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备忘录 彭瑞高 一 天是很干爽的小秋。大院里阳光很香。毕士龙一踏进乡政府大院,乡长田大章 就问,毕老师,出去开眼界,收获怎样? 把毕士龙叫老师,是六神乡的习惯。毕土龙当文教副乡长前,是乡校校长。乡 里换届选举,教卫口推选他和卫生院张琴做候选人,差额选举七选六,恰恰把张琴 差掉了,毕士龙就成了乡长。一个小乡,有几个文化硬的?毕士龙到了乡里,乡校 校长位置就空了缺。续这位置还不那么容易,乡里说了不算数,还要县教育局批。 新班子催他上马,县教育局一时却批不下来,那校长职务就卸不下,现在他只好两 头兼着,又做乡长又当校长。叫毕老师也好,叫毕校长毕乡长也好,都顺。 毕士龙放下旅行包,一笑,只掏了烟出来,双喜牌的,给田大章一支,这烟是 他带回专门敬人的,自己不抽,说,收获谈不上,印象是深的。那些地方怎么弄的 也不懂,教书先生都集中了,住教师楼,仙人样;乡里最好的房,不是学堂,就是 医院。 田大章说,是啊,那有什么说的,沿海地区,谁比得。 毕士龙说,不是我窝囊,出去这一看,更泄气了。那些地方,我们六神乡赤脚 跑脱卵,也赶不上。 田大章说,这就是你毕老师不对了,自灭志气,要不得的。 毕士龙说,回乡里看看,还谈什么志气呀,乡校那排教室,早是危房了,几年 不得修;护士给病人换药,漏雨水就滴在人家烂脚上! 田大章啧一声,说,慢慢来,慢慢来,经济上去了,这些事都要办的。 毕土龙说,乡校那排危房,今年无论如何得弄了。要不倒了房,出大事啊。 田大章说,谁说不是。你毕老师新官上任,乡民就巴望你改变局面么。 田大章说着,就举起手拍毕士龙的肩。隔一层布衫,毕士龙也觉着乡长那手热 烘烘的,还有汗气;又看他面孔,油光光的,元气很足的样子,想,你身体养得好, 说话又很轻巧,文教口的事弄得这么糟,你心里晓不晓得;既叫我毕士龙当文教副 乡长,我百事不会让你轻松的,否则一任过后,乡民戳我背脊。便说,田乡长,这 番乡里要支我一把啊,别的不说,先给我一笔钱,让我把危房的事先办了。你看怎 样,乡长? 田大章眉头抖抖的,闷吸几口烟,又踩了很长的烟头,说,再说吧再说吧,乡 里几个企业,今年都不景气,教育附加费都收不上来,给你钱,哪里来。 毕士龙看田大章的眉头,又见他嘴唇下那块疤,突突的有些发紫,晓得是乡长 不高兴了,张口想说句什么,怔了怔,又咽回去。只叹了口气,心里说,没钱不景 气,怎么搞小集镇就有钱了?拆户建房那么起劲,装门脸贴金,那钱倒舍得? 田大章喘了口粗气,说,晚上六神馆有个饭局,你一道去。 毕士龙说,我不去了吧?都不认识的,坐着也尴尬。 田大章说,你这个毕老师啊,究竟是书生一个。不认识,坐下说说话,不就认 识了么?当了乡长,要扩大交际才行。 毕士龙说,你还是让我干实的吧乡长,我又不搞经营,交际广又有什么用。 田大章说,你这什么观念啊。什么叫实的?交际难道不是实的么?现在百样工 作,又有哪个缺得了交际。说不定饭局上认识了些朋友,日后正好对你工作大有帮 助。旧社会还说个出门靠朋友呢。 毕士龙就嗯了声同意了。田大章说,到时我让司机来叫你。就上了楼。 毕士龙原想去办公室坐一坐,理一理信报什么的,晚上有饭局,他就得回家去 说一声。他进车棚推出自行车,飞快骑出大院。镇路上正搞拆迁,堆满了碎砖烂木 头,毕士龙的自行车踏得很艰难。到了一处弄口,横七竖八的朽梁干脆堵了路,毕 士龙就下了车。这时他发现,车前胎已不知什么时候给钉子戳破了,推起来硬硬的。 他心里恨恨的,粗话一直骂到家门口。 女人早回来了,正在水斗边忙。见毕士龙进门,就欢天喜地说,看这一桌菜, 给你接风呢。 毕士龙看那桌上,大碗小盏的,果然已备好许多菜。一瓶花雕酒立在桌角,瓶 颈上的绸带,红得很好看。他心里就有些内疚,说,刚刚遇上田乡长,叫我去赶饭 局呢。 女人说,赶什么饭局?自家烧的菜,喝对手酒,什么不好。 毕士龙说,我一路就是想,回家来吃你烧的菜,一想想了千把里路。这一下, 真是扫你兴了。 女人见毕士龙一脸无奈相,叹口气,说,你也不要作难了,去赶你的饭局吧。 现在不是在乡校的时候了,当乡长,身不由己,也难的。 毕士龙见女人这么说,不由感动起来,就贴到女人身后,两手抄住了她腰。女 人跟毕士龙小别了些时日,就念着这点温存,车转身,眼睛红红的,贴着毕士龙胸 口,抬起头看他。毕老师在乡里,也难得出差的,这趟一走七八天,才晓得夫妻分 开不得,常在一起时不觉得什么,一旦分开,憋得人发急。这些日子把他熬苦了, 哪里经得住女人一双媚眼,又是温软的胸脯贴着,身上各处毛孔便冒出火来,嗓子 要冒烟样。他从丹田处沉沉哼了声,两臂一使劲,把女人软软扳倒了,抱条大鱼似 的,放倒在床上,也不顾灶上的火正窜得旺,小砂锅里的腌肉笋尖翻腾得正急,飞 快把衣服脱光,两个人喘作一团。 这一搏,把毕土龙的肚子倒搏饿了。一刻后坐在六神馆的包房里,两眼不由有 些贪婪,盯住了桌中转盘上的那几碟凉菜,几次想动筷,没有敢下手。天快黑了, 顶要紧的人物还没来呢。 田乡长骂,他胡学仁摆个卵架子啊,我们几个乡长都到了,他还不到。 农牧副乡长王井说,他坐大?不敢。想必什么事拖住了。 工业副乡长陆一生说,管他什么,我们先吃起来怎样? 毕士龙心里叫声好,只是没说出口,怕自己露出猴急相,给其他乡长笑话。冷 场一刻中,众人目光聚到田大章脸上。田大章看一看手表,说,再抽一支烟,他胡 学仁还不到,我们就吃他个娘的。吃完了拍屁股走人,账记他名上。 王井说声好,抄起桌上的大中华,散烟。散到毕士龙面前时,毕士龙说,我不 会抽,不要糟蹋了。陆一生就说,老婆晚上要对口检查是不是?抽一支凑个热闹。 毕士龙还要推,王井就大嗓子说,毕老师,你到乡里来,活得就要洒脱些,烟 要抽,人要骂,酒要喝,牌要打。不然就脱离群众。只是钱袋不要摸错,床铺不要 睡错。 众人都笑,毕士龙一掠眼光看到,只有田乡长脸上没笑意,不由和王井对望了 一眼。王井努嘴,叫他点烟。毕土龙点着烟,却想,几十元一包烟,抵一个老师半 月开销呢,闭着眼造孽就是了。 包房本来就不大,各人冲起一支烟枪,更加烟雾腾腾,对面看人都云山雾罩。 毕士龙当了多年老师,从不抽烟,这时烟一熏,眼皮就有些重,还辣出泪星来,眼 角粘粘的。他夹着烟,象征性的,随它自己烧;即使抽,也是浅浅一口,不肯吞下 去。他想,自己终究教书出身,无论如何,不能跟这些人一道,浸到油缸里去了。 点完一圈火,陆一生收起打火机,说,这胡学仁什么名堂?莫不是出了事? 王井说,能出什么事?他有这么多钱,一手遮天,什么事不能摆平。 陆一生说,这贼最近又盘进了两家服装厂,T恤衫都打进大上海去了。 田大章说,你们看电视转播球赛没有,足球场边的广告牌,有一块就是胡学仁 这贼的河马T恤。 毕土龙说,见了,写的是河马T恤,笑口常开。 王井说,乡里人广告做到这个水平的,只有胡学仁这贼了。 陆一生说,听村里人说,他也有女秘书了,还是大学生呢。 王井就说,什么女秘书,陪睡的吧。这些杂种,一有了钱就卵子胀,皇帝干过 的,都想干一干。 毕士龙一掠眼,无意中见田乡长沉了脸,恨恨瞪了王井一眼,就估摸田乡长对 王井说的很反感。他觉得气氛有些沉闷,只望众人把烟抽狠些,可以早点动筷子吃 菜。眼见那些烟快烧完了,店外广场上,嘎地刹下一辆奥迪,接着便在楼梯上响起 一串脚步声。 田大章不等来人进门,就大声骂,胡学仁啊,你敢玩我们乡长是不? 胡学仁人在楼梯上,公鸭样的笑声就扑进来了,说,我胡学仁吃了豹子胆,玩 遍天下人,也不敢玩你们几位啊。 胡学仁走进房来,毕士龙才看清这私营老板尊容,四十来岁的样子,一脸络腮 胡,像马克思;黑苍苍的脸,油油的,脖上一根金链,足有指头粗。他穿的衣服倒 简单,就是他厂生产的河马T恤,左胸那个河马图案,只指甲盖大;河马朝天张着嘴, 很特别的造型。 胡学仁拱起手,说,该死,该死,迟到了。 王井叫,罚酒罚酒! 小姐上来倒酒,胡学仁倒干脆,仰起脖子连干三杯五粮液。众人还在骂,却夹 上了叫好声。 王井问道,怎么独身来的?女秘书呢? 胡学仁落座,用小毛巾胡乱擦头脸,说,有笔生意,我派她去上海了。原想带 她来,给几位乡座助助兴的。 陆一生说,听说她一口洋文,歌也唱得毛阿敏样,有这个事么? 胡学仁不无得意地说,现在的女秘书,谁没有几手?到市场上来谋生,光靠个 脸子能行? 王井一边跟胡学仁碰杯,一边说,你胡老板怕是养起金丝鸟吧,村里人说,你 几个月不归家,老婆都荒了。 胡学仁说,哪有几个月?上礼拜就住家么。生意忙,有什么法子。 众人笑着,筷子头点得紧猛。毕士龙看那胡学仁,各处都亮亮的,胡子、头发、 眉眼、鼻翼、下巴,还有金链、戒指;人一笑,各处的亮就在灯下闪动,刺得眼睛 痛。毕士龙不由想,这样的粗汉,不知要把那女秘书怎么糟蹋呢,老骚羊啃嫩菜心, 一定场场都把女子折腾得大呼小叫;这社会,怎么弄到了这步田地,有点钱就可以 这样…… 田乡长把嘴朝毕土龙努一努,说,胡老板,给你介绍个新人。 胡学仁说,这是毕老师,还用得着介绍么。 田大章说,放屁,你们这些老板就是钻钱眼,不关心个国家大事。毕老师早就 不当老师了,上个月换届选举,他当了我们乡的文教副乡长。 胡学仁握住毕士龙的手,狠命摇,说,毕老师当乡长了,真是想不到的。 毕士龙说,我还是老师,还兼着乡校校长。 胡学仁说,你兼校长好。我那儿子在你学校读过书,你记得么? 毕士龙问,叫什么名字? 胡学仁说,叫胡贵庆。 毕士龙哦了声,想起了初三甲班那个小胖子,顽皮得拆天拆地,有天竟提条小 青蛇放在讲台上,把个女教师吓得当场尿湿了裤子,半天缓不过气来。教导处曾要 给他留校察看的处分,报告送上来,不知为了什么事,他忘了批。