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是夺命的快刀 他用劲一拉,铁门“吱嘎”一声开了,门洞里一片漆黑。他向右一欠身,左脚 就跨入漆黑里,地方很熟悉,动作很熟练。底层楼道里响起皮鞋底和水泥地板斗嘴 的声音,鞋底的声音疲惫而沉重,因为春才的疲倦早已传染给它,目前,它算是对 主人最忠心耿耿的,纵然,它从没有像霍辛那样对春才表白。甚至,从情感上,它 对地板歇斯底里的反对和叫嚣很恼火,因为在他看来我的主人都混到山穷水尽的田 地了,你咋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呢?像你这样“橐橐橐”地大叫大嚷,显得很不风 度、很没教养。地板的恼火当然也有道理,他说,他穷途末路关我什么事?再怎么 说他也不能让你在我身上撒气啊!对不对?他混到这份上能怪谁呢?只能怪他自己 ——啊哈!连楼道上黑乎乎的水泥地都如此的薄情寡义!说话都这么地尖寡撩酸! 那天,是星期四晚上。他想给晓晓打个电话,可他想来想去还是忍住没打,晓 晓的脾气他清楚。他想,像汉奸对小鬼子般人家还待答不理呢,要是激怒了她那还 不坏了大事? 实在无事可做,他就又想到打麻将。他想:今儿晚上打一个通宵,管他妈的手 气怎么样呢。明天睡上一天,明天、后天晚上就可以享受幸福了,不为输赢,只为 了打发一晚上无聊时光! 就打了,整整打了一夜,赢了差不多十一万,他累得要命,也高兴得要命,早 上七点四十时他才返回,先是给霍辛打了电话,说,“我今个不上班了,有什么事 你处理一下行了。”霍辛在那头像皇上派的钦差接旨一样“好好好”不迭声地说。 他放心睡了去!还做了一个梦—— 他和晓晓站一座巍峨的山上,慢悠悠地往前走,山路崎岖不平,走着走着前面 就出现了直楞楞的断崖,崖壁陡峭。往身后看,山坡上牛羊漫不经心吃着嫩草,牛 羊们置身五颜六色的野花丛中。远处是一片片高低不一、颜色深浅不齐树林子,有 柳树、槐树、桃树、杏树……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树,在山坡上迎风而笑。山坡 左边是大片大片梯田,非常整齐漂亮。头顶上小鸟们在“啾啾唧唧”鸣叫。 从断崖边上下看,雾气很浓,缭缭绕绕、轻轻漫漫、飘飘摇摇,使劲往下看也 看不透彻。突然,一道红彤彤的光向他们射来,他顺光看去——那是一汪碧波荡漾 蓝湛湛的湖水,像一片幽蓝幽蓝的丝绸平铺在山沟中,太阳光在湖表面撒下无数金 灿灿闪闪烁烁的光斑,湖水蓝滢滢,云彩白生生,真是美极了……他正要张口对她 说,你看那边风景多美啊!可还没等他张口,脚却往下滑了一下,原来,他踩的那 块石头“訇訇訇”发着巨响从崖顶向湖中落去,他也随着那块石头落了下来,“晓 晓救我,晓晓,晓晓,快来救我!”他发着语睁大声喊叫着,一蹬腿从梦中醒了, 心“扑腾扑腾”跳得厉害,从头到脚大汗淋淋。 他睁大眼睛,一翻身,看见晓晓站在他不远处愣愣地看着他,晓晓脸上也挂满 惊恐。可能因为那梦境太恐怖,他没来得及为梦中的恐惧不好意思,眼泪就止不住 流了下来! 晓晓沉沉然看着他,先前的惊恐表情不知跑哪儿去了,一种平静的、淡淡的、 浅浅的、什么也看不出、好像什么也没有的表情! “你回来了?”他问。 她不说话。 “吃饭了吗?”他问。 她不说话。 “我们一去吃点东西吧?” 她不说话。 他也就不说话了! 这时,却听见有人按门铃,她看了看可视门铃里是霍辛的妹妹霍兰,就拿起门 铃上的话筒又挂上,话筒里传来一声“咔嗒”,那门便开了。星期五、六、日霍兰 才过来,也就是做做饭,搞搞卫生什么的,没更多事情。