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是色鬼的黑手 他捏着那片冰凉的钥匙,对准锁孔反旋了一下,钥匙便搅碎了夜静——“咔嗒” ——防盗门的锁簧狠狠踢了正打瞌睡的锁舌一脚,它虽然困极了却忠于职守,恪尽 职责,它用身体紧抵锁舌。锁舌也累了,正想眯一会,却也紧咬着门框上的锁孔, 它深知自己岗位重要,深知只要自己稍稍懈怠门就形同虚设了,任何人都可以长驱 直入了,要是那样还装锁干什么呢?锁簧的一脚着实吓了它一跳,以为遭到了突然 袭击,惊恐失色猛向后缩身——门便开了,春才伸手抓住了门上的拉手——他的心 里忽地一热,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夏天,那个他认为一生中最幸福的夏天—— 那个夏天天气有些反常,出奇的热,明明是仲春,可偏像是初夏。偶到野外走 走,那浅灰色天幕下,早已春意盎然了。大河边上一方一方、一片一片清湛湛的鱼 塘里,鱼儿时不时会调皮地蹿出水面,把淡绿的水面拱破,抖动出许多波纹,鱼儿 开心地笑着,一个猛子扎下去。好像它们是“人来疯”,特意向来人证明水面没有 它们的嘴巴结实。 河堤上密密麻麻的柳树,已经长出些黄绿黄绿的嫩叶儿,远处看来是生机勃勃 的嫩绿彩带,连在漫长冬季里冻裂的树皮都泛起绿来,是那种极其自然的青绿,它 们以强大的压力催促表层半死不活、似脱未脱的枯皮,在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树皮 褶皱中露出自信的笑脸…… 房子买好了,是一套120 平米的三室一厅,进门是一个长方形好大好大的厅, 与正门错开处一条不宽的胡同,左边三个门,右边两个门,不对称。右边从外到里 分别是洗手间和大房,左边依次为大小基本相等的两个房,再往里是厨房。过了胡 同,再往里又是一个厅,比外边的厅小得多,因而,它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厅,只能 做个饭厅而已。3000块钱一平米,要说是不贵。不过,在他置身于那房子前,把一 张360000万元的支票交给霍辛,让他去“七彩阳光”地产公司交钱时,他心里还是 隐隐抽了一下。在他把20万元支票交给霍辛介绍来的装修老板,让他用最快的时间 火速装修好时,心又抽了一下。甚至,霍辛把购置家具、炊具、以及其它用具的厚 厚一沓发票递到他面前,他将目光聚集在89721 的数字时,也让他在心里深深地倒 吸口气。这是因为,他知道银行里的钱越来越少了。如果说当年他完了税剩下的四 百万是一大盆水的话,那么,现在大盆里的水只有薄稀溜溜一层了,清凌凌一层薄 水下,盆底清晰可见。如果那盆子是木制,恐怕连盆底那一条条宽窄不一、长短不 同的木纹都看得清清楚楚了——他分明感到那几张存折越来越轻了。好像肩上扛着 200 斤麦子突然间变成了一根轻盈的鸟羽。 一段时间以来,他时常做梦,一些稀奇古怪的梦。那次,他梦见自己在春三月, 和一大群相识不相识的人去北郊广场放风筝—— 大家的风筝五颜六色做工精细,一大群人说说笑笑,潜意识中他自己知道、大 家也知道他在人群中最具权威。可当他走近人群,人们大都不认识他,认识的也很 冷淡,更不用说维护他的权威了。连霍辛都不怎么搭理他,这个平时见了自己,像 见了亲爹一样的人,整个一哈巴狗,见了自己圪米米儿哩,摇头摆尾地讨好,还伸 出他那薄生生、红丢丢、灵活无比的舌头在嘴边和自己的腿上舔来舔去的家伙,居 然也人模狗样地装起了正经,还敢对自己撒下不少不屑鄙夷的目光,这真让他感到 气愤。