这事一晃几年了。 他说,记得,小胖子。 胡学仁翘了拇指说,一个学生仔毕业几年了都记得,这校长还有什么说的。 乡长们起哄说,那就两人干一杯! 胡学仁斟了酒,与毕土龙碰杯,说,毕老师,我一辈子最尊敬的,就是老师。 可惜我当年书没读好,六年级读了三年才读出;儿子也不灵,初三读了两年才勉强 毕业。 毕士龙说,胡贵庆学习还是努力的,只是基础差些。他毕业后去了哪里? 胡学仁说,还能去哪里?一个初中毕业生,现今社会上能派什么用?我让他去 学了驾驶,正给我开车呢。 毕士龙说,开车也是一项技能,好。 胡学仁说,前些年搞厂,忙得脚板叉起,把儿子读书的事荒废了。那几年也缺 点钱。放在今天,我就送他去上海读个贵族学校,十万八万扔下去,还怕他读不上 大学。 毕士龙听胡老板这么说着,见他两眉飞扬,一身豪气,心里不由一动,连声说, 那是。 农牧副乡长王井说,你胡老板今天是什么腰身,儿子不读大学碍什么事,有钱 买个女秘书,一样也是大学生。 胡老板说,到底不一样的。女秘书是女秘书,儿子是亲生儿子。 王井就说,女秘书也快成自家人了吧,你胡老板不跟她睡觉,我不姓王。 田大章听了,眉头就又皱起,嘴上啃着凤爪,一边摇头。 胡学仁笑说,王乡长你是父母官,不作兴瞎说的。我胡学仁第一尊重老师,第 二尊重妇女。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我睡自己的女秘书?坏了这个名声,我还要入 党不? 毕土龙一怔,低声问旁边的陆一生,胡学仁还要入党? 陆一生说,你毕老师书生一个。乡里早跟下边村支部打过招呼,要爱护胡学仁 入党积极性。时机成熟了,就发展。 毕士龙说,下边党员没意见? 陆一生说,有意见就做工作么,组织是要来干什么的。 毕士龙说,志愿书还没发么? 陆一生说,那倒还没说起。 毕士龙松了口气,说,这样的人发展入党,眼要睁大些才好。一是文件有说法, 二是党员群众都看着,组织上看重的是什么人。 陆一生说,你书呆子兮兮,现在什么时势?谁对发展乡里经济贡献大,谁就可 以发展入党。发展是硬道理,就是这个意思。 毕土龙张着嘴,目光呆呆的。 陆一生说,只不过这张党票,乡里还捏着,不想立马给胡学仁。这里的意思, 你以后慢慢琢磨。 毕土龙心里又一动,脸上不由荡出笑来。 这晚饭局散时,胡学仁头脸已吃成猪肝色,两眼赤红,水汪汪的浮着两颗眼屎, 野狗样。他掏出名片递给毕士龙,说,毕老师,今后有什么事,来个电话,我一定 给你办了。毕士龙低头看,名片上除了两个公司的经理外,还有个县私营企业协会 副秘书长的头衔,心想,这胡老板模样不入眼,但看上去做人做事还干脆,有些事, 倒可以请他帮忙试试。回忆起下午回乡长的话,觉得今晚这个饭局,两个小时工夫, 陪得不冤。 二 喝了几杯酒,毕士龙一觉睡得很酣沉,第二天早晨醒来,女人说,你鼾声打得 锯木样,真响。毕士龙说,好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两人在床上没说几句话,女人 就又来了兴致,蛇样盘上来,像毕士龙出差几天欠了她一样,急着要索还。毕士龙 难得精神这么好,元气很足,就很见功夫的,一招一式跟她对练,直到广播声响起, 女人才心满意足放了他,又起身一阵风似的给他弄早饭,豆浆、鸡蛋葱花饼、麻油 乳腐,吃得毕士龙啧啧有声。他骑车去乡政府,一路上小风悠悠的,吹得身上十分 舒泰,心里想,早晨的事做得这么有劲,跟昨晚的饭局有大关系。六神馆那些海鲜 王八狗肉参汤,不是白吃的。他回忆起席间那些菜,那些人,又咀嚼早上女人对他 的惊讶,不由笑着想,怪不得乡里人那么热衷饭局呢,看来饭局真是个好东西。 毕土龙踏车进大院,门房六指招手把他拦住。六指那手有些怪,大拇指骨节上 又赘出一指,向外叉开去,细细的,蜷蜷的,生姜样。因为这手,大院里众人都称 他六指。六指说,卫生院里出了个事故,一早来叫你呢。 毕士龙到底上任不久,角色意识还没到位,听见卫生院三字,很是陌生。抬头 看是乡政府大院,迅即悟过来自己不再只是乡校校长,文教、卫生、体育,还有一 个很难弄的计划生育,都一手抓了,便急问,什么事故?出了人命没? 六指说,人命倒没有出,只是医生死人,把人家妇女一根好端端的管子割错了, 家属来搏命呢。 毕士龙问,什么管子?喉管还是食管? 六指说,不是喉管食管,是下面的什么管子,两根生的。 毕士龙哦了声,大致晓得了是什么管子,急急弯转车把手,往卫生院方向狠踩。 一进院门,早有个人圈子,许多个病人家属,围住一男一女两个医生,斗鸡样吵。 见毕士龙骑来,都见了救星样叫,毕老师来了,好,毕老师来了! 毕士龙停车时,一窝人就蜂样拥上来,把他团团围在中心,七嘴八舌争先说话。 一个大岁数妇女,大约是病人的婆母,扑上来拉毕士龙的手,带着哭腔说,毕老师, 你给我们做主。你看天下有这样的医生么?病人身上的坏管子不去切掉,倒把一根 好管子切掉了。那不是一般的管子,是女人生孩子用的管子啊。一根坏了,一根切 断了,这孩子今后还怎么生?这女人还有什么用? 毕士龙耳边轰轰响,心里却很受用。眼下这滋味,毕竟跟当校长不一样。在乡 校,也有这样拉住他,叫他评理的,不过哭喊的都是学生仔,吵的也都是芝麻细事。 哪里像现在,人都是有岁数的,一见面就把他当父母官看待;争的事情,也是人命 相关的大事。他看那些眼睛,一双双目光切切的,惴惴的,真诚盼求着什么,对他 都是仰视的意思。他一下子觉得胸膛满满的,心里分量很重,腰板子这里就挺了挺, 喉咙里沉沉憋出一声气,很见气势。 一个男人挤到他面前来,面色蜡白,眼睛却是血红,嘴巴两角,各有一滩白白 的粘沫,显见是刚才吵得凶的一个脚色,说,毕老师,我给你说个理,你听听是不 是这样。我女人若是三四十岁,孩子也生养了,你卫生院出这事故,我不闹。反正 管子放在那里,过期了,用处也不大。现在我女的只有二十六岁,一男半女没生过, 你把她这里的管子一刀割了,不是叫我断子绝孙么! 老妇女听见断子绝孙四个字,戳了痛处,又哇地叫起来,拍大腿哭。 两个医生脸无血色,看着毕士龙,一言不发。那女医生,嘴巴一瘪一瘪,眼泪 汪汪的。见毕士龙目光逼过来,男医生就往前挤,要辩一辩的样子。 这时院门口路上,有数辆自行车停下来,又有几个闲人,站到人圈外,一脸好 奇,侧着耳朵,还起劲地打听,显见是看热闹的。毕士龙就朝医生摆一摆手,说, 好了好了,都到会议室里说去。谈论妇女方面的毛病,也不注意个场合。 大家就说对对对,挤着相跟毕士龙,嗡嗡的去会议室。穿过走廊,远远瞥见院 长室牌子,毕士龙就停下,对男医生说,出了这样的事故,你们怎么也不叫张院长 出面来听一下? 张院长就是张琴,卫生院副院长,常务的。一说起她,男医生赶紧拉毕士龙衣 袖,把他拉一边,离开了人群,悄悄说毕老师,不瞒你说,张院长在宿舍里。 毕士龙沉下脸,说,那你为什么不去喊? 男医生说,我好喊么?田乡长也在里边呢,人家两个在,谁敢喊。 毕士龙头颅像撞了梁柱样,顿时嗡地涨大了许多,两眼直直地看男医生,说, 你不敢瞎说。 男医生说,瞎说这种事,我骨头这么贱么? 毕士龙说,不会是你眼错了,把随便什么人,看成了田乡长。 男医生说,那就是死卵了,这点也看不清。且田乡长又不是陌生人,跟你再说 细一点,田乡长这一段常来,一来就进张院长宿舍,半天不出来。这事在卫生院, 谁不晓得。 毕士龙见男医生一脸的慌张神秘,不像是编谎的样子,且谅他此时此地,也不 敢编谎,便顺着他手,看张琴的宿舍,目光就狠狠的。他想起在乡校时,就听见乡 干部对田乡长有议论,说他和卫生院张琴有些瓜葛,现在看来,果然不假。 众人进了会议室,就急急扯凳子,急急向毕士龙诉说争理。毕士龙往下压压手, 很镇静地要求众人,一个一个说,又煞有介事的,拿出个笔记本,把圆珠笔揿得噼 啪响。众人见文教乡长摆出这副架势,办事这么顶真,就各自压了野气,控住喉咙, 有条有理说一二三四。可惜毕士龙心里全不在,他只听出个大概:是医生糊涂,把 爱克斯光片子读反了,一刀下去,左右位置就错了。那炎症严重的输卵管毫不触动, 自然照常作痛,再复查时才晓得出了事故。毕士龙这时脑子里想的,全是张琴那间 宿舍,还有就是宿舍里的两个人。他想,虽然眼下,风气是开放了,在外有一两个 相好,听得也多了,但一乡之长这样的搞法,总是不要吧?这样的人站在台上作报 告,喉咙还怎么扯得响呢? 家属和医生各辩了几轮理,毕士龙也听不进去多少。家属提议,是不是请毕老 师去看看病人,看看手术刀口。毕士龙想了想,说,不看了,医学方面的事,我不 懂多少,看了又有什么用?且又是女同志,有许多不方便,留给专家去看吧。 当下,他合上笔记本,谈了三点意见。一是卫生院速写报告,把事故作详尽说 明,附上病历,一式三份,一份交乡里,一份送县卫生局,一份留底备查,尽快查 清事故责任,作出处理;二一个乡里负责出面,请县医院医生来会诊,迅速解除病 人痛苦;三一个病人如有后遗症,卫生院负责赔偿,并作好充分准备,邀请上海专 家来乡里,研究重新接通管子的可能性。 家属和医生都说好好,又说毕老师毕竟是老师,脑子一水清,说出来黄瓜归黄 瓜,茄子归茄子,一条条理得干净。毕士龙临走,又对家属说了许多安慰的话,还 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百元钱,塞到老妇女手里,说,论责任,我毕老师要负大责任, 身为文教乡长,没有把卫生院抓好,这点钱,给病人买点红枣补补。说得医生家属 一片赞叹。老妇女又哭,两膝软软的,要给毕土龙下跪。 毕士龙回到乡里,赶紧整理办公桌上的东西。出去这些天,信报杂志、县乡简 讯、学习材料,垒了一大堆。