她平时在别人开的一间小 商店中打打杂,这样可以拿两份工资。霍兰可不像霍辛,比霍辛长得周正多了,只 是不太讲话,并不等于心里没数,她给人感觉是心里特别有数! “今天有事吗?”刚上来的霍兰问。 晓晓不说话。 春才说,“你回去吧,这儿没什么事,星期日下午过来打扫卫生行了!” 霍兰下去了,春才去了洗手间洗脸刷牙。他一边刷牙一边想,跟晓晓说不说已 经离婚了呢?说有说的难处,不说有不说的苦衷! 上次——大约有一段时间了,他们那个以后他躺在床上问她,“你喜欢我吗?” 晓晓不说话! “你讨厌我吗?”他又问。 晓晓不说话。 “你恨我吗?”他又问。 她还是不说话。 她抬起头来看了看他,看他时眼神中有欲言又止的意思,然后,她又低下了头, 眼神里充满穿不透的迷茫。好像梦中断崖下、湖面上密密层层的浓雾。 他停下自己的嘴巴,好半天不说话,房子里静悄悄,静得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那时,如果一根针掉下来,肯定能听见它和地板碰撞出的“叮当”声,甚至,可以 听到钢针落地“叮当”一声后,发出的轻轻而漫长的颤音来!那种安静实在让人感 到郁闷和不安!于是,他没话找话却又直奔主题说,“我想好了,我要离婚,离婚 后娶你!” 他没有想到那话竟然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真没想到会起到那样的效果, 晓晓听完后马上接道:“你疯了!?”听到这句话让他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好 像自家的哑巴孩子突然间会讲话了,这让他兴奋不已。他在心里惊呼:“老天爷呀! 晓晓终于开口和我说话啦!!”他想:只要有了这第一句,就会有两句、三句、十 句、百句、万句……坐闷罐车的黑暗生活彻底结束了!那个黑暗时代终结了!刺眼 的光明终于到来了!! “我没有疯,”继而他兴奋地说道,“我是认真的,我没有骗你,我是经过仔 仔细细考虑才对你这么说。答应我,我一辈子会对你好!我发誓,我要是说瞎话叫 天打五雷轰!叫我不得好死!叫我碎尸万段!叫我断子绝孙!叫我……”他一口气 说了好大一晌!那一刻,好像大脑中语汇仓库的大门坏了,语言丰富多彩,话儿妙 语连珠,竟然有如此语言天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晓晓不说话。 “是真的,我是真的喜欢你。”他说,“我说的全是真话!” 晓晓不说话。 “你这是又怎么啦?”他急切地说,“你说话呀!” 晓晓不说话。 她脸上平静得像无风日子里的水面,连眼睛都微闭起来,好像她成了外星人, 她根本听不懂地球人春才的话! 不说吧,他实在憋闷,好像生活在没有空气、水、生命的世界,这实在难受! 他想前想后,决定还是说了吧!管他呢,一直不说话非把活人给憋死不可! 他从洗手间出来,先到饮水机那儿倒了两杯水,自己的那杯放了些茶叶,她的 那一杯放了袋雀巢速溶咖啡。水倒满后,他把两只杯子放到两个人面前。 他端起自己的杯子,轻轻吹了吹飘在上面正渐渐舒展身体的茶叶,又举起杯子 让透明杯子悬在眼前,看着杯子里晃晃悠悠左右摇摆渐渐落下的茶叶,他长长呼出 一口气,说:我已经离了!说完,边喝茶边用眼睛注视着她。 她不说话。 可她又一次抬起头来,看了看正专心致志喝茶的春才,春才的茶杯里绿茶绿油 油,水也清凌凌,他正神态自若地喝着茶,像压在心头的巨石被搬开后的释然。晓 晓忙着收拾房里已有点儿乱的东西。 “这同样是真的。”春才说,“我说过我不会骗人,更不会骗你!” 晓晓不说话。 