他索性不理他们,去一边放自己的漂亮风筝,那是一尾制作精美的虬龙,好 长好长,神气活现,张牙舞爪,二目放光,那风筝的确比其他人的风筝都精美些, 这让那些人怒不可遏,可大家还是各自去放风筝了…… 一会儿工夫,天上便飞满了各种各样的风筝,有龙、有凤、有鸟、有鱼、有虫, 什么蝴蝶、蜈蚣、大公鸡、小老鼠、猫头鹰、黄鼠狼、大像、鲤鱼、莽蛇,甚至还 有潜艇、军舰、战斗机……应有尽有,但是大家的风筝都没有他的风筝好看,那尾 虬龙花哩忽哨,飞得又高又快,很快就把他们比了下来,他高兴极了,哈哈大笑起 来…… 其他人也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里饱含着嘲笑,这让他很纳闷儿,他环顾众人, 众人依旧大笑不止,霍辛竟然捂住肚子把眼泪都笑了出来。这时他心里没底了,哈 哈大笑萎缩成一脸尴尬,他抬头看了看自己的那只漂亮风筝,他惊呆了,真的惊呆 了——因为,那尾虬龙风筝竟然成了一只巨大的、圆骨溜秋的大气球,它在一点点 变小,而且在一点点下落…… “猪尿泡,猪尿泡,”一个长相极像晓晓的女人说,“看那个傻瓜的风筝变成 了一只猪尿泡!”哈哈……哈哈……她肆无忌惮地笑着!女人的嘲笑让他觉得无地 自容。 “哈哈哈……哈哈哈……”霍辛狂笑着向他走来,“郭总,你看看你的风筝, 怎么变成了一只又脏又臭的猪尿泡?” 那个巨大圆球正徐徐下落,比刚刚小了一点,离自己也更近了一点,他隐隐约 约看见那东西上面有很多红色的枝桠,有粗有细,纵横交错,像一团乱七八糟的红 线,又像是一片红不呲呲咧的树根——他妈的,可不真是一只大“猪尿泡”吗? 他气得蹲在地上呜儿呜儿哭起来…… 身边一阵阵嘻嘻哈哈嘲笑声…… 第二天,他把昨晚的梦说给了霍辛,霍辛像梦里那样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说, “郭总啊,郭总!我可真服了你的气!你怎么做梦都像是隐居深山老怪侠出山了呢!?” “你嬉皮笑脸地笑个鸟呀!”春才有些不高兴,“跟你说正经话呢!这梦真怪! 怎么会做这么个破梦呢?”他一边说着,一边沉沉地想。 “别想那么多了。”霍辛说,“连一个梦都放不下,这叫什么呀!我听老人说 那梦都是反的,梦凶则吉,梦吉反凶。你那怪梦说不定是某种福气的先兆呢!” 什么先兆呢? 就算梦是反的,那梦里有好有坏,好的预示着什么,差的又预示着什么呢?那 梦里那么复杂,又那么虚无缥缈,他哪能再想得清楚啊! 现在,他站在买给晓晓那套房子里,一条条橙色“圣像”木地板整齐有序,发 着暖烘烘的亮光,粉色墙壁打磨得磨砂玻璃般平整,挥洒着某种暧昧情调。意大利 奶白色真皮沙发静悄悄靠在墙边,注视着春才,像在窥视他心中的某种期待。房顶 上一具像大酒店里的那种吊灯,甚至比酒店里的还漂亮高贵——它以青白色为主色 调,边缘十来片花瓣样的玻璃片子,是淡淡的青蓝色,很淡很淡,只是隐隐约约能 看出些蓝色意味。像反扣着的脸盆的灯心,画了一池清水,几片绿生生的荷叶,上 面闪烁着几枚欲流还驻的水银色露珠,正中是一青一红两条鱼,青鱼稍大,憨态可 掬,红鲤虽小,灵气可人,它们都睁着大眼,相互追逐着……两条鱼好像在谈情说 爱打闹嘻戏——春才问站在一边的晓晓,“那条红丢丢的鱼是不是你?” 晓晓不说话。 “这是房产证明。”像表功又像献殷勤,春才认真而虔诚地说,“上面是你的 名字!我特意这么办的。” 晓晓不说话。 连春才递给她房产证她也没接,更不用说看一眼了。这让春才感到落寞,不是 个滋味,可他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或是天性善忍耐,也或是根本没有表达不满的 勇气!