正理着,田乡长回来了,站在毕士龙办公室门口,说, 毕老师,昨晚没醉么? 毕士龙笑说,没醉。放出眼光去,只见田乡长的脸不知是胖还是有些肿,两眉 笑细了,眼眶四周有些黑,眼袋很松弛。他就想,这家伙耗在张琴身上,把元气耗 光了,四十来岁的人,顶都谢了。他不晓得这样寻欢,其实是作孽哩。 田乡长走进来,自顾坐下,点起支烟,说,跟你商量个事。我考虑,想让张琴 同志到乡里来当计生办主任。你看怎样? 毕士龙一惊,想,他们关了门干事,这里起反应了。便稳了口气,只当百事不 晓得,问,她卫生院长不是也做得很吃力么?怎么还到乡里来抓全面呢? 田乡长说,吃力什么?这女同志能力很强,潜力很大,没进乡班子,可惜了。 毕土龙在心里冷笑一声,就把刚才处理医疗事故的情况汇报了一遍。 田乡长说,一年看那么多病人,出点差错也难免的。乡里决策办事,不是也有 出纰漏的么? 毕士龙头颈硬硬地说,我看这个卫生院没有抓好,管理不到位,医生技术软, 态度也差。不是我嘴毒,田乡长,我看这医院今后还要出差错。 田乡长说,你的意见我同意。就巴望你文教乡长,把卫生院工作促上去呢。-- 不过,这并不影响张琴到乡里来当计生办主任。 毕土龙想,张琴在卫生院是副职,到乡里来当计生办主任,是正职,不声不响 的,就算是升了半级。她凭什么升过半级?凭的是工作上的功夫,还是床头上的功 夫?他又想,这事情,自己说了怕也白说的,只是这样用人,他觉得不正常。一定 是张琴在枕头上提的条件,田乡长许了愿。凭这关系就可以升官,这还像个什么乡 政府啊。当下就拉长了脸,很不高兴的样子。 田大章说,张琴同志不进乡班子,已是很大的损失了。人尽其才,让她当计生 办主任,不错的。 毕士龙说,要不要开个乡长办公会,讨论一下? 田乡长眉头皱起,下巴上那个疤痕又突突地亮起。 毕士龙说,照程序,还要报县计生委批准。 田乡长说,这都是走形式,再说吧。 毕士龙说,张琴当了计生办主任,卫生院谁抓? 田乡长说,她还兼着--跟你一样,卫生院的职务暂时不卸。 毕士龙想,你田乡长厉害,把张琴跟我相提并论,来培我嘴。不是我气盛,张 琴和我毕士龙,根本不在一个档次。我是堂堂师范历史专业毕业的,教了十几年历 史,粉笔灰把头发都染白了;张琴呢,听卫生院人说,赤脚医生出身,看过几个病 人?只会打打金针搞搞推拿,土兮兮的,还把腓骨说成排骨,脚踝叫做脚棵。若凭 本事,这样的人进卫生院工作都勉强。她有今天,还不是扯你田乡长的袖子,撑一 把大伞。 这个时候,乡长助理小陈来叫,田乡长,胡经理来了。 毕士龙朝窗外一看,果然一辆奥迪停在院里大樟树下,教过的那个学生胡贵庆, 已经长成个小伙子,身材油桶样,实墩墩矗在车旁,一张油油的脸,黑黜黜的,满 是黑汗毛,就是将来的络腮胡子,也跟他父亲一个模子浇出似的。 田乡长说声回头再研究,说去自己办公室接待胡老板。毕士龙也出了门,去看 学生。难得胡贵庆有点记性,见毕士龙远远走来,还记得叫,毕老师。 毕士龙说,胡贵庆,几年不见了吧。你这开的是一辆好车啊。 胡贵庆说,一般性。我爸说过了年,把这辆奥迪卖了,贴些钱,换一辆皇冠。 毕士龙说,要贴多少钱啊? 胡贵庆说,就十几二十万吧。 毕土龙抽口冷气,想,这小伙子口气真轻,十几二十万,够一个学校开销两年 了,却只管他私营老板换一辆车。这工作还怎么弄下去?国家的集体的底子越来越 薄,个别发家的,腰身却越来越粗,弄得乡里要办正经大事,口袋里常瘪瘪的。这 局面算怎么回事,正常么? 胡贵庆说,毕老师,你以后若要用车,跟我说一声。我给你一张名片。 毕士龙看他取名片,心想,我老师做到今天还没名片,这个迷糊学生倒有这个 架势了,真是啧啧。接过一看,一阵香气就飘过来,浓艳得很,像女人用的雪花膏 味道,就晓得是香水名片;见胡贵庆的名字上面,有胡老板公司的名称,他的衔头 是:总经理办公室主任。 毕士龙指着名片上的小字,说,你还有手机,还有车载电话? 胡贵庆指指车里,说,这不是? 毕士龙探头看车里,一个大哥大黑黑地丢在司机右边的座位上;两个前座之间, 果真按着一部车载电话。他就想,这两部电话,不知要花多少钱哦。自己在乡校校 长任上,一直想在家里装一部电话,女人不知说了多少回,他就是不忍心让学校付 那么多钱,自己付更付不起,至今也还没有装成。他想,过去常说,大河有水小河 满,锅里有了碗不空;现在不对了,是小河涨水大河浅,碗里满着锅底空啦。 胡贵庆说,这两部电话都是全国漫游的,毕老师要打一个么? 毕士龙第一回听到全国漫游这个词,也不懂是个什么意思,只摇头。他的目光 退出车厢时,又掠过车门插兜,见里面插着不少杂志画报,都是花花绿绿的,女的 多,男的少;光身体的多,穿衣服的少;还有几张,女的一丝不挂,搔首弄姿,用 迷蒙的眼睛看人,把毕士龙看得两颊发烫,目光不知放哪里才好。 毕士龙说,胡贵庆,人是工作了,还是要多学习。 胡贵庆说,是这样,毕老师。 毕士龙说,要多看有益的书,这样无聊的东西,消磨人的意志,看花了眼,对 行车安全也不利。 胡贵庆红了脸,说,我晓得了,毕老师。说着,把插兜里一整叠红红绿绿的东 西都抽出来,当着毕士龙的面,用打火机点着了,呼呼烧了个干净。 毕土龙说,胡贵庆,你毕业几年了,还这样听毕老师的话,真是难得了。 胡贵庆说,毕老师,你对我好,我是一直记着的。初三那年,我捉小蛇把刘老 师吓着了,教导处徐主任凶凶地找我训话,还骂我家里两代憨大,当下写了留校察 看的处分报告,说毕校长一批,就在校门口橱窗里贴出来。我提心吊胆,等啊,等 啊,等到毕业,也不见处分贴出来。我就晓得,一定是你毕老师,暗中救了我一把。 毕士龙笑了笑,拍拍胡贵庆厚墩墩的肩膀。他没想到,自己当初一时疏忽,忘 批了一个报告,漏过了一个处分,倒成了一个恩典,让一个学生铭记在心,感激不 尽。他又看车旁边胡贵庆烧下的那堆纸灰,不知怎的就想起六神庙里香客们的一把 把香火,心里说,行得春风有夏雨,老话是不错的,人活着,还是多做些善事好啊。 胡贵庆说,毕老师,我虽然书不读了,但学校对我种种好处,我不忘记的。这 两年在外胡天野地跑,拿得出手的,终是在学校学得的那些知识。只是想想对不起 老师,那些年实在忒皮,书没读好。 毕老师说,你晓得这道理最好。好在学问不是关在学校才能学得的,既然有心, 业余学习也一样。 胡贵庆说,我晓得了毕老师。 毕士龙说,我还有些事要去办。你有空了就来走走。学习上要有什么事,还可 以找我。开车一定慢些,安全第一。 胡贵庆见老师说得诚恳,连连点头,突然转身在车里摸索一番,又回头拉住毕 士龙,说,毕老师,我有样小东西送你,你不要推却。 毕士龙说,什么东西? 胡贵庆变戏法样,打开手里一只小盒子,露出一只手表,亮亮的,递到毕士龙 面前,说,毕老师,我看你当了校长当乡长,到今天连个手表也没有,多不便。这 只手表,就送给毕老师了。 毕土龙吃了一惊,说,胡贵庆,哪有老师收学生礼的?你毕老师不是没有手表 …… 他把下半句话咽了回去。上个月,他起床不小心,把手表从柜子上带落到地上, 当下碎了玻璃,听听还不走了,送修理铺一问,说是天心断了,要定做,材料费手 工费加起来,要几十元。他觉得不合算,就没修,也不舍得买新的。想想家里有钟, 办公室也有钟,手上没有表也罢,就拖了下来。空着的手腕,不料给学生落眼发现 了。 胡贵庆说,一个乡长,天天有多少安排,没个手表还成? 毕士龙说,我不需要,真的不需要。 胡贵庆说,毕老师你见外了,我这手表,真是多余的。 毕士龙用两手把那盒子捏住,很用力地推回去,正了脸色,说。胡贵庆,你的 心我领了。这手表,我是不收的。 胡贵庆当下垂了手,满脸涨得通红,笑得很尴尬。 毕士龙见了很不忍心,拉起胡贵庆的手,轻轻拍;顿一顿,终于说,胡贵庆, 说毕老师没有困难,那是假的。毕老师眼下最大的困难,就是乡校里那排教室,造 起有年头了,梁柱都烂空了,是危房。 胡贵庆说,我晓得。天雨漏水,天好见得太阳。墙洞烂空了,蛤蟆都进来。 毕士龙说,你若是有心帮毕老师一把,方便时就跟你爸爸说说,能不能拿些钱 出来,把那排教室给我改造了。也是给乡里做一件大好事。可以么? 胡贵庆说,我试试,一定给你回音。 两人就握手告别,毕士龙把学生手握得重重的,胡贵庆也把老师手握得重重的。 一个觉得对方的手热热的有汗,很大的骨节里,都有劲道;另一个觉得对方的手干 干瘦瘦的,有枯老的意思,但坚细中很稳当。两双眼睛也热热地对望,像是早已相 知多年的。 下午,田乡长临时召集乡长办公会议,正式提出让张琴当计生办主任。乡长们 一听见张琴的名字,都互相看脸,目光有些怪,但谁又都不说话。毕士龙见众人不 说,就觉得这乡班子的氛围,他不很习惯。在乡校的校务会上,开的都是爽气会, 有话就说有炮就放,不兴这样面面相觑做肚里文章的。 田乡长见会议冷了场,就说,各位看看,对这安排有没有意见?如果没意见, 杨主任,你回头就起草一份任命书。 乡办杨主任是旁听记录的,点着头,往本子上记乡长的意思。 毕士龙抬头看众人,点烟的点烟,喝茶的喝茶,有的干脆低下头,摸胡子根, 没一个要发言的意思。他想,田乡长的任命,看来就要通过了。上午卫生院里那些 事,就又乱云样浮上来。他想,虽然自己是新来的,不该当出头椽子,但这个计生 办主任,实在是乡里一个重要岗位,配得强不强,对文教乡长工作大有关系。在座 几位乡长不吱声,也有他们的道理;他们不管文教这一摊,乐得顺从乡长的意见, 否则,猫食盆里鸭插嘴,不是讨人骂。而自己是分管这个口子的,这时不说,以后 就没得机会了,就要和张琴这个女人长期共事了。这不能不说是件紧要事情。 毕士龙和张琴不熟,只是上半年换届选举时,和张琴的名字排在一道,有过小 接触。虽说七个候选人,人人都是对手,但人们习惯把他和张琴看做对手。