她继续收拾着东西,把那些晾干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叠得非常认真、非常仔细。 “我想是这样的。”春才说,“我们是否可以尽快结婚?” 晓晓不说话。 她还在收拾东西,看得出她是个做事认真的女人,她不紧不忙地把大小不一的 各种衣服叠得一样大小,在床边上撂起挺厚的一撂。 “我愿意从此过一种安定生活。”春才解释说,“你也看到了,我这人其实并 不坏,至少不能算是太坏!” 晓晓不说话。 她还在收拾东西,那一撂叠好的衣服越来越高,四边整整齐齐,像是用切面刀 切面条时切出的齐茬儿。 “你要是一直不说话的话,”春才用疑问的口吻说,“我是否可以看作是你表 示完全同意呢?”这句话询问得蛮不讲理,但挺艺术!说完,他微微抬起头来,看 着不远处的晓晓! 晓晓不说话。 东西已经收拾完了,她把左手轻轻放在那撂衣服上拢着,右手插到那撂衣服底 下,左手向左用力偏了一点又返回,两手一用力就把那撂衣服托了起来,向衣柜那 边走去。 “我明天就开始准备东西。”春才说,“如果没有异议的话元旦就结婚吧!我 一定让你对婚礼没有一点儿不满,一定要让我们婚礼成为你所有同学、朋友们中最 高水平、最高档次、最热烈隆重的婚礼!” 晓晓不说话。 她走到柜前,“吱哑”一声拉开柜门,把那撂衣服放进柜子。这时,她听见春 才前那句话,她回过头来,一手扶柜门,眼神木讷,她的眼神仿佛在沉重地叹息,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关上柜门。 晚上的故事和情节是往日的复印或克隆,还是那样子,她就是不让他亲,其他 举动,她一概不逃避也不兴奋,随春才做去,好像她的灵魂已飞到虚幻世界,好像 她的身体只是个橡胶模型,没有任何感觉,春才的感觉成了两人间的所有感觉,实 际上春才就像也没有了任何感觉一样。春才突然间想到了风筝,想到他和她从精神 到肉体的所有活动,就像是天上不小心纠缠到一起的两片风筝,它们原本属于不同 的两条丝线牵着,在高远的蔚蓝的天空下翱翔,可是一阵风把他们吹到了一起,纠 缠在一起……风筝与风筝做着那件事情?想到这儿,他不禁心里颤栗了一下,眼睛 里像迷了砂子一样,有一种潮乎乎的的感觉在扩散。春才怎么也想不明白,难道说 这亲嘴比那个还那个?不至于啊,再怎么说亲嘴也没有那个那个啊,这男女之间最 那个也就是那个了,她跟我这么长时间,还是不让我亲,这是什么意思呢? 春才怎么也想不明白! 春才越来越想不明白,想来想去心里只剩下那酸不几几、涩不溜秋的味道,这 种酸味加上白天睡得太多,让他越发睡不着。晓晓早已睡熟,呼吸轻微而均匀,身 体半侧卧半倦伏。房子里很安静,很安静,他看着她想到了那个皮球样的前妻,他 在心里对自己说,其实她就是丑了点,太农民了点,不能说她是多坏的人。这一点 上,人是不能昧着良心说话的。 他这么想着,就又想到霍辛。他想,霍辛这家伙可真是个猫道上来,狗道上去 的人,可以说他是个眼眨毛上绑棍子,见谁捣谁的家伙。这两年,一直把他留在身 边,可以说是个错误,天大错误啊!不行,过了这一段得把他炒掉,坚决炒掉他。 继而他想,有时候,老百姓的土话说得有理呢!那句“跟好人学好人,跟筮婆下假 神”的俗话,就是我这两年和霍辛一起的真实写照啊…… 快四点钟时,他终于迷迷糊糊睡了,浅浅地睡了。 先是他的手机奏响了《康定情歌》,在他那浅浅的睡梦中,他明明白白地听见 了,可他实在太困了,他把身体翻过来,可是他最终没有接。 紧接着房子里的坐机电话毫不客气响起来,他还是不想接,可是他醒来了,虽 没有睁眼,可他的确醒来了,他的确不想接那个令他讨厌的电话。