他先是想把那张房产证再装回口袋里,可马上觉得那样不合适,他站那儿不 动声色地琢磨了一会儿,把它放在屋中晶莹剔透的茶几上…… “这一切没别的意思。”春才进一步解释说,“我只想对你说,并努力用行动 证明,我对你是真心。不管你怎么想,我的良心告诉我,我没有骗你,我从没有对 别的女人这样过!就这些。” 晓晓不说话! 春才见她还是待答不理的,便顿了住,愣头愣脑站着,想了想,又想了想。终 于,春才伸手指了指里边,示意她到里边看看,她肯定明白了他的意思,却站着没 动,有点愣怔的意味,她好像在想什么……想了好久,比正常情况下反应时间长很 多,她上下眼睑上那两排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甚至于,春才看清了她眼睑相 合的瞬间,两排黑睫毛交叉错开,像一只仅有两排刷毛的小刷子,小刷子真美丽极 了,很是别有韵致—— 突然,小刷子的刷毛散开了,不知是不是眼睑内的液体刷去了她眼上的迷蒙, 此刻,春才看来她黑黝黝的眸子变得更黑了,闪发着更加明亮的光。眼白也更白了, 湿漉漉白净无瑕。她眸子中央的瞳孔,也开始活泛起来,像自信的光芒,也像是艰 难选择后的释然,好像还有……无奈什么的,春才实在看不透了,他还是充满好奇 地想再琢磨琢磨,正在这时,她开始挪动脚步,步伐零碎轻盈,风吹杨柳般的仪态, 春才打住思绪,随她向胡同走去…… 房里的一切是可以打保票的,那张意大利产硕大无比的床,比一般大床差不多 大一倍,床头墙上和房顶两面高品质镜子也是原装进口的,这是霍辛的主意,他说 这叫情调!连床上所有的被子都是进口的,这些东西霍辛倒认为买国产的算了,可 春才坚持既然其它东西都是进口的,就别在乎多花这点钱了。何必这样呢?这不是 头都磕过差作揖吗?在关键时候,不要搞那些割卵子敬神的事儿,那样只会疼死了 人,还得罪了神! 这里一切的一切都是按春才说的原则料理,大到屋里所有陈设,小到晓晓的每 一件衣服——给她准备的内衣是他到吉之鸟商场买回的,内衣、睡衣清一色“戴安 芬”,睡衣按春夏秋冬的顺序一下子买了四套,内衣是每一种颜色一套……他想用 他细如发丝的用心给她个全新的好印象,渴望用这样的方式打动她。她对这间房子 里他为她做的一切无可挑剔…… 看完了,晓晓愣愣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 他坐在她对面,看着她,一眼迷茫,满脸虔诚,心中七上八下!她坐着一动不 动,像一尊精美石像。她眼里也凝满茫然,或是我眼里的茫然传染给她,也许她心 里正像那只带给我不少快乐的蜘蛛的蛛网?或是更像一筐子蚕茧,密密麻麻缠满亮 莹莹的丝线,可就是找不到根头绪,她的神情证明她一定在想着什么,可此刻她肯 定什么也想不清楚。他想。 好长时间过去了,空气都像快要凝固一样,在粘稠郁闷的空气里,那种静寂让 人觉得可怕,因为密闭良好的房子里,只有俩人的呼吸声,互相干扰、互相纠缠、 此起彼伏,静寂中的呼吸二重唱确实太可怕了!让人感到沉重的压抑,压抑得他们 呼吸都沉重了。 时间好像也要凝固了,凝固在他们沉重的呼吸中。后来,晓晓起身向卧室走去, 春才呆若木鸡地看着,像是在看一个天外来客。她从卧室出来时,手里拿了一大堆 衣服,他惊异认出那是他给她买的那一套紫红色“黛安芬”睡衣,是那件春装。他 记得那件衣服上有一些隐在紫红里的玫瑰,一支一支、千姿百态、有的盛开着,有 的微开着,有的才含苞欲放……因为那是紫红色中的紫红,看上去不是很明显,甚 至于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要不是那一根根、横七竖八、纵横交错的深绿色玫瑰 茎杆,就更不容易看见那些千娇百媚的花儿了! 