因为其 他五个都是上届乡政府的老人,只有他和张琴是新上的,且他们两人都是教卫口推 荐上来的,显然冲着文教乡长一个位子。结果他选上了,张琴落选了,人们也习惯 把这看作是他对张琴的胜利。凭心而言,他倒是无意跟张琴作对。只是传闻里张琴 并不怎么样,上午去卫生院,又碰到这样的事情、毕士龙上任之后,对自己抓的这 一摊有些想法,如果像张琴这样的人到他手下共事,又管计生又管卫生院,半片天 在她手里,而她跟田乡长又是这样的关系,那么他毕士龙今后抓起工作来,就更吃 力、更困难了。为了这整个一个任期能做出点事,他得表一表态度。就算说了白说, 总也是说过了。万一日后出纰漏,这里也有案可稽。 毕士龙看乡办杨主任刷刷写着,晓得自己的时间不多,要说得抓紧说了。他只 觉着心跳得急起来,空通空通,直把喉咙打得浮浮沉沉,像不是自己身上器官一样, 嘴唇有些干,舌头还有些麻。他看乡长,田大章这时正注视杨主任的笔尖,目光沉 稳,嘴角还有一丝笑意,显示出一种居高临下的轻快。毕士龙不觉背脊有层热汗急 急地滋出来。他想,心里有话,憋着不说不是太窝囊了么?乡长办公会,就是自己 说话的场合,我分管的口子,我不说谁说?大不了得罪了田大章,只做一任乡长; 大不了离开这大院,回去教我的历史去。 想起历史这两个字眼,毕士龙立马有了胆气。他想自己靠四十了,历史上不知 有多少人,这个岁数上已当了将军宰相都督尚书,自己不过一个小小乡官,有何足 借。说起来,一个女人来乡里当计生办主任,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理,要说 得响;人,要挺直了做。 毕士龙就咳一声,说,田乡长,我说个意见,张琴同志的任命,是不是不忙这 么急着下文? 毕士龙自己也听出,这时的嗓音,已与平时异样,抖抖的,像心里发虚,又像 是激奋难抑。听到他这样突兀地说一句,几位副乡长一齐抬了头,把目光在毕士龙 和田大章之间划来划去,有吃惊的,也有等看好戏的兴奋。 田大章也抬了头,嘴张得大大的,脸色发黑。到底是乡政府老人,沉得气,他 狠狠吞一口烟,又慢慢吐了,说,毕乡长,说说。 毕士龙说,我长期在学校工作,也不晓得乡里规矩,对张琴同志,我也不太了 解,可能说得唐突了。 众人只是看着他,都屏着气,小会议室毕静,各人听得见自己眨眼皮的声音。 毕士龙说,我们文教上提教研组长、教导主任,还有校长,都讲究个资格,讲 究个学历。不知乡里提干部,看重这个不。 田乡长眼角塌下来,脸更黑了,说,你什么意思,再说下去。 毕士龙说,我没有调查,不晓得张琴同志是个什么学历? 田大章抽烟,不响。农牧副乡长王井望望两侧,探询的意思,说,学历?张琴 可能就是初中学历吧?跟我老弟在县中同届毕业的,后来就没再升学。 工业副乡长陆一生说,她当赤脚医生,去市里针炙推拿班培训过半年多,不知 算不算学历。 王井说,工农兵大学生都不算学历,这培训班能算学历? 陆一生说,瞎说,工农兵大学生算学历的,相当于大专。 王井说,不要争了,打个电话到乡派出所,一查就得。 田大章狠狠揿灭了烟头,突然吼一声,说,查什么查?就是初中学历又怎样? 田大章说话口气很恶,有股气势,很震人。王乡长陆乡长听了吓一跳,相互看 一眼,不说了。 毕士龙却有些不服气。这是什么场合?不是乡长办公会吗?乡长办公会,乡长 们不能畅所欲言,这算个什么事情?就算乡长是一乡之长,众人都是副手,也不能 一手遮天啊。共产党,总要讲点立党为公吧! 毕士龙说,田乡长,如果张琴只是初中学历,我认为她来当计生办主任是不妥 的。不是说到乡政府来工作,起码需要高中文凭么? 田大章说,特殊情况,也可以破例。 毕士龙说,对张琴破例,恐怕难以说眼人。何况计划生育工作,专业性技术性 都很强,需要有一定学历。 田大章说,张琴有卫生院长期工作的经验,妇科计生这一块,她拿得上手。 毕士龙看田大章,脸已成了铁灰色,下巴那个疤痕,充了黑血,突得很高,从 未有过的样子。毕士龙心里说,到了这一步,脸皮已经撒开了,干脆说下去,顶个 水落石出吧。 他就把上午卫生院出的那个医疗事故又说了一遍,强调了两个意思,一是张琴 抓卫生院妇科计生这一块,情况不怎么样;二是病人家属吵到这个程度,身为卫生 院负责人的张琴,居然也不出面来处理一下,有确切消息说,病人家属闹得最凶的 这段时间,张琴就在卫生院里。 会场上有些小骚动。乡长们交头接耳。毕土龙注意看田大章的反应,心想,这 是戳着一个最敏感的地方了,这个时候张琴为什么脱岗,你田大章心里最清楚。毕 士龙甚至有种冲动:再顶牛下去,我毕士龙就破罐子破摔,把你回乡长也一锅端出 来! 田大章又点起一支烟,闭了眼,深深地吸。这一口,吸去近半寸的烟头,连肩 胛骨都抬起来。显然,在他乡长任内,甚至在他整个工作期间,还没碰到过毕士龙 这样的角色。看来,这事硬做不得,再顶下去,这个乡长办公会场面就难看了。他 便退后一步,说,那你毕乡长说说,有谁可以到计生办来当主任?这位子也不能长 久空着啊。 毕士龙见田乡长软了脚,也就顺坡下车,说,我也不是说张琴绝对不能当这个 计生主任,若她去参加一期培训,县计生委认可了,她当主任我没意见。 田大章半边脸上一笑,长长地出一口气,说,那就这样吧,尊重分管乡长意见, 不忙下任命书。散会。 众人站起身子,把椅子踢得啪啪响,沉闷的空气像有了一个缺口,一下子得到 了释放。这时,田大章又补充一句,跟各位打个招呼,明天开始,我要出去几天, 县里有个活动。 三 开完会,田大章叫上车,铁板着脸出了大院。 陆一生踅到毕士龙办公室,一进来就把门反锁了,来密谈的样子。在所有乡干 部里,陆一生跟毕士龙关系算是最近的。他们一道上的师范,毕业后一道分到六神 乡,毕士龙去乡校当了教师,陆一生被乡里截留下当了助理。六神乡的乡办工业, 就是在陆一生手里起家的。 陆一生掏烟、点烟,坐到毕土龙对面,说,我说土龙,你怎么弄的,乡长有你 这样做法的么? 毕士龙说,你也觉得我出格了? 陆一生说,我是这个大院里的老人了,没看到哪个副手跟乡长这么恶顶的。 毕士龙说,我也不是恶顶,只说些不同意见么。难道这么些年,你们就是乡长 一个人说了算,搞的家长制? 陆一生说,这算家长制么?好坏他还把用人意见拿到乡长办公会上来说了。以 往哪有这样的,都是乡长把任命发了再说,等新人来了乡里,才晓得怎么回事。 毕士龙说,你们也不说?在你工业口里安个白痴,你也照收? 陆一生说,不照收怎么办?乡长安排你敢不同意?多少年来就是这么弄的。 毕士龙说,所以乡里发展不起来么,都搞近亲繁殖、裙带关系,怎么弄得好。 我就看不惯这个。 陆一生说,你啊,这些年书教下来,人都教迂了,凡事不会忍一忍。 毕士龙说,这次一忍,我得忍多少年?张琴这人,肚里实在没多少货色啊。我 晓得,我当这个文教乡长,没其他雄心,就是想在一个任期里,把教育卫生两个口 子整出个眉目来。硬件上,把学校医院的房子翻一翻;软件上,把领导班子配好, 安排教师医护培训。老实说一句,我还想让张琴离开卫生院班子呢。叫她当计生办 主任,又兼卫生院负责,地位更硬了,我还怎么落实我的想法。 陆一生说,你想得忒天真。 毕土龙说,乡民选我当副乡长,我总要做些事才对得起。 陆一生说,田乡长和张琴的事,乡里谁不晓得?要你去捅这个马蜂窝。 毕士龙说,上午他还在卫生院跟张琴鬼混呢。一乡之长这么弄,还要不要对乡 民有个交待。 陆一生说,田大章这回看得出,是真的动了气。你以后还怎么跟他相处?士龙 你新来乍到的,我真替你捏把汗。 毕士龙低下头,摇了摇,又叹口气。 陆一生说,什么叫一把手?一把手就是一把抓么。历史证明跟一把手闹对立, 没有好下场。你老兄事先也不跟我通个气。 毕士龙说,我也不是存心跟田乡长闹对立。读了这么些年书,总还懂得这个道 理,要尊重领导。但心里有话,不说也不对。相信为了工作,田乡长日后会理解的。 陆一生笑一笑,没说什么。 这时陈助理拍门,叫,毕乡长电话。 六神乡政府大院共有四部电话,门房一个,派出所一个,各组室一个,还有乡 领导办公室走廊外安一个。乡里几次讨论要装程控电话,一个房间一个,电话局来 看过现场,出价十五万,乡里总也下不了决心。确切说,是田乡长下不了决心。他 说,十五万,放到小集镇建设上,就是好几个霓虹灯牌子呢,电话的事再熬两年吧。 毕士龙拿起电话,一问,是学生胡贵庆打来的。 胡贵庆开头就问,毕老师,你那里说话方便不方便? 毕士龙想一想,说,还可以吧,有什么情况,你说。 胡贵庆就告诉他,关于要他父亲胡学仁出钱翻校舍的事,他回去路上就跟他爸 说了。胡学仁让他告诉毕士龙,这事说得晚了一步。几乎就在毕士龙提出这要求的 同时,田大章在办公室里向胡学仁提出,要他给小集镇建设拿50万元出来。田乡长 说,这50万元绝对不会让胡老板白出,将来小集镇建成了,最好的市口让胡老板挑, 建商场建酒楼,随胡老板定,地价也下浮三分之一,乡里可以跟胡老板签约,决不 食言。 毕士龙沉吟着,想,看来回乡长搞小集镇建设是铁了心了。他干这个这么上心, 无非是要弄个门面出来,让县里人来看看,六神乡上得多么快;也借这个门面,让 人看看他田大章的政绩。毕士龙了解到,其实县里关于各乡建小集镇,倒是有个实 事求是的说法,就是量力而行,不搞一刀切,经济上有困难的乡,不一定上。田大 章却不愿意戴这个穷帽子,一定要跟其他乡(扌票)着干。用他的话来说,人过留 名,雁过留声,为官一任,总要干点留得下来的事情。小集镇建起了,就是个纪念 碑式的工程,日后,携着孙子的手走在小集镇上,就可以扯破喉咙说,这场面,就 是爷爷当年弄的……毕士龙最烦的就是这些话。学生上课、病人治病住的还是危房, 倒有心思去搞纪念碑式的工程,有点良心的人,做得出么? 毕士龙问,那么这事,你爸是不是就把门关上了? 