他想,再等等如 果它不响了,自己就再睡去,反正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电话响得很执着,大 有他要是不接它就一直响下去的劲头。实在是没办法,他翻身,用一只右手撑着, 左手隔过晓晓身上拿起了那只讨厌的话筒,“谁呀?现在几点钟?你烦不烦呢?” “是我”那边说,“郭总,我是霍辛!快、快,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春才说,“你慌个球啊,快说是怎么回事!” “车在山西出事了,”那边霍辛都有些结结巴巴,“大事、好大好大的事!” “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呢!”春才有点儿不耐烦地说,“多大的事?” “车从盘山公路上飞进山沟里了。”霍辛说。 “人怎么样?”春才知道车肯定是不行了,便首先想到了人,这成为他还没有 坏透的重要证明。 “人估计都不行了,山那么高,沟那么深,车从山上飞下去哪还能有命啊!” 霍辛说。 “你怎么知道的?”春才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愿相信这突如其来的横祸, 便如此问道。 “我们不是有四个司机吗?是另外一个公司经常和他们一块上山的车上的人告 诉了他们,他们又打电话来告诉的我,这事还能有假?谁他妈的敢开这样的玩笑? 那我不杀了他!”霍辛说。 春才完全相信了,他颓废地拿着电话想了一会,问:“那我们怎么办呢?” “我现在已经在门口了,我马上开车去接你还有那个路熟的司机,我们连夜赶 过去。”霍辛说。 春才放下电话,愣愣地坐着想了想,长长、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这才发现晓晓 也醒了,安静地靠在床头上看着他,眼神还是安静而冰凉,只不过多了些似是而非、 时有时无的忧虑与不安。春才说的她都听见了,霍辛说的话估计她也听个差不多, 因为那话筒就在她不远的地方,房子里又那么静悄悄让人感到可怕。他看了看她, 蠕动着嘴唇,好像想说什么,可终还是没说,默不作声地穿起了衣服,到洗手间毛 毛草草地洗脸刷牙。 然后又回到床头拿了包,看看晓晓,她还是那个样子,静坐着,不说话,虽然 刚从梦中醒来,没有洗脸,可今天她全然没有睡眼惺忪,眼睛里黑白分明,在暖烘 烘的灯光下,那对大眼睛里简直就是白水银里养着两只黑水银丸子。他现在很想和 他说一句话,他站在那儿,嘴角不自觉的蠕动了一下,奇怪的是她的嘴角也动了一 下,他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的嘴角动了,他马上想到她嘴角蠕动是对他的响应,于 是他开口说道:“公司的车出了大事,我得去一趟山西,去处理事故!”说完,他 把忧郁的目光投向她。他想,就她刚刚的样子来看,她会和他说句话,那怕是三言 两语,她肯定会说。 可是10秒,20秒,30秒……快一分钟了,她还是那个样子,一句话也不说,安 静地看着他,目光既不热烈,也不再寒冷,一副超然物外的神态。可是,她的眼睛 也不回避春才那期待的眼神,好像她的眼神是全能的中和剂,它不惧怕任何方向、 任何浓度的任何眼神,它们一到了它眼里就马上被中合成虚无的安静! 足足站了两三分钟,春才眼神中的热情、渴望、期待统统化作从眼睑下泪腺中 涌出氯化钠液体。从本质上说,它们跟晓晓给病人清洗伤口时常用的液体一样,大 约在晓晓眼里,它们的确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晓晓会不会以为春才眼中涌出的那 种溶液的浓度和纯度都不及她平时给病人用的那种?