他还看见在那紫红色的睡衣中,隐隐约约露出一抹深绿色来,它是那件“黛安 芬”文胸,没有上吊带的那种,深绿色上绣有金灿灿的花儿,上沿绣的轻些,下边 则重些,丝丝缕缕,一纹挨着一纹,有点儿像大海波纹……那东西让他陷入一片乱 七八糟幻想中,他想到家乡冬日一望无垠的雪野,他想到雨过天晴后遥远的北方那 依稀可见的山脉,他想到了大河滩里那浓密茂盛的水草,他想到了浓密茂盛的水草 从中清凌凌的流泉…… 他正想着,听到了门锁被她扭开的“吱嘎”声,接着是洗手间电灯开关的“咔 嗒”声。她一欠身,进入洗手间。反锁门的“咔嗒”声蹿入他耳鼓,眼界里出现乱 七八糟、纷纷纭纭、花花绿绿、斑驳陆离、挥之不去、避之不开的色彩!闪闪烁烁 纷纷纭纭的光,在他眼角和两鬓间飞来忽去…… 后来,哗啦哗啦的水声响起来……他感到身体开始噪热,血液在胸中翻江倒海, 一浪一浪。热血从胸部澎湃着向头部涌,大脑里成了一片空白,却又骇浪涛天,脖 子根部热起来,这让他想起她脖子上那根青筋在雪白皮肤下泛着青光的样子。她现 在就在房子里洗澡,就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充分展示着她身上任何地方,可令他 奇怪的是,晓晓脖子上那根青筋在她雪白皮肤上泛着青光的样子,却突然间模糊起 来,直放大成雪白雪白的一片,一若家乡的雪野…… 忽然,他大脑空间里打了个其亮无比的闪电,猛一亮又随即黑了下来,他的眼 泪“啪啪嗒嗒”滴下,把面前脚下的橙黄地板上堆出几个亮晶晶的斑点……这时, 晓晓刚好出来,穿着那艳丽的紫红色睡衣,像一尊紫红色浮雕,木讷而疑惑地看着 正在擦拭眼泪的春才,大约有一两分钟时间,她就那么静静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然后,一转身向里边卧室走去,若一抹紫红色云霞被风吹了去,消失在房子里的过 道里。 在他也洗了好长时间,甚至可以说是他一生中洗的最长时间的一次澡,洗完又 刷了刷牙,进到了卧室,她正静默地躺着,一副昏昏欲睡的慵懒,他掀开被子躺在 她身边,她连眼睛都没有睁一下,还是那副昏昏欲睡、半醒不醒的样子! 他躺下,手颤动着伸去,试着把手从她身体下边伸过去,她没有配合也没有拒 绝,只是自然地朝他的方向转动了一下,他不知道转动和滚动的区别,他以为她也 有了某种渴望,于是,他把嘴唇凑过去试图亲她,可是,她却用手臂挡开了他的嘴 …… 他用手在她光滑胴体上摩挲,她紧紧咬着下唇,身体扭动却不发一点声音,好 像她天生是个哑巴,漂亮无比的哑巴!他的手在她身上蛇一般游动,她的牙齿把下 唇边上都咬出了血红的印子,可是她还是一声不吭。 他摸索着脱下了她最后的遮挡,到膝盖下一点时,他用脚轻轻将它蹬下,一直 让它消失在暄腾腾的被子里,他掀开被子,想去找到那件最省布的衣服,可他没有 想到她腾地坐起来,满脸愤怒,猛地拉过被子裹住自己,好像他们是躺在冰天雪地 里,而她又深深地惧怕寒冷。他默默无闻地掀开被角,躺在她身边,他的手一度停 止,她也直挺挺地躺着。 在他再一次进入状态,试图摘下那个深绿色文胸时遇到了麻烦,他费了九牛二 虎之力,甚至他用力把她翻过来,也没能解开文胸上的扣子,一会儿下来,他浑身 上下就大汗淋漓,他有点儿着急,他又拉、又拽、又扯、又解,可还是没能解开! 汗水像小溪一样潺潺而下,可他还是无能无力,她早也安静下来,安静地爬在那儿, 一动也不动,像伏在沙滩上日光浴!她胸背部位一起一伏,纵然起伏幅度不大,毕 竟证明她还在呼吸,证明那是一尊鲜活柔嫩的肉体! 他感到有点儿恼火! 甚至于有点儿恼羞成怒! 