胡贵庆说,倒也不是关门了,他说有个方案提出来,就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 毕士龙忙问,什么方案? 胡贵庆说,他出钱把教室全部翻造了,你这里能不能把乡校的名字改一下? 毕土龙问,改什么? 胡贵庆说,改叫胡学仁中心校。 毕士龙一惊,问,什么? 胡贵庆又说一遍,叫胡学仁中心校。 毕士龙紧握电话,手心里一下子涌出许多热汗,把话筒都粘湿了。他望着走廊 窗外的河道树木,以及更远些的乡村土地,只觉得右手有些抖,那只电话的分量越 来越重。 他沉默了好一刻,说,让我想想,跟田乡长商量一下,再答复你爸好不好? 胡贵庆说,那你这两天还不能答复,田乡长出去了。 毕士龙奇怪,出去的事,田大章在乡长办公会上说了还不到两个钟头,他胡贵 庆消息这么灵通?就问,你怎么知道的? 胡贵庆说,上午回乡长就跟我爸说定的。有件事告诉你,你千万保密。 毕士龙说,一定。 胡贵庆说,他跟我爸提出,要吴小蓉陪他出去散两天心。 毕士龙问,吴小蓉是谁? 胡贵庆说,就是我爸的女秘书啊。 毕士龙说,你爸同意了? 胡贵庆说,我爸敢不同意么?你别看我家事业搞大了,厂都有几个,可许多要 命的关节,捏在田乡长手里。贷款、税收、劳务、水电,还有土地、排污、治安…… 都要靠乡里。田乡长点了头,绿灯就一路亮过去;他要是说个不字,我爸的头就要 涨成拷栳大。 毕士龙问,你晓得他们去哪里了么? 胡贵庆说,晓得,就在三合县梅山度假村。我爸在那里有会员卡,田乡长他们 一切开销,我爸都包了。 毕士龙放下电话时,像在野地里疾跑了几里路,浑身出了层细汗。他回到办公 室坐下,心跳得咚咚响,一时缓不下来,还觉着气短,生了场大病样。一时间,脑 子里那个乱,把太阳穴涨得一跳一跳,多少年没有过。 他想,田乡长怎么可以这样弄法,说轻一点,这是作风不正派,喜欢跟女人厮 混;说重了,就是违法乱纪、生活糜烂。亏他有这样的本事,还在乡办公会上说, 县里有活动!他说这话时,一本正经,脸上见不到一丝不自然,可见做这种勾当, 他是老手了。田大章这方面的底细,不知组织上了不了解。一个乡,两三万人,二 十多平方公里大的地盘,交到这种人手里,不知组织部门当初,是怎么考核的。 毕士龙心里还有一层糟乱,是胡学仁捐钱翻校舍的事。这胡老板也真绝,竟想 出这么个主意来。他理解胡老板这点心思:他要入党,需要有个好名声。不过,也 正是这么个名声,叫人感到棘手,不好弄。这好好的六神乡学校,日后要叫胡学仁 中心校了,这算是什么事!若他胡学仁是个将军,是个烈士,或是个有名望的学者 教授,校名改了也就改了,可他偏偏不是,过去是个不读书的迷糊,今天是个个体 暴发户。这胡学仁三个字,日后要赫然放在大门口的校牌上,还要放到盖文凭、盖 证明的学校大印上,这成个什么体统! 毕士龙也反躬自问,自己的思想观念,是不是陈旧了、落后了?接受别人捐资 建造,再用别人名字命名的学校,现在中国不知有多少所了,为什么香港大老板的 名字能上校名,而他初学仁内地小老板的名字,就不能上校名呢? 这两件事,想得毕士龙一天愁眉不展。回家吃了晚饭,跟女人说了一会话,坐 到写字桌前,止不住又想。一边想,一边摇头,心事重重的样子,把女人吓得不轻。 女人问,你是怎么了?碰上晦气事了? 毕士龙就把乡里这一天简单说了说。 女人说,田大章这人倒看不出啊,到我们供销社来作报告时,像煞有介事的, 背后,是个腐化虫啊。 毕士龙说,内部说说,外面不作兴瞎传的。 女人说,我晓得。乡长的女人,要口子紧才做得。 毕士龙说,陆一生批评我,不该跟田大章碰得这么僵。 女人看毕士龙皱紧的脸,说,这个陆一生,也是杨树头,风吹两边倒的脚色。 他这批评,也没什么道理。田大章这样的人,我看党员是白做了,乡长更不够格。 你站得直,做人硬气一点,我赞成的。跟这样的乡长碰僵,又怎样? 毕士龙听女人这样说,虽不觉得十分对,心里却也宽了一些。 入了夜,女人呼呼睡去,毕士龙却是睡不着,想白天的事。想来想去,关于捐 资建校的事情,倒是想出了一个折衷办法,眼前一时豁亮,更加睡意全无。 第二天,他早早到了乡里,趁其他乡长还没来上班,贼样的急急要通了胡学仁 的电话。 他说,胡老板,感谢你对乡里的支持啊。有朝一日,把乡校那排教室翻新了, 六神乡两万多乡亲,子子孙孙,都念你胡老板的好处。 胡学仁说,毕老师,你这顶高帽子,只配菩萨戴得,我戴上去,走路摇摇晃晃 的。 毕士龙说,捐资题名的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胡学仁的声音显然很兴奋,问,乡里同意了? 毕士龙说,若是改校名,情况复杂化了。除了乡里党政要讨论外,还要报县教 育局,甚至还要报县委县政府。弄得不好,鸡飞蛋打也可能,好事就办砸了。 胡学仁说,毕老师,我这里出了血,你们乡政府向上打几个报告,疏通几个关 节,这个麻烦总不能怕的。若是请上面的人上饭局,乡里有困难,我胡学仁包了。 毕士龙真心说一句,胡老板真爽气。又说,要把好事办成,我倒有个主意,你 看可不可以:先不动校名,而是用你胡老板的大名,来命名翻新的教学楼,叫学仁 堂也行,叫胡学仁楼也行。你看看怎样? 电话里好一阵没有声音,毕士龙便晓得,自己说的,对方不大赞成。 胡学仁说,你只命名一个楼?毕老师,这事就难说了。你晓得,我胡学仁做事, 不是小手小脚的。你那排教室,是平房,我胡学仁既然出钱给你翻新,就不会再造 一排平房,老样子。我要么不弄,要弄就弄大,给你矗楼房,起码两层的。这一弄 要多少钱?没二十万下不来吧?我出了二十万,你只给我命名一个楼,这账怎么算? 毕士龙只连声嗯嗯,虽然听出对方口气很牛,却也不怎么反感。只觉得在对方 的牛气下,自己底气不足,嗯嗯得有些低三下四。 胡老板说,毕老师,明人不说暗话,我自己这把岁数了,儿子也早已毕业,我 对学校再没什么要求了。我胡学仁同意做这件事,图的无非就是一个名。校牌改成 胡学仁中心校,要做得大大的,龙门样,也让公路上南来北往的各式人等,看了晓 得有个叫胡学仁的,为六神乡老小做了件好事。你把这个计划改变了,只在学校内 部命名一个楼,就如胳肢窝里刺花,掖得这么紧干什么?不进学校的人,有几个会 晓得这件事?我胡学仁割肉出的血,岂不都抛在水里了? 毕士龙说,那也不能这样说。众口皆碑么,老师们会念你好处,孩子们家乡们 也会念你好处的。到时,我请上一位老书法家,把胡学仁楼四个字写得龙飞凤舞的, 隆重开会,请乡长、县教育局长甚至县长书记,亲自来高高挂上;再请上记者们, 电视扫一扫,报纸登一登,一定把事情做大,做漂亮,让你胡老板的大名,万古留 芳。你看好么? 胡老板笑笑,说,毕老师,你不愧是教书出身的,真会说话。不过,我胡学仁 干这事,一开始就抱定宗旨,不改校名,这笔钱我是不出的。 毕士龙拿着电话,手脚软软的,像小时候给人摔跌,叭地给人家摔了个嘴啃泥, 连脑袋都嗡嗡响。昨晚想出这个办法时的那点兴奋,不知去了哪里。他想,胡老板 说的,也不是无理,到底是新建一幢楼房,要花那么多钱哪。花了这笔大钱,就改 一个校名,这要求能说过分么?想起日后学校里,一幢崭新的楼房平地矗起,孩子 们小鸟似的,楼上楼下欢蹦乱跳,老师们也在干干爽爽的楼里办公教书,那是个什 么景致啊,做梦也不过这样。他又想起这些年,天上下大雨,教室里漏小雨,冬天 一到,就问女人供销社要塑料薄膜封北窗。不由一咬牙,心里说,妈的,管他校名 上谁的名字!只要孩子们安心读书,老师们安心教书,就是把校名改成黄狗中心校, 又怎样! 他问胡老板,如果乡里讨论同意了,一切都顺利,你胡老板什么时候能给我动 工? 胡学仁说,你毕老师心急了。这事还要见面细细商量。你想想,总要等到学校 放假、把场地撤空了,我建筑队才能开进来吧。 毕土龙自己也笑了,连声说是,又在自己声音里,闻到了一股低声下气的味道, 心里不由掠过一丝痛。他打完电话,泡一壶开水,乡长们陆续也来了大院。毕士龙 到了陆一生办公室,把早晨跟胡老板通电话的事说了一遍,脸红红的,兴奋点又上 来了。陆一生一边拿茶叶,一边说,你不要想得太美,胡学仁这人做事,有时靠不 住的。 毕士龙问,怎么靠不住? 陆一生说,他是个踩了尾巴头会动的脚色,鉴貌辨色,本事在你我之上。他出 钱干脆不干脆,要看是谁的工程。田大章的事,他就屁颠屁颠的,从来不打回票。 毕士龙说,是这样,田乡长的小集镇建设,胡老板就又同意给五十万。 陆一生说,你士龙的文教口啊,说起来总是软一点的,他胡学仁又没什么事要 来求你。就跟民政李乡长一样,胡学仁答应给敬老院建楼的,建到今天不见一砖一 瓦。李乡长三天两头催,胡学仁就说资金紧张,调不过来,田乡长又一边打哈哈。 这事一拖两年了,钱在他手里,你有什么办法? 毕士龙呆呆地看陆一生,心里一下凉了半截,才知道自己的乐观,有点不知深 浅。 四 毕士龙跟陆一生说得正有些深入,农牧副乡长王井一路骂进来,说,这老天也 真冤家,到了这关节就下雨,连招呼也不打一个的。 毕士龙探头看,王井站在走廊里,胡乱用手掌抹脸,湿头发捣得蓬毛鸡样,裤 脚也湿了,狠命砸脚。 陆一生说,谁叫你不带雨衣的?气象不预报了么? 王井说,我从来不听的,十报九不准。 毕士龙说,今天例说中了,还来得准。 陆一生说,王井你管农牧的,眼光应该比老农狠。就是没有气象预报,你也该 识天的。 王井笑说,毕老师,陆一生又戳我软肋了。我这农牧副乡长,天晓得的。我学 校学的是会计专业,核报产量、增产减收、成本计算这一类,我还能行。什么作物 品种、栽培技术,我就两眼一摸黑儿了。这些年,边干边学,弄成个半吊子。陆一 生叫我老农,讽刺我呢。 陆一生对毕士龙说,谁讽刺他。