只想得到女人身体的?啊!你得到她的身体,她睡到 你怀里想着别人?把家里挂满‘绿帽子’?那还有什么意思?”春才对霍辛那打破 沙锅问到底,还要问沙锅片子扔哪儿啦的问法很不耐烦,对他玩世不恭的神态更看 不上眼,所以他说这话时,都有了一点儿着急! “你先别急,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吗?”霍辛说,“我不问清你的想法,就没办 法拿主意!也不是我给你泼冷水,你要想真得到她的心,还真不像你中奖那么容易! 她心性比太阳还高,不是钱财等东西可以诱惑的。再说,你给人……”霍辛说到这 儿,也不往下说了,他本来想说,你上次给人那项链啊什么的,人家当天就打电话 来让我去给你取,只是我没去。可他刚刚已注意到春才说话间的那次不自然的停顿, 他这么说出来,不是很伤郭总的自尊吗? 所以,他把嘴边的话也憋了回去!说,“一句话,得到身体易,得到心难!” 他感到这话还是会伤老板,于是接着说道:“你没听人家说,‘女人心,海里针’ 吗?海里针是不那么容易摸到的。” “那就干脆来个分两步走。”春才有些像赌气的口吻坚定地说,“先得到身体 再得到心!” “你是不是高烧40度,烧迷糊了说胡话呢!”霍辛说,“哪儿有这样的?” “你听老人们说过旧社会的婚姻没有?”春才问。 “听过一些。”霍辛说。 “这不结了。”春才说着还来劲了,他使劲喝了口水说,“我听老人们讲啊, 旧社会很多男女到结婚都没见过面儿,洞房花烛夜才见到老婆、老公,一睡还不是 睡出了感情?我还看过一个电视剧,那上边有个女的被土匪抢了,先是奸了,女的 死活不从。山上几个月,土匪头子对她百依百顺,可那个女的就爱理不理。后来, 土匪头子放了她,她就回了家……她回到家后,却老是想起土匪头子对她的好处, 最后,她自己上了山,做了土匪头子的压寨夫人……这是为什么呢?依我看就是和 人家睡出了感情!” “你说那意思我明白,有点儿像那句‘老鸟上面全是筋,和谁睡了连谁心’的 浑话。”霍辛说,“不过那都是特殊情况,要是世界上只剩下你和晓晓,她肯定就 是你的了——问题是这世界上还有60亿人哪!光中国就十几亿呢,林子这么大,鸟 又那么多,她又那么漂亮,由不得她眼光不高啊!” “我问你,”春才问,“假如我真要这么办,你看怎么才合适?怎么样才可能 做成这事?” 霍辛沉浸于思考,他想了半天说,“你要是真这么想的话,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给她买套房子算了!你没听说那个笑话?——有一个男的问一个女的,咱们先租房 子结婚吧,然后攒钱漂漂亮亮买套房子。你猜那女的怎么说?那女说,得了吧,我 还如先漂漂亮亮租个丈夫,再等着随便哪个有房子的男人做真丈夫呢!” 春才老半天不言语,看得出他大脑在飞转!最后他手握拳头在桌子上一擂,说, “行!我就来个没见兔子先撒鹰的笨办法看看!” “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霍辛说。 “可孩子吃了狼跑了怎么办?”春才问。 “你看你……”霍辛说。 春才摇了摇头,又挥挥手,示意霍辛:办去吧! ------- 我爱E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