他开始又一轮尝试,手上用了更大的力量,“咔啪”很轻很轻一声塑料制品断 裂的脆响,使那个绿东西轻易取了下来——在第二天他下定决心要去商场找他们, 说他们的产品质量有问题,几百块钱一件小破东西,居然会是这个质量水准,这怎 么能行?可是,当他仔仔细细对那个物件再研究后发现,那个东西的扣子要么在前 边,要么就是没有扣子!他怀着愤怒的心情,用羞涩的语气打电话过去询问,那头 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耐心而诚恳地对他解释说,“黛安芬”所有的内衣都是有扣 子的! “胡扯!大睁着眼睛说瞎话!”他气愤地质问,“有扣子怎么会解不开?还坏 了呢?” “先生,”那边那个年轻声音的姑娘问,“你,或是你太太是怎么解的?能告 诉我吗?” “这,这!”他在电话这头支支吾吾不好意思开口,脸也羞得通红,后来他竟 然像英雄就义一样下定决心说,“从后边解的吧,还能从哪儿解!” “先生,是这样的,”那边依然用沉静的语气说,“所有的‘黛安芬’内衣全 部采用前置式扣子,而且扣子必须是上下滑动才能解开的,你明白了嘛?先生!” 他在心里正在想着“明白了”三个字,那边却以为他已经挂了电话了,那个刚 刚柔美无比的声音变成肆无忌惮、可恨可憎的嘲笑,“这人真有意思,连内衣都不 懂解,还买它干什么?傻瓜!” 他愤愤然挂了电话! 他现在再一次把嘴唇凑过去,可她坚决用胳膊挡开了,她再试,她还是同样挡 开,依然如故地用她那雪白而整齐的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唇。 最后那一刻,那个瞬间……她的眼泪泉水般汩汩涌出,沿着她那轮廓优美的眼 眶,向两鬓的凹陷处流淌而去…… 后来她让霍辛转告他说,她每个星期五、六来,其它时间不准他打扰她,她果 然是这么做的,他当然也不敢轻易造次。 晓晓还是那个样子,一句话也不说。这是一件让春才永远也想不通的事情,晓 晓到目前的表现,已经彻底打碎了他原来认为只要那个了就会那个出感情来的美好 幻想,他这一理论彻头彻尾地被例外打碎了,被晓晓这一例外打碎了。他当然是不 甘心的,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先这么着吧,感情是需要培养的,培养是需要时间的,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性急就别看下象棋,慢慢来吧!他想。 星期一到星期四总得找点事干啊!要不然天天在家里也实在闷得慌,去酒吧吧, 晓晓不去没一点儿意思,再说那地方消费挺高的,装那晕孙干嘛呢!去唱歌吧,自 己那歌声实在不敢恭维,有心脏病的冷不丁一听,没准会把他小命要了!实际上, 他已经感到除了和晓晓一起,其他什么事对他已不再有吸引力,包括打麻将这样的 高雅活动他也只浅尝辄止、玩玩而已,可是自从晓晓到他身边以后,他的手气大大 好了起来,少则三五千、多时三五万地赢,从来没有输过。他心里想,晓晓这家伙 还是个福星呢!甚至连公司里的业务都逐渐地好起来了,上个月那台“解放-拉煤 王”赚回好几万,发了工资还盈余三千多块钱,加上一车纸张贸易也赚了几千块钱。 总算是开始盈利了,他对做生意的理解是像打麻将一样:够本儿不心慌!甚至他常 常在冥冥中感到这一切好运好像都是晓晓带给他的! 可晓晓还是一句话也不说!他实在想不透这船究竟搁浅在什么地方,他想是不 是我没有离婚,没有给她名份她不高兴呢?“有可能,有可能,完全有可能!”他 自言自语地说。谁愿意没有名份地和别人瞎那个呢?除非是那种人,可晓晓明明不 是那种人。他想。 “为什么她一句话也不说呢?”