他对畜牧研究更深,尤其是良种育猪体外授精, 全县做得最好,我们都叫他授精专家。 三人都笑起来。 王井问陆一生,今天气象是怎么预报的? 陆一生说,今明两天,都是阴有阵雨;本周降雨日有四到五天。 王井顿足说,老话是小暑一声雷,倒转做黄梅;现在是白露不打雷,照样做黄 梅。 毕士龙说,你这话说得蛮像老农了。 王井说,你看这雨下的,又是棉花结铃的当口,照这样弄下去,又要大批烂铃。 毕士龙走到窗前,看满天的雨云,又低又暗,浓得化不开;还有雨水泻在树叶 竹林上,发出的一片哗哗声。他想的不是棉花烂铃,而是乡校那一排教室。他估计 这样的雨势,上课的师生必又作难了。 午前,毕士龙披上雨衣,扑进雨阵里,骑车去乡校。还有半里路光景,就远远 看到,早有大群的人,密密层层,把乡校门口围住。他们撑着伞,穿着雨衣,塑料 的颜色都很艳,雨中望去,很是醒目。毕士龙晓得,这是乡校雨天必有的景致,是 学生家里人,给孩子送雨具来了。乡校的门房,怕这些村民进学校影响上课,干脆 把门反锁了。毕士龙的自行车还没到,就有村民叫,毕校长来了,毕校长来了。旁 边有人纠正说,憨鳖,毕校长不做校长了,他现在是毕乡长了。三两个村民就帮着 拍门,叫,开门,开门!不是我们要进来,是你们毕校长来了! 毕士龙一脸和气,和村民们打着招呼,进了校门。他来不及脱雨衣,一停车, 就赶紧去教室看。这一看,他的心抽紧了:一排教室,漏雨的多,不漏的少。漏得 好点的班,老师让学生移开桌椅,让雨水滴在泥地上,那地,早已滴成一个个洞; 漏得大的教室,课上不成了,学生们紧紧挤成几堆,大家眼巴巴朝屋顶看。漏得最 厉害的是毕业班,课不能停,要应付县里统测,老师戴着草帽,直直地站在讲台前; 底下的学生,也有听了天气预报带伞来的,撑开了,三四个孩子把头缩在一道避雨, 一个教室,竟撑起了三四把伞,嘀嘀嗒嗒的漏雨声中,学生们跟老师念:在阳光灿 烂的土地上,我们踏着英雄的脚印……老师学生都很专心,没有发现校长站在窗口 张望。毕士龙听着看着,在朗朗的读书声中,两行眼泪就滚下了脸颊。 毕士龙一进学校,大门口就像开了水闸,挡不住村民们一齐涌了进来。他们看 见自家的孩子,坐在这样的破教室里,挨着漏雨,可怜巴巴的样子,禁不住大声嚷 嚷起来。一个壮实汉子,毕土龙认得的,是畜牧场喂猪的饲养员老顾,走到毕士龙 身边,指着朽烂的房柱和墙洞,大声说,毕校长,你们这学校怎么弄的?我喂猪的 地方,也没这么破啊。下雨漏成这样,要是冬天来一场大雪,倒墙塌顶,压着了孩 子,你就是六神乡的罪人! 毕土龙心一震,伸出巴掌抹了脸上的雨水泪水,说,老顾,学校教室是破了些, 让孩子们受了委屈,对不起乡亲们…… 旁边有家长吼,你们收了书费学费,都干什么去了! 毕士龙说,书费买书本簿子,一笔笔都有账的;学费都上交到县,县里再把经 费统一拨下来。经费少得可怜,老师们工资都是拖了月份发的,余下,交电费买粉 笔都不够。 家长里有在企业做的,问,乡里不是还年年收教育附加费么?这些钱哪去了? 毕士龙说,田乡长亲口告诉我,我们乡的企业不景气,教育附加费也收不上来。 一个女人叫,瞎说!我是纸品厂会计,我们厂的教育附加费什么时候少交了? 我们隔壁的肠衣厂、彩印公司,三家会计常通气,再不景气,也没说有拖交教育附 加费的。 毕士龙说不出话来,心里忽然升起一个疑窦:莫非田乡长编谎?教育附加费一 笔笔都收上来,又挪作他用了? 养猪老顾说,我们这等人,搞到这个地步也就算了;可小孩子,还巴望有点出 息是不是?你看看这教室这么破相,孩子们书还真的读下去?作孽哦。 毕士龙说,想办法解决,一定要解决。 老顾说,解决?难。我看乡里这些人,都是昏官。这个费那个费收上去,一点 不花在学生身上,你毕校长也不知不觉。看来,不给乡里一点压力,不晓得老百姓 厉害。 毕士龙说,你老顾说话客气点,大家商量解决。 老顾说,商量个屁!我儿子读四年级了,就在这里淋了三年雨。你看看这些孩 子,是来读书的,还是来淋雨挨冻的?你儿子女儿在这里,你难过不难过? 毕士龙只是点头,一脸的歉意,说,乡里目前困难,一点点解决,请大家谅解。 老顾说,我戳穿你的话,乡里不困难,一点都不困难!拆迁造楼,填河筑路, 建小集镇怎么又有钱了?我看这批乡官,昏头就是了。 毕士龙不敢吱声,只摇头。雨越下越大,教室里越漏越厉害,村民们怨声也越 来越激烈,此起彼伏,几乎压过满天风雨声。毕士龙赶紧叫来教导处徐老师,临时 作出决定:立即停课放学,让孩子们回家;明后天是不是上课,听乡里有线广播天 气预报。 村民们围着喊,停课停到什么时候?秋雨下半月,课也停半月么? 有的高声吼,这破学校,还是早点关门吧! 那养猪老顾,跟几个村民咬了一阵耳朵,气色凶凶地对毕士龙说,孩子们回去 了,我们就跟你到乡里去论理! 毕士龙说,去乡里干什么?有话在这里说不好么? 女会计说,你是副乡长,还是新的,跟你说不顶用。我们找田大章去。 另一个村民说,要田大章马上拨款修教室。他不答应,我们就睡在他办公室不 走了! 毕土龙一惊,想,这些村民,是要闹事啊。就想把胡学仁捐款建校的事说出来, 安抚一下众人,又一想陆一生的话,这事可能落空,就忍住没说。 养猪老顾说,我们这百来号人,就在乡政府静坐,看田大章是修学校还是建小 集镇! 毕士龙见老顾的手暴满青筋,在半空舞舞扎扎的,一个念头火星样,突然在他 脑际刷地亮过。 门房出来摇铃,那铃摇得又急又响,叫救火样。孩子们纷纷扑出教室门,叫爹 叫娘;村民则挤在门口,也有趴在窗口大声叫孩子的,乱作一团。 养猪老顾手一挥,说,孩子们回去,我们到乡政府找田大章去! 毕士龙上前拦住说,老顾,实话跟你说,田大章不在乡政府,他出差去了。 女会计问,他什么时候归? 毕士龙说,还有一两天吧。 村民们低头商议一阵,养猪老顾就又对毕土龙说,好,那就到时候,乡政府大 院见! 说罢,老顾司令员似的,手又一挥,乡民们领着孩子,呼啦一下散去。还有些 学生,没大人来送伞的,就三五一群,缩在教室角落里,哇哇叫,把毕士龙叫得脑 子乱成一锅粥。 乡校里稍微静一些,毕土龙马上召集教导主任和各年级组长开会,商量雨季里 学校怎么弄。商量来商量去,除了停课,没有更好的办法。毕士龙又说起村民们要 去乡政府静坐的事,教导处徐主任说,听他胡说!年年都这样吓唬人,几时又闹起 来了?毕老师你只管安心上下班,当你的乡长! 毕士龙听着徐教导的预言,点着头,心里反而觉得空落落的。 五 这一天,轮到毕士龙乡里总值班。 乡里值班,一般都是派出所兼的,真正民警也没几个,夜班都是联防队员上岗。 这些人,高兴了,就出去走一圈,巡查巡查;不高兴了,吃夜宵,打麻将,睡一个 通宵,平常得很。乡党政每天有个领导总值班,挂个名而已,不必睡在乡里的。不 过既挂了总值班的名,遇上些特别事情,半夜来乡里,应急处理,也是有的。 这天半夜,确切说,是凌晨时分,毕士龙正好做了个很怪的梦,急醒了,躺在 床上抹汗,看着满屋的黑,想这梦的来缘。这梦是有些怪,毕士龙在梦里竟遇到了 毛主席。毛主席颤颤巍巍的,在许多人簇拥下,到他乡校来视察。毕士龙就很乖巧 的,避开又破又旧的老校舍,把毛主席引到了新建的教学楼前,说,毛主席,我们 乡校托你的福,今天终于起楼了,还是三层的。毛主席连声说,好,好。信步走过 去,却见面南的一堵大墙上,用金字镶着四个字:胡学仁楼。毛主席就问,毕士龙 同志,这胡学仁是个什么角色呀?毕士龙一想,糟糕,怎么让老人家看到了这东西, 又不敢编谎,说,胡学仁是我们六神乡的一个私营企业家,手下有好几家厂,河马 T恤衫就是他生产的,能人哪。毛主席说,什么能人,剥削者哟。小心河马大张口, 把你们都囫囵吞了哦。毕土龙说,不会,这楼就是他捐钱建造的。毛主席就笑说, 原来如此,毕士龙同志你不老实哦,怎么刚才说是托我毛泽东的福起的楼呢?你们 是靠有钱人施舍的么!毕士龙惶恐不已,背上开始涌汗,说,他愿意帮助教育,总 是好的。毛主席说,出钱办学,古已有之。他胡学仁比起武训来,差得远罗。毕士 龙说,主席,现在市场经济,没有白送的事情了。胡学仁要的是名,我们要的是房 子,互通有无,谁也不吃亏。毛主席说,你这个共产党校长,哪里来的这身市侩气? 我问你,你搞了这么多年学校,连个校舍都建不起来,你是干什么吃的?毛主席说 着,动了气,毕士龙一急,醒了。 小镇的夜很静,拍门叫人的声音,就格外惊心。毕士龙听见门外有人连声叫, 毕乡长,毕乡长!赶紧一骨碌起来,鞋也来不及拖,赤脚扑到门口,问,是谁? 外面人说,我是联防队的何大鱼,有个要紧事情向你总值班汇报。 女人也醒了,很紧张地坐起上身,问,出了什么事。毕士龙一边穿衣一边说, 乡里有些事,我今夜是总值班。女人身子一软,又躺下去,咕哝说,卵大的乡长, 事情还不少。又叫,外面下雨,别忘了雨披! 毕士龙出了门,两人骑车冲进雨夜里。何大鱼说,毕乡长,我们抓了个案子, 要你拿主意。 毕土龙问,什么案子? 何大鱼说,治安方面的。刚刚我们去巡查,突击香格兰酒家,捉到了两个嫖娼 的。 毕士龙说,嫖娼的夜夜有,你们处理就是了,还叫我干什么! 何大鱼说,一般性的,我们就自己处理了。今晚这个嫖客,杨队长说,我们不 好弄。 毕士龙问,什么人物,你们不好弄。 何大鱼说,河马公司的老板胡学仁。 毕士龙惊问,胡学仁嫖娼?给你抓住了? 何大鱼说,人赃俱获,千真万确。我们夺了他的衣服,把他关在香格兰的包房 里。 毕土龙脑袋嗡嗡地响了,心里一乱,就跳下车,借要撒尿,慢吞吞走向路角。 秋夜的凉雨打在他脸上,仅有的一点睡意,顿时驱散。他对着黑暗和乱雨,装作解 裤子掏家伙,却仰面朝天,大口吸气,脑子里一时倒海翻江,思索得激烈。 这场夜尿就撒长了,何大鱼在路上叫,毕乡长,你尿路有问题么? 