这就没人知道了,春才是不知 道的,别人更不知道,晓晓也不一定知道,也许她知道呢! 他走出楼梯时,看见车已在楼下停着,他一上了车,车就风驰电掣般跑起来, 直奔东郊的高速公路。春才看了看天,天快亮了,车窗上的茶纸,让他看上去感到 天更黑些,那些黑咕隆咚的景物,随车速加快越来越快地被抛到后边,渐渐成了变 形的黑沉沉丝丝缕缕支离破碎的黑幕…… 到达出事地点时,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他几乎睡了一路,昏昏沉沉深深浅浅的 睡。出事的地方是盘山公路上一个很急的弯道,而且是很长很长的一个坡道,快到 坡底了,过了这个坡底就到另外一座山梁上去了,“按理说不该再出事,这地方又 不是特别险要。”春才说。 “这你就不懂了。”边上一个看热闹的老人,用满口山西话说,“这就叫走山 不见山,上山容易下山难!” “这是什么意思?”霍辛说,“看你说的前言不照后语!”霍辛本想说你说的 驴唇不对马嘴,可又怕本地人忌讳揍他,便改说了这句话! “要知道这是在山上,”那个老者说,“山上看着平展展的地其实都比山下陡 好多,这就叫走山不见山。上山容易是因为上山慢得多,上不动了就停下,大不了 弄两块石头掩着,这不危险。下山是越下越快,太快了就刹不住车了,这就成了问 题。这就叫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山沟里不知有多少事故了,可大部分是在下山时出 的事,大部分是在快到坡底时出的事!” “他娘的,”春才长长呼出口气说,“你看这倒霉劲!” “也没啥,”那老人平静地说,“这山沟里死的人多得海了去。” 他们相互看看,谁也没有说话,就顺着山坡上的小路往下走!那沟深得果然了 得,有差不多两公里吧,小路蜿蜒曲折,左绕右拐一直通到山沟底部,很多地方窄 得只能容下一个人还得慢慢扶着小树走,离那里还有三四百米时,就看见了那台面 目全非的“解放-拉煤王”。拖车和主车分开了,离有七八十米远。 到近前一看,拖车上那长方形货厢已经像麻糖一样复杂,前边两个轮子朝上, 后边两个轮子朝下,整个一相反拧转的火柴盒子。在走向主车的过程中,他们格外 注意到地上零零星星的血迹,车子差不多成了一团表情复杂、褶皱纷纭、面目狰狞 的铁家伙。从那已经瘪得像花卷样的驾驶实里到处可以看到血,还有挤得乱七八糟 的人肉,根本没办法分清是哪个司机的部件与器官,山沟里的蹿沟风呜儿呜儿地吹 来,春才看见一缕缕布条在迎风飘摇…… 春才不知怎么突然想要呕吐,他不得不蹲在一边“咳、咳、咳”地咳呕,咳呕 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山谷里的风把咳呕声带得很远很远…… 他万万没有想到,或是他根本就不懂,自己的车、自己的人出事还得经过交警 队处理。因为,他正找来人用气割准备把车割成一块块时,交警同志们来了,说, “还没有勘察现场呢,谁让你们就乱动啦?”交警同志挺凶。 “是这样的。”春才说,“我们的车是自己的事故,又不关别人的事,还要立 案吗?” “这倒新鲜啊!”交警说,“这车光人就死了俩,一车煤,一台车,损失这么 大,都是重大事故了,你还想就这么一弄就走啊?” “不是这样一弄就走。”春才解释说,“我是说我们弄完之后,我们还得赶紧 处理司机后事等问题呢!” “你要是跑了找不到人怎么办?”交警说,“再说这是规矩,这是法,你知道 吗?换句话说不是我信不过你,即使再信得过你,你就是我亲哥我也得依法办事是 不是?” 