他这么问霍辛。 “讨厌或是内心看不起你呗,”霍辛说,“不会再有别的什么原因了!” “扯蛋,”他不服气地反驳说,“讨厌、看不起还和我睡在一起啊!” “这有什么奇怪的,”霍辛笑了笑说,“睡在一起怎么啦!睡一起相互讨厌、 看不起的多了、海了去了!就像你跟你老婆睡在一起,你讨厌、看不起她一样!” 春才没话说了,愣在那儿半天出神! 霍辛看着他也不说话,以为伤着他了,就解释说,“有些事儿你不要太当真, 女人啊你越是把她太当回事,她就越不把你当回事,你大模厮样的不把她当回事, 她反而把你很当回事啦!” “不,不是的,我感觉不是这样,”春才愣了半天之后开口说道,“我认为是 她可能因为我没有离婚才会这样!” “这跟你离不离婚有什么关系?”霍辛说,“现在的人才不在乎这个呢!你以 为就你会家里红旗不倒,外边彩旗飘飘啊?现在这种女人也多的是。所以,我认为 她只不过是想和你处一种短暂关系。条件是她在其他方面不吃亏。” “你净在这扯黄瓜道西瓜,”春才说,“不吃亏?她妈的大姑娘家哪有比跟别 人睡觉还吃亏的?最大的吃亏就是和别人睡觉啦!我感到晓晓不是那种人。” “你这是什么思想?”霍辛很是不屑地笑笑说,“西方人把那玩意儿当作和手、 鼻子、脚等任何部位一样的一个部位,和谁睡觉就像咱们的握手一样!你以为还是 你那种‘睡鸡随鸡,睡狗随狗,睡根扁担扛着走的思想啊?” “可这是在中国,不是在你说的西方。”春才说,“你他妈不要一张嘴就西方 西方的,好像你姥姥家在美国一样!” “那你家里有老婆还找晓晓干什么呢?”霍辛说,“他妈的在中国哪儿兴这个!” “你!”春才说到嘴边便不再说了,实际上是说不出来了!“你给我做做这个 工作怎么样?我和家里也这么长时间不在一起了,我想干脆离了算了!” 霍辛看着他,不说话,停了一会儿他说:“这好办。”继而他走到春才身边伏 在他耳边说:“……” 春才猛地把他推到一边说,“滚你妈的蛋吧霍辛,你他妈说的哪是人话啊!” 霍辛尴尬地笑了笑,挺没意思地走了! 几天后,他正在办公室里坐着,无所适从,百无聊赖。这时,霍辛过来说,郭 总呀,你得赶快回家一趟,小孩病了,都两天没上学了! 不管怎么说孩子病了还是要去看看的,这不仅因为自己生下了他,还因为他是 自己不成为“绝户头”的保障,在农村或者说在农村人心里“两个头”坚决不能当, 第一是“绝户头”,第二是“扒灰头”。 “扒灰头”是指长幼乱伦,那是十恶不赦、败坏坟茔的事儿,不过这事儿一般 比较隐晦,没有公开敢说谁是“扒灰头”,那样他会跟你拼命!充其量不过在背静 地儿说谁谁谁是个“扒灰头货”,也就罢了。 所以,一听到儿子病了,对他来说是件严重事情,他忽地想起好长时间没回家 了。虽然,偶尔儿子也打电话来,那也只是三言两语、支支吾吾应付了事。儿子六 岁了,渐渐懂起事来,他好像也看出来爸爸妈妈有了问题,自然以前那种一到了晚 上,他们俩合成一气拼命哄他睡觉、他不想睡觉也得睡觉的情况没有了。那时候, 他经常装着睡去,看看爸爸妈妈究竟要干什么,偶尔还真看到了些什么,现在再也 没有看到什么了。搬到这坐城市不久,他就再也没看到那什么了! 他那个圆不溜秋的老婆,原来也常打电话,与其说是问候倒不如说骚扰,他自 然也就不会有好声好气,和晓晓在一起时接到她的电话更是怒不可遏。后来她就打 的越来越少了,最近一两个月来好像从来没打过,这倒让他耳根清净!可今天儿子 病了他是不能不回去的,就像霍辛那个王八蛋说的,老婆是别人的好,孩子是自己 的亲! 