毕土龙不吱声,又站一会儿,才抖家伙回头上路。 香格兰酒家在镇西,灯火难得这样贼亮。毕士龙一踏进门,厅堂四壁坐着的人 都齐刷刷看他,目光紧张,像见了判官。联防队的杨队长连忙上前,小声介绍情况, 一边把毕士龙领到包房里。这包房有门无窗,毕士龙进门就闻到了一股闷闷的骚味。 他眼睛一扫,见胡学仁缩在屋角,身上裹着被单,头发蓬毛鸡样;另有一个女的, 缩在另一角,也裹着破单,头钻在裤裆里。胡学仁抬起头,跟毕士龙打了个照面, 蜡黄的脸,涂满了暗暗的晦气。见毕士龙进来,他眼睛亮了一亮,叫一声,毕乡长。 毕士龙对杨队长说,把胡老板的衣服拿来。让你们搞社会治安,也不注意个政 策性。 杨队长说,派出所严所长交待的,凡遇上犯这类条款的,务必先身体拿住,有 利于抓到证据。何大鱼一边说,严所长是这样说过的。 毕士龙说,这位小姐带到另一间房去,也让她把衣服穿好。我要跟胡老板单独 谈谈,你们出去一下。 杨队长说,要不要搞个笔录? 毕士龙说,我谈了再说。 杨队长就挺不情愿地走出去,看毕士龙的目光,狐狐疑疑的。 胡学仁面壁,悉悉索索穿好衣服,转过身来,摇头说,毕乡长,我这回脸丢大 了。 毕士龙说,胡老板,你也真是的,怎么到这种地方来,做这种龌龊事情。 胡学仁说,多灌了几杯酒,昏头了。 毕士龙说,你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家有室,还有个女秘书,犯不着这样啊。 胡学仁叹口气,说,毕乡长,掏心说真话,我跟自己的女人,一年多不碰了。 吴小蓉这几天,又陪田乡长去了梅山。 毕士龙说,这么说,你天天睡女秘书的? 胡学仁说,你毕乡长瞎说了,怎么会是天天! 毕士龙想起胡学仁上次饭局上说的兔子不吃窝边草,还有要入党一类的话,不 由在鼻孔里哼了一声。他说,你们这些人啊,扶不起的阿斗,有了点钱,就卵子胀, 犯贱。 胡学仁摇着头,痛心疾首的样子,说,钱多了,就缺少个世界观。现在还有什 么说的。 毕士龙说,你在我们六神乡,是个有影响的人物。这事传出去,对你的声誉要 造成多大损害。传到乡外,还可能坏了你许多生意呢。 胡学仁只是摇头叹气,唉唉连声。 毕士龙说,嫖娼这个事,是最臭的丑闻。这种事情,放在国民党时候,也是被 人看不起的;就是现今西方国家,嫖娼也是见不得人的。哪个国家,有个出名的妓 女,扬言要把所有睡过她的政界要人电影明星的名单都公诸于世,把个国家搅得鸡 飞狗跳,上层也着了急,案子很快不了了之。 胡学仁说,我粗人一个,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要有你毕校长这点见识学问,也 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毕土龙说,倒不是见识学问的问题。你看村里那些乡亲,都不识几个字,但这 种丑事是不做的。一个没有这个闲钱,二一个,归根到底,是世界观问题。 胡学仁连声说是,头点得很紧猛。 毕士龙说,你还要争取入党呢,要入党的人能干这种事情么? 胡学仁就用拳头破脑袋,连声说,作死,作死。 毕士龙说,胡老板,你看这事怎么弄?杨队长他们等着要做笔录,派出所再一 插手,事情必搞大了。 胡学仁只是唉声叹气,把蓬毛鸡样的头发,揪了再揪,眼睛又不时瞟门口。好 一歇,才压低喉咙,鬼怵怵地说,毕老师,跟你相商一件事,不知成不成。 胡学仁说,这件事,好在还刚刚破个脓头,烦你毕乡长帮个忙,张了手,把这 脓包捂住了,行么? 毕士龙说,要我一手遮天,把盖子捂住,捂得住么? 胡学仁说,怎么捂不住?这里今夜你是最大。人人听你的。看在多年乡亲份上, 你就救我一救吧。外面杨队长他们,摆平要几个钱,你说。只要你帮我渡过这一关, 毕校长,你无论什么要求,我都应了。 毕士龙想想,说,我去跟杨队长他们商量商量。他出门叫来杨队长,说,胡学 仁这事,要慎重处理。他是六神乡举足轻重的人物,前些天刚刚答应田乡长,要给 乡里建设小集镇支援几十万元,如果处理不当,会给乡里造成意想不到的损失,田 乡长出差回来怪罪,你我都担当不起。 杨队长说,是这个意思。你是总值班,我们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毕士龙说,考虑到胡学仁的特殊身份,这个案子要严格控制知情范围,外面不 能乱传。这个工作,你杨队长务必做好。派出所严所长和田乡长那里,我亲自去汇 报。 杨队长说,这样最好,毕乡长政策性有什么说的,到底是教书出身。 毕士龙说,今晚你们辛苦了。你带队员们找个地方,去吃个夜宵,菜饭搞好一 点。吃完了把发票给我,由我签字,乡政府报销。 杨队长带了何大鱼他们几个,欢天喜地出门去。 毕士龙回到仓房,对胡学仁说,他们走了。 胡学仁松口气,说,毕乡长,烦劳你了。 毕士龙说,烦劳倒不必说,你今后怎么办?田乡长和派出所严所长那里,看来 我要去做些工作。否则留下后遗症,对你今后的发展很不利。 胡学仁突然冒出一句,问,毕老师,是不是这种事对入党有影响? 毕士龙说,当然!中央刚刚公布规定,共产党员参与嫖娼的,一律开除党籍。 你想,犯了这样的条款,进了门的都要赶出来,没有进门的,还让进么? 胡学仁说,毕老师,这件事我真悔死了,我求你,无论如何替我托一把,千万 保密;来日讨论我入党的时候,也帮我捂紧了,一点风声不要透露。 毕士龙面有难色,用半个手掌,来回拧下巴,拧了半日,才说,我尽力而为吧。 胡学仁眼睛亮起来,说,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这个关口你帮我 跨过了,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毕士龙说,不要这样说,都在一个乡过日子,谁没有个曲曲折折。 胡学仁说,烈火见真金,难时见真心。你毕老师这样够朋友,我胡学仁一辈子 不敢忘记的。你毕老师有什么困难,尽管说话。 毕士龙一笑,说,我个人有什么困难?要说困难,就是乡校的困难,这事早已 跟胡老板说过了。你胡老板一定要改校名,事情做不下去,我有什么办法。 胡学仁说,毕老师,你谅解我水平低,头颈又硬。你毕老师治病救人,宰相肚 里能撑船,我胡学仁也不能小鸡肠子,让你为难。教室翻新的事情怎么弄,你毕老 师说句话吧。 毕士龙看定胡学仁眼睛,心中一喜,说,还是照我们相商的办,好不好?改校 名太复杂,就用你的大名命名新教学楼,看怎样胡老板? 胡学仁一咬牙,说,有恩不报非君子,你毕老师这么够朋友,我胡学仁就是白 捐一幢楼,什么狗名猫名都不留,又怎样? 毕士龙说,那也不好,起一幢楼,留一个名,也是应该的。只是,时间上很吃 紧了。教室里这两天又漏得坐不住,昨天没得办法,乡校已经宣布停课。你胡老板 看在几百孩子份上,能快点操办这事么? 胡学仁想想,说,你毕校长今天这么大的忙都帮了,我胡学仁做这点小事还能 假痴假呆?我回去问一问财务上,可能的话,半个月内争取动工。你事先给我把学 生都安排好了。 毕士龙心中狂喜,也不顾此刻胡学仁是个什么身份,只伸出手,紧紧把他握了。 回到家里再睡,毕土龙却再也睡不着了。他忽而想到,这夜里,田乡长和那女 秘书吴小蓉,这时在梅山度假村里,必也睡得正好。若也像胡学仁样,把一对男女 光身体拿住,岂不大快人心?做成这件事,说难也不难。他师范读书时有个同学, 现在在三合县公安局当副局长。一个电话打过去,保他立马就会派出干警,冲进梅 山度假村,把田乡长女秘书拿住了。再把消息放出六神乡,放到县里,田乡长这辈 子不就翻倒在阴沟里了。 这一想,把毕士龙想得血气喷涌、精神十足。他又一次披衣起身,要去乡里打 电话。然而一开门,满世界籁簌冷雨,扑面而来,又打得毕士龙冷静下来。他看着 雨丝在夜空里幽幽的光,吸着寒秋的凉气,想,毕士龙,你把自己管的事情做好, 一切都有了。断人家生路的绝事,是你这种人干得的么? 六 雨一连下了几天。 这天早晨,毕士龙骑车进大院,门房六指扑出门来叫住,慌慌张张说,毕老师, 不好了,百数学生仔的家长,在楼里要揪田乡长呢。 毕士龙问,田乡长回来了没? 六指说,你说出鬼不是,田乡长出去几天,都风平浪静的;刚刚一回来,就给 这些村民撞个正着。 毕士龙脸有些热,心怦怦跳着,硬着头皮朝大院里走。 乡长助理小陈老远就叫,毕乡长,你来了!田乡长找你呢。 这时毕士龙看见,乡政府大院里,黑压压站满了大群村民。人流从楼里伸到楼 外,显见是太多的人进了办公室,挤不上,只好涌在门外。 田大章隔窗见了毕士龙,冷冷地一瞥,又把脸别过去,极不高兴的样子。 毕士龙在人群里挤进去,挤到田大章办公室时,已是一身大汗了。他眼睛一扫, 见女会计、养猪老顾,还有一批当时吵得凶的家长,都在,满脸的怒气,铁桶样围 牢田大章。一屋子的人都站着,只田大章一个是坐。毕士龙发觉,田大章的脸色极 难看,灰灰黄黄的,两个颧骨突得很出,很亮,三两天不见,像瘦去一壳,生了大 病样。他心里就想,田大章啊田大章,这几天那女子,必定妖精样,风情万种,百 般娇娆,向你献尽娇媚,讨你欢心吧?你和她也必日日厮磨、夜夜折腾,不肯荒了 每一刻寻欢时分吧?这样的放纵自己,其实你是做了脱底棺材,跟自杀上了一路。 你拿面镜子照照自己,那形容,跟一只脱毛风鸡还有什么两样! 田大章见毕士龙进来,对村民说,毕老师来了,他是文教乡长,又兼乡校校长。 你们的事,找他。 毕士龙听到这话,心里很反感。他看到这么多乡民真的涌到乡政府来闹,心里 惴惴的,很怕弄出什么事来,闹到上面去。挤进楼来时,心里就在想,要不要把胡 学仁已经同意捐资翻建校舍的事说一说,平息一下村民的情绪。可现在看到田大章 一见面就把事情往他身上推,反倒不想说了。