没办法,他们就在那儿干等着,看着交警同志们从山上一直量下来,大概忙活 了有个把小时,交警同志过来说,谁是车主?在这儿签个名吧。春才不敢签,因为, 他对这些事绝对没有霍辛懂,他就让霍辛拿着看看签了。这时天已经黑了,只能等 明天再弄了! 把车弄成一块块,把它们乱七八糟地堆放在一边,山沟里就多了个充满血腥和 哀伤枝枝楞楞的小铁山。春才看着它,心里油然而生一股说不上来的难受,终于, 在车里弄出了那两个面目全非的司机。 其中一个胸脯腹部都被挤破了,内脏血乎乎软浓浓地半掉在那儿,看着实在是 让人心酸。另一个脑袋摔破了,那一粒粒、一块块像豆腐脑样的人脑浆和着些红不 呲呲哩的血浆,脑浆和血浆的混合物弄得他身上的衣服上都是。看着一个没头、一 个没胸的两具尸体,最先哭出声来的是他们的亲人和家属,在场者没有一个心里好 受的,谁这时心里还好受,那都可以把他送到动物园了!眼泪从春才眼里簌簌落落 涌出,春才想,人的生命其实是多么脆弱啊,在一定场合好像眼泪都能致人死命。 弄出来尸体,两家人哭哭啼啼好一阵后,却并不急于埋人了,他们提出要先说 事,再处理后事。这不明明是拿死人要挟活人嘛?春才反反复复对他们解释,“你 们不用怕,我不是那种钻门拱窟窿不走正路的人,也不是那钻过头不顾屁股的货色。 该怎么赔我绝对不会耍赖。” 可任凭他怎么说,他们也没有树起相信他的信心,男人们眼里一个个都闪烁着 狡黠,女人们眼里一个个别充满着疑惑,小孩们也把眼里的天真幻化成丝丝缕缕的 凄苦与无助。“你不能这样说,这人一火化就成灰了,死无对证了。这人,谁都是 红丢丢的舌头白齿齿的牙,牙是硬梆梆的,可舌头是软浓浓的,人这舌头一圪撩, 啥话说不出来?”一个男人说。 “对呀!”一个女人说着,便两眼盛情地哭出声来,然后她擦了擦眼泪,说, “你是大老板,你说话可得算数啊!人不能昧着良心说话,俺这人都死了,家破人 亡啦,还死无全尸!你要是对不起人,就不怕这两个惨死的冤魂报复你?” “我什么时候做对不起人的事情啦?”春才有些恼火,他愤愤地说,“我啥时 候说我不管了?再怎么说这停丧在地的也不能安下心来不是?还有你——”春才指 指刚才说话的那个妇女说,“你说那是啥话?”他又指指那两个司机的尸体说, “他们两个报复我啥,我怕他们啥哩?我对不起他们哪儿啦!” “都别说了,”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指指那个女人说,“年轻人口没遮挡地乱 说啥呢?”他又看了看春才说,“郭总啊,她刚才说那话不对,没一点水平,可不 管怎么说她男人就算是永远不在啦,你不可怜她可以!可是——”这时,他指了指 那个女人身边的两个小孩,说,“这两个孩娃你总得可怜可怜吧?”然后,他一招 手,两个小孩儿怯生生走到他身边,他指指春才说,“你俩去给您郭总、郭伯伯磕 头,替您爹行孝,代您妈陪罪,也让您郭伯伯可怜可怜你们吧!” 那两个孩子按照老者的指引,慢慢向春才面前挪动,他们并不看路,却始终用 充满乞求的神情看着春才,脚板紧贴着地面,呲呲啦啦拖着脚一点点向春才走来。 就在这时,另一家的一个老者也看出了其中玄机,用眼神授意那两个孩子也加入那 他们的行列,他们在距离春才四五步远的地方围成一个扇面跪了下来。 几个孩子也不说话,先前的两个脸上泪痕还没有干,新的泪水便把它们冲得一 塌糊涂,后边加入的两个孩子也不甘落后,那清纯的泪珠像雨点纷飞……春才的心 像被无数条虫子咬着,不知道是怎样疼痛、不知道是如何酸楚、不知道是何等苍茫 ……他的泪水也像那几个孩子泉涌般流淌! 