他匆匆忙忙在霍辛那儿拿了车钥匙,开着车就往家里赶,到了家边上,把车一 停就风风火火上楼,他打开房子的主门,看到房子里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家 居摆设也还是那个样子,只不过是家里乱哄哄的,到处是孩子的玩具,到处是乱七 八糟、一团一蛋子的衣服,可能是她最近没有心情去收拾吧,决不是因为她没有时 间,她没别的事,时间对她来说就像自来水,一天到晚哗哗地流。她自从进得城市, 也越来越市民化了,整天价拧屁股调腰不想动弹,什么活也不想干,还动不动就打 电话到公司,让谁谁谁去弄啥啥啥!一派老板娘作派,甚至是老板他娘的作派!他 这么想着时,隐隐约约听到里边有点儿响动,那是一种特别奇怪的声音,那声音是 加快人心跳的特效药物,血色刷地从他脖梗蹿到脸上,“咔嗒”一声拧开了卧室门 锁,里边的景像让他惊呆了——小保安和她都赤裸裸,正撂撂压撂撂呢! 她迅速半坐起,平静地看着他,就像是看他进来停下了针线活,她用手拢了拢 自己零乱的头发,把眼睛偏向了一边。小保安猛一回头看见了他,他的脸上没有一 丝惊恐,是那种打工人常有的老板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让干什么停下来的释然。 他慢条斯理从从床上下来,拿一件衣服遮蔽着身体某一部分。两个人的沉静让他惊 讶不已!他怒目而视、怒发冲冠、继而怒涛澎湃,他走上前去,揪住小保安的领口, 左右开弓打了十几个巴掌,又把她从床上揪起来,左右开弓打了十几个巴掌,小保 安的嘴角有鲜血一滴滴下来,他用左手虎口使劲地抹了一下,在他下巴颏儿上就有 了刷子刷的般一道红色,可他还是很平静,甚至,平静的目光中竟揉进些轻蔑射向 春才……她竟然愤怒了,与他反抗起来、扭打起来,她的指甲很尖,把他的手上脸 上都抓了不少血不出来……她呜儿呜儿地哭起来! 他愤然向门口走去! 一脚门外一脚门里时,他听到呜儿呜儿的哭声中掺杂着含糊不清的话,他没有 心情仔细听,大概是“不要脸东西……拿屎盆子扣自己的头……你良心都让狗吃了 ……我就是给你戴绿帽子……还要给你带钢盔……反正你个王八蛋也不在乎……我 要给你挂一屋子绿帽子……不就是不要脸和别人睡吗……谁不会……谁都会……我 也会!”等等之类骂人的话! 他顿了顿脚步,回了一下头,想回去说些什么,可他似乎很快想到了什么,甩 开大步直奔公司而去…… 他进得霍辛办公室时,霍辛正翘着二郎腿哼着歌儿,好像在等什么重大国际新 闻一样,那腿脚晃晃悠悠、轻轻慢慢、自自在在,眼睛似睁非睁、得意洋洋。“霍 辛,你他妈的×!真他妈的×,你真不是个玩意儿你,你他妈那×你告诉老子,你 怎么给她做的工作?你他妈的让老子亲眼目睹自己的绿帽子是多么绿是不是?你她 妈的你说你是他妈什么东西!” 霍辛早已站了起来,先是干巴巴摆弄两只手,一副不知所措的无辜样子,后来 用手使劲摆,又用一只指头指了指外边,好像是告诉他别在这地方吵,外边还有不 少工人呢,要是给人家知道了多不好!这事不适合大街上或其他公共场合说!他气 得嘴唇都乌沉沉了,他似乎意识到场合问题,便一边大口喘粗气一边大声说,“你 他妈的,今个下班得给我说清楚,说不清楚老子跟你没完!”说完“砰”的一声摔 门而去!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快到下班时间了,霍辛探头探脑地来到了他办公室,霍辛 好像又有了勇气,大模厮样地拉了把椅子坐下来,说,“郭总,你不要生气,天地 良心我可都是为了你好啊!” “放你妈的臭屁!”春才大声说,“有这样对人好的吗?你她妈的让我也这样 对你好一回成不成?你妹妹霍兰不是给晓晓当保姆吗!我这样对她也好一回好不好? 你他妈的就是粪坑中的‘谷蟮’,满肚子脏乌泥!” “郭总,话不是这么说,”霍辛有点儿着急的样子说,“你不要一着急了就胡 说八道,这事跟我妹妹霍兰有什么关系?