他想,乡里教育上的问题,你乡长难 道没一点责任么?你对改善乡里教育条件,到底又做过哪些实事呢?何况,他心里 有个小算盘,不能说的…… 毕士龙稳一稳心绪,说,乡亲们,我早跟你们说了,有事找我毕士龙,就在乡 校说,不要到乡里来闹。你们不听。 养猪老顾说,不是我们要闹到乡里来,实在你是个副的,又是新上的,找你没 用。 女会计说,不是正乡长,拍板也不响。 田大章说,不能这样说,副乡长也是负责的。 养猪老顾说,毕老师书蠹头兮兮,没钱没权,你叫他负什么责。 田大章说,六神乡二十多平方公里,两三万人,吃喝拉撒、工农商学,哪一摊 事不要我管?我就是三头六臂,也管不过来啊。为此,党就给我派了副乡长,毕老 师就是专管文教卫生的副乡长。乡校方面有什么事,他负责解决。 毕士龙说,田乡长,不是我诉苦,他们实在是信不过我。他们只信你回乡长。 田大章站起来,满脸愠怒,说,毕老师,不是我批评你,教育方面的事情,你 应该主动负责,不能总是把火烧到第一把手这边来。 毕土龙就苦笑,说,乡亲们,你们听见田乡长怎么批评我的了吧?田乡长出差 刚回来,有许多重要事要处理。我们到楼下小礼堂去谈,好不好? 女会计说,就在这里谈,当着正乡长的面谈。他有许多重要事要处理,难道我 们孩子读书的事就不算重要事了? 田大章点烟,低头看文件,一副不准备再介入的样子。 毕士龙故意问,大家对乡校老师的教育态度,有些什么意见? 养猪老顾说,这没意见。老师们对孩子那么好,做爷做娘的有时也做不到呢。 毕士龙又问,对教育质量有没有什么意见? 女会计说,实话说一句,乡校破是破,教育质量倒不错,这两年,进县里高中、 技校的,也一届比一届多了。 毕士龙说,那么剩下的,就是个设施问题了,大家对校舍危房有意见。 众人一齐哄起来,说教室的破,教室的旧,教室的漏。养猪老顾说,你们这些 人,胆子真大啊,说不定什么时候,这教室就坍了。压着了老师学生,看你们还怎 么坐在这里当官! 毕士龙说,乡校的教育质量、教育态度、教育秩序有问题,我负责解决。可校 舍破旧要翻建的事情,我实在解决不了。我手里没钱。这一点,田乡长可以作证…… 正说着,砰的一声巨响,南窗的玻璃突然被一块飞石砸了,无数的碎片进进乡 长办公室,迸得满地满桌都是,坐在窗下的田乡长,手背上被一块玻璃刺破,鲜血 直流。他惊叫了一声,捂住手,脸如土色。 毕士龙赶紧从门背后抽下一条干毛巾,扎在田大章伤口上,很生气地朝窗口喊 话,说,乡亲们,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田乡长的手也受伤了!这样做,不利于解 决问题…… 他没有说完,又好的一声,玻璃窗被砸了第二个大洞。楼外的村民大叫,你们 不把乡校的危房翻建了,今天就把这乡政府的楼统统砸个精光! 这时,派出所的严所长带着几个民警,还有杨队长他们,咋咋唬唬喊叫着,高 举着警棍,从人群外冲进来。村民们骚动起来,人像潮流一样一进一退。田乡长远 远看到了,挥着那只流血的手,大声吼,严所长,你想干什么?还不赶快给我退回 去! 严所长抬头一看田大章的怒容,立刻怔住了,但他很快就明白了乡长的意图, 放下警棍,一挥手,说,纯粹瞎起劲,撤! 田大章回过身来,对毕土龙说,你把这些村民统统带到小礼堂会,宣布:乡里 决定从小集镇建设的资金里抽出一部分,翻造乡校校舍。要么不弄,要弄就弄三层 楼。让乡建筑公司抓紧设计,这雨停了就动工! 养猪老顾和女会计同声问,你田乡长这话当真? 田大章说,共产党说话算数,毕乡长马上给你们当众宣布,难道还要我来给你 们按手印不成? 养猪老顾一声大笑,众人轰地发出一阵欢呼。他们叫着,笑着,推着,像退潮 样,挟着一股热气,涌出办公楼,涌向乡政府小礼堂…… 七 田乡长住院去的消息,是胡学仁第一个告诉毕士龙的。 胡学仁在电话里鬼怵怵地问,田乡长住到县医院去了,你晓得么? 毕土龙说,他住什么医院?手上那点小伤也要住院么? 胡学仁说,毕老师,你在瞎说些什么。告诉你,你乡里千万不要外传,这是田 乡长特别关照的。 毕士龙有些不耐烦,说,胡老板,你不要弄得神秘兮兮好不好,你愿意说就说, 不愿说我挂电话了。 胡学仁说,田乡长生了恶性肿瘤,肝癌。 毕士龙大惊,说,你瞎说! 胡学仁说,这事能瞎说么?已经确诊了,医生还说已到了晚期。 毕士龙的手抖抖的,头忽然有些晕,说,真的?你晓得他住在哪个病房?我要 马上去县里看他…… 电话沉默了一会儿。胡学仁说,好,我陪你一道去。我让贵庆马上来车接你。 奥迪车在县道上疾驰。毕土龙按下车窗,野外的风扑面而来,风里带着晚稻花 的香气和牛粪味。雨停了,云还是厚厚的。公路上干干净净,车子开过竟没有一点 尘土。 毕士龙上车时,发现胡学仁已买了许多礼品,苹果、西洋参、天然饮品,还有 两只大鳖,缚在尼龙丝袋里。胡学仁说,礼品我已准备了,你不用再买。 毕士龙很嫌恶地瞥了一眼那堆东西,说,你送你的,我送我的。他拎了拎网兜, 里面是藕粉、麦乳精、垂盆草甘露,还有一罐精装的乌龙茶。他晓得田大章喜欢喝 茶,尤其喜欢喝好茶。 毕士龙问,田乡长住院,是你张罗的? 胡学仁说,县医院开口就要五万元,否则不让住。田乡长对我说,乡里铺了摊 子,钱要得紧,不能动,要我垫一垫。 毕士龙问,你垫了? 胡学仁说,我拍在院长桌上十万元,说,若把田乡长病治好了,我再给你们这 个数,让你们换一台救护车。 毕士龙说,胡老板,你救了田乡长的命,你做了件大好事。 胡学仁说,他这病,月初就查出来了。也是我介绍上海大医院给他查的,他不 让我往外说。查出肝癌那天,他很灰,蹲在路边,抽去整整半包烟,不说一句话。 我说,你有这病,不能再抽烟了。他不理我,继续抽。到底是乡长,抽着抽着就想 通了。从医院出来,他跟我说,今晚不回乡里去了,做一回阔佬试试。我们就住了 华亭宾馆,上海最高级的,还要请我去上海最高的旋转酒楼吃饭。我答应了,陪他 吃、住,当然账后来都是我付的。第二天,换一家宾馆继续住,他洗了桑拿,还来 了一次异性按摩。我说,田乡长,你若高兴,就把这按摩小姐带回房间去。他说, 使不得,这样作孽的事情我不做的。 毕士龙只是摇头。 胡学仁说,住了三天大上海,花了我万把元钱。田乡长说,该看的看了,该吃 的吃了,该玩的玩了,现代化生活也不过如此。回到乡里去,一定扑命把小集镇抓 紧建起来,也算我田大章在六神乡留个脚印。这样走了,眼也闭了。 毕士龙说,可他后来又跟卫生院张琴鬼混,又跟吴小蓉去梅山度假村,这点不 好。 胡学仁说,你冤枉他了。张琴是第一个发现田乡长有肝病的医生,每次去卫生 院,都是张琴给他针灸、推拿、卸肝气。为了不让乡里人知道,加上门诊室实在太 破,不方便,张琴就把自己宿舍当了治疗室。至于吴小蓉的事,是我主动提出的, 想让田乡长散散心。没想到那天陪到梅山,田乡长就让她回去了。吴小蓉说,胡总 给我的任务,是让我来陪你玩几天的,你让我回去,我不好交待。田乡长说,胡总 那里我去说,让贵庆送你回老家休息几天怎样?吴小蓉当晚就回了无锡。田乡长对 她说,他要在梅山单独住几天,想一些事情,写一份要紧的材料。 毕士龙的眼睛渐渐红了起来,心里很内疚,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卑鄙。 胡学仁说,田乡长告诉我,村民闹事那天,乡里已经宣布决定拨款翻建乡校了, 有这事么? 毕士龙说,有这事,你问这个什么意思? 胡学仁一笑,说,没什么意思。既然乡里拨了款,我胡学仁那笔钱捐得不就多 余了? 毕士龙说,胡老板,香格兰酒家的事过去几天了,你看平安无事,是不是骨头 想松一松了? 胡学仁说,毕老师,你这话说得难听了。 毕士龙说,告诉你胡老板,你这样的钱再捐几笔,六神乡也不会嫌多的。我早 打算好了,你给乡校的款子,我就转到卫生院去。将来,就把新建的门诊楼命名为 胡学仁楼,你看这样行不行? 胡学仁说,有人说你是书蠹头,我看他们真是瞎了眼了。 毕士龙笑笑,转过头去看窗外无边的秋色。对于自己费尽心机才得以实现的这 一成功,他内心居然不觉得有丝毫的得意。 半个多小时后,他们赶到医院,天又下起雨来。两个人各自提着礼品,走进住 院楼,却被挡在了病房外。医生说,田乡长已进入昏迷状态,任何人都不得进去探 视。 毕士龙和胡学仁蹲在楼外的台阶上,你一支我一支地抽烟。抽完了一包中华, 两人都没说一句话。这情景,跟田大章拿到诊断书那天一样。 第二天,乡里准备派个人去县医院,担任田乡长的特别护理。张琴第一个报了 名。她当晚从县城带回一份材料,说是田乡长写梅山度假村的,郑重其事交到乡里。 乡里按信中田乡长要求,召开全体乡干部会议宣读这份材料。这是田大章对几年任 职的回顾,对工作失误的检讨,还有就是对身后代理乡长人选的建议。 人们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三个字:毕士龙。 毕士龙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早已是泪流满面。 〔作者简介〕彭瑞高,男,1949年7月出生,苏州人。当过近2年的农民和乡村 教师。以小说创作为主,并有长篇小说《贼船》等5部。《贼船》获上海四十年文学 创作奖,短篇小说《秋夜蟹棚》获上海青年文学奖,中篇小说《本乡有案》获上海 长中篇小说创作大奖。另有散文随笔集《世纪末留言》、《徘徊在城乡》。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协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