他上前了一步,“扑通”跪在孩子们面前,十只手就那么交叠在一起,好一会 儿,他起来一下子拉住那八只小手,腾出右手来抹了抹眼泪,“你们起来吧,郭伯 伯不会不管你们!”那几个孩子才起来,一个个擦去眼睛上的泪珠,擤擤早已充满 鼻孔的鼻涕,慢回到各自的大人身边! 最后,还是交警做通了工作,交警同志说得铿锵而干脆,“按规定,车主先给 你们几千块钱丧葬费,处理完死者后事,然后再来处理。” “那,公安同志。”他们中有人问,“丧葬费该有多少钱呢?” “按本地平均生活水平算。”交警说,“大约也三千块钱左右,就是南方的广 州也不超过四千块!” “就这四千块钱,一条命就算完结啦?”那个老者说着也泪流满面了,“一条 命就值四千块钱吗?”其他人一窝蜂般哭起来,在那山谷里,那哭声是多么多么瘆 人哪!山谷里的风和着那嘤嘤嗡嗡、凄凄哀哀的哭声到处回荡! “谁说四千块钱就完了?”交警有些着急地说,“四千块钱丧葬费,只是让你 们先处理死者后事,赔偿以后再说,你们这事好好在只和车主有关,并不牵扯其他 车辆其他人,可以很快结案。要不是这样,你们三两个月处理不完!那样的话你三 个月不埋人?我建议你们一边派人去料理后事,这边留下管事的人谈赔偿。要不就 干脆你们都回去,下星期二再回来谈。记住,再来不要带那么多人,说事就说事, 又不是打架,也不是打狼,来那么多人干什么?还带几个小孩来,他们哭能把死者 哭活?” 就这样,春才给了他们每家一万块钱,他们各自去料理丧事去了!春才没回去, 在当地一个旅馆里大睡了三天三夜! 实际上丧事没什么更多事做,当地是在一个离县城不远的地方,人是必须火化 的。纵然,他们都想了很多办法想把尸体拉回去土葬,可谁也不敢为他们拉,再说 那实在不能算什么好差使。后来,他们竟想到了找交警,毕恭毕敬地讲了他们的想 法,想让交警出面给他们找台车。那个交警说:“你们说的轻巧,我给你们找车拉 死尸啊!不要说这本身不是什么好事,我不愿意去揽这事。就是我愿意我也不敢、 不能啊!你们这不是敲碎我吃饭家伙吗?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我敢说谁也没有这 个胆给你们办这事!说一千道一万,人死了怎么葬还不是一个样子?你们还真以为 他们还有灵魂啊!”就这么着,他们才算是在想不通中想通了,最后也就认了! 人一火化完就浓缩在两只精美的盒子里,他们本可以让人先把骨灰盒送回去的, 可他们偏偏不,而是让那几个孩子轮番抱着它们,那上面还都贴了放大的黑白照片。 这分明在告诉春才,他们俩前几天还活蹦乱跳哩,可现在他们已浓缩成细碎粉末了。 是在你的车上把他们弄成这样的,你曾经是他们的老板啊郭老板! 孩子们本来也可以回去读书了的,可他们偏偏不。那一天,老者弄几个孩子给 春才磕头,那一手实在是太高明了。这哲学,以及这哲学指导下的行为,总是会有 神奇效果。春才一看这阵势,就感到事情还是不妙!果然不出所料,与两家人的谈 判可真累死人。 一家家、一个个,哭得泪人儿一样,老人、妻子、大人、小孩……轮番上阵, 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人心里酸溜溜,面对谁,你都只能是说不出的愧疚! 尤其是霍辛那家亲戚,那可真是难打难缠的主儿,那个女人主打,那个女人的 婆婆策应,她们俩往交警队院子里一坐,扯开那国家级女高音嗓门儿就哭,这边, “我那没良心的东西哎——哎——哎——你咋恁狠心叻——哎——哎——哎——你 留下俺这娘仨咋过哩——哎——哎——哎!” 那边,“我那可怜的娇儿哎——哎——哎!从小把你拉扯大多不容易哎——哎 ——哎!你就这一拍屁股走了,不管您爹娘不是哎——哎——哎——哎!