我他妈还是说,我霍辛上对得起天,下对 得起地,中间对得起你郭总和空气!” “滚你妈的蛋去吧!”春才愤怒地说,“我他妈的算看透你了,你这号嘴甜心 苦的东西!你他妈真是好话说尽,坏事做绝啊你!你给我说说你明明白白侮辱我, 还怎会成了为我着想了呢?我看你这嘴简直就不是用来说话的,是专门喷大粪的!” “是这样。”春才越说越激动,霍辛反而越来越镇静了,“这样她不得不跟你 离了,她没办法再和你在财产上纠缠什么了,要不然你离婚可以,包括你那笔巨奖 都得给人家分一半,你说你亏不亏?”霍辛说完用委曲的目光看着春才,那眼神仿 佛在说,哪里还有我这样对你这么忠诚的人啊? “我告诉你霍辛,”春才咬牙切齿地说,“我和她婚姻不成仁义在,再怎么说 我和她也风风雨雨过了这么多年,你他妈的做这缺德事不怕生儿子没屁眼儿?” “对不起,”霍辛好像也愤怒了,“我儿子有屁眼,我也告诉你,你要是这么 冠冕堂皇,就不要死皮不要脸去找那个晓晓,你他妈的又要当婊子还要立牌坊,我 他妈的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他妈的不是你说的让我给你做做工作吗?” “你——”春才张大了嘴,可一下子卡那儿说不出话来! 后来,实际上也就是没过多少天,她和她离了,他把那座别墅给了她,另外给 了她二十万块钱!去办离婚手续的那天,天上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两个人都没有说 话,只是默默地填着各种表格,然后每人拿了一张证书就散了去。 出了门,他看到天好像下得更大了些,他心里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什么沉重 都刹那间飞散了。没有了沉重,人就成了一具空空的壳子。不,更像是一片风筝, 一片用五颜六色的纸糊成的风筝,轻飘飘没有了一点重量。看来,沉重对人来说还 是重要的,人需要用沉重支撑起来,充实起来,给人历史的厚重感和漫行于天地间 的稳重感,给别人以人的立体感和生活的真实感。不然,你就会像极了一片风筝, 飘飘荡荡,自在无比,自由无限,可风筝永远不是鲜活的生命和肉体!他坐在车里 看了看她,她打一把淡青色雨伞,毒气哼哼地走在微微雨幕里,显得过于自信与从 容——他突然间想到,真正遇事女人可比男人坚强、比男人还果断啊!淡青色的雨 伞周围是一串串珍珠链,它们被她行走的风吹着斜向她身后一个角度,风吹乱了她 的头发,她用手指把越位表现的那绺头发一直沿额线拢到耳轮后边,她的头轻轻向 左上偏转的那个瞬间,他看到了一抹曾在自己的左臂上躺靠过无数次的白皮肤,不 知怎么的,“金利来”衬衣轻刮了胸口一下,他胸口有了点儿异样感觉,那感觉很 快在胸中放大成一声惊雷。他忽地学到,婚姻多像一把雨伞啊,曾经风风雨雨地走 过,可如今却成了伞里的她和伞外的我了。世界上又有多少这样的夫妻呢?那肯定 是个惊人的数字,有多少痴男怨女共撑着一把雨伞,从多少年如一日的穷困潦倒中 走来。可一但有一天,太阳出来了,他们便收起那把伞。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想再 看她一眼,却什么也没看到,因为她已经走得越来越远,在他视线中幻化成一把淡 青色移动的雨伞……可他却想象出刚才给他震撼的一抹白色——继而,他想到晓晓, 那个脖子上青筋在她雪白皮肤上泛青光的晓晓——他想,那也不是盏省电的灯! ------- 我爱E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