我那可怜 的小娇儿哎——哎——哎!” 工夫不负有心人。一会儿,交警队院子里就围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三三两两 小声议论着,“唉!真是可怜哪!” “你看,那几个小孩儿多可怜呀!” “真不容易,看那个老太太,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多伤心啊!” 一边,两家的孩子各抱着一个骨灰盒子,呆愣愣地站着!那骨灰盒上的黑白照 片,在阴暗的天空下庄重地看着远方,若有所思! 另外一家受到情绪感染或者说启发,也加入进来,那哭哭啼啼的声音的效果迅 速发展显著起来,准确地说那哭声可以毫不留情地煽动起任何人的恻隐之心,继而 摧垮任何人的抵抗意志!这是可以理解的,可这的确是让人心烦的!把谁摆到春才 的位置都会这么想! 春才在院子那头站着,心里像刀扎一样,他点了支烟,狠狠吸了一口,然后想 把那口没消化完的烟使劲地呼出去,可他刚刚吐出一点,就被迎面而来的风顶了回 去,呛得他不停地咳嗽起来,一些烟还飘到了他的眼里,弄得他眼泪直流。 他想,不管怎样说,按照农村人的习惯,车主再大损失也不算损失了,谁家死 了人谁就成了最大苦主。苦主是有任何道理的,车主不要再反驳什么,你对苦主任 何不满都会成为别人骂你的理由。他们会说,你还在哪儿说啥风凉话?人家人都死 了,你还能这么不仁义?这就叫做“死有理”呢! 不过,春才也想过,我并不是不同情他们,也没有任何不通情达理,我一直说 尽可能的情况下给他们最多的补偿。纵然,我已经越来越没钱了,可在这个事上我 决不做缩头王八!决不装“鳖大憨”。可是他还是有些想不通,就他们两家人在交 警队院子里大哭大闹哭天抹泪,他就想不通。因为,这给那些陌生人以错觉——这 个车主多该死啊! 此时此刻,其实他还有一恨,他曾经多次提醒霍辛叫他买保险,可那时他说过 几天再说吧,这一过就过这么长时间。还有,改装后的车是比原来拉得多啊,可多 的太多了,“毛驴”的腰倒没有压折,可“毛驴”驾不住车、坐不住坡了,就把 “驴”和车全摔到了沟里,都成了“杂碎”!那么,就别想退路了,只有硬着头皮 往上顶了!那么,经历了这场事故以后,自己基本上没什么钱了,固定资产只剩下 那台奔驰车、晓晓那套房子、还有存折上的三十来万、还有那天晚上打麻将赢的十 一万……这么算着,他一方面感到钱用着可真快啊!四百万——两年不到就快完了! 我操,多可怕啊!他自言自语地说。 继而一想,他又想到还算是富富有余的,村里边有几个上百万的,没有一个, 我仍然是独一无二的!在村里! 最后,处理结果是:上次每人一万块钱丧葬费不计,死亡补偿费是按人头算的, 说是对一个生命消亡的补偿,这个款项小于多少岁大于多少岁都要扣除的,最多的 也就是按事故发生地年平均生活费赔偿死者十年,这总共是30580 元。再就是被抚 养人口抚养费,算来算去又是个20000 元出点头。春才最后同意一次性赔每人六万 元。 他们两家还是还有些不同意,可是,按照交通事故赔偿标准来说,那已经超标 很多了。没办法,最后霍辛说,“这样吧,把这台破车给你们两家,你们不管怎么 样把它处理了,然后你们两家分吧。”霍辛说完看看春才,春才想了想,也就同意 了!据说他们是把它拆成散件卖的,这样,凡是能用的都当好东西卖了,甚至他们 把发动机都找了个修理工修好再卖掉,他们两家共计买了三万多块钱呢!这样一家 又分了一万大几的样子,春才听说了心里更增添了些欣慰。 ------- 我爱E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