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代 到家后,客厅空无一人。大约是听到了开门的响声,黄阿姨很快走到了厨房门 口,看到他们一起进来,仿佛有点惊讶,但很快便笑道:“阿默,我煮了绿豆汤, 你和林老师喝一点吧。” 程子默却好像没有听见她说什么,答非所问:“黄阿姨,我妈呢?” 大约没有预料到他竟像个小孩子一回家就找妈妈,黄阿姨楞了一下才说:“你 妈妈吃完午饭就出去了,好像要去见个朋友。你和林老师坐一会儿,我去盛绿豆汤 来。”转身便进了厨房。 他们一起在餐厅喝了绿豆汤,还吃了点心,程子默却变得和回来的路上一样, 再也没说一句话。回到房间后,他只是慢慢地把买回来的书往书架上一本一本地放 好,然后就坐在书桌边扭头看着那一面书墙,仍然不发一语。 林欢虽然见多了他沉默的样子,但总感觉到他这一路上的沉默仿佛是有什么事 情,似乎这次和平常有点不同。以前他只是不大主动开口说话,却很少在和她在一 起时这样长久的沉默。仔细回想,今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再想到他刚刚 到家时问黄阿姨的话,她一时间又觉得豁然开朗,原来是这样。 “你现在要做什么?”斟酌了一番,她还是开口打破了他的沉默。她不想让他 一直这样下去。 “没什么事情。”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她终于意识到问了一个傻问题,可依然不放弃,再接再厉地追问:“那你…… 有没有什么想做的?” 其实这样就很好了。他看了她一眼,摇了一下头,没有说话。她没有办法了, 想了想,打开随身的背包,想拿出一本工具书。可包里东西太多一时间不好找,翻 来翻去不得不把带的几本书全拿出来放在书桌上,还没来得及一本本地查看,“啪” 的一声,从书里掉下一个东西落在他的脚边。 程子默弯下身拾起那掉落的东西,是她在音像区买的那一张碟。他没有马上给 她,而是先看了看电影名字,又仔细地看了一番包装盒上的内容简介,心里一动, 突然就找到了想做的事情——或许和她一起来看这部电影也不错。于是打开电脑, 拆开包装盒,播放影碟。 林欢一直看着他的动作。她原本以为他看完了故事简介会把影碟还给她,可是 没想到他打开了电脑的播放器。她疑惑了,不知道该不该让他继续下去。 “你现在要看这部电影?”她不是很肯定地问道。 “嗯。” “这个……你确定你没有作业要写?”她印象中高中生似乎没有这么轻松。 “你要检查吗?”程子默终于笑了,看了她一眼,“我今天没什么作业。”电 脑屏幕上已经在显示片头字幕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回到了电影上面。 林欢知道他一向写作业的速度都是很快的,想一想他肯定全做完了。但是在这 个时候看电影,那她不是完全在“摸鱼”?虽然她也很想看,但是…… 电影屏幕上已经出现了一朵红色的花苞,然后慢慢地展开,露出里面娇嫩的花 蕊,片名也在这时候显示了。他又看了眼她,仿佛有点漫不经心:“你不觉得我该 练练英语口语和听力吗?”于是掉转目光,专心致志地看那一朵朵花骨朵慢慢地从 开到合的过程。 一朵花开的时间——从展开,到绽放,到花蕊。原来也只是一瞬间。 他这一句看似无意的话,正好说服了她。确实要让他偶尔看看英语电影练练听 力和口语,虽然不确定到底会有多大的作用——这也是因人而异的。但是很多人都 说有用,看来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就算起不了多少作用,在程子默身上也是有效 的。这样自我说服了一番,她终于放下了心中的那一点点忐忑,认真地看起来了这 部她很早就想看的电影。 这时候最后的一朵花也走完了它那从盛开到凋谢的短暂的一生。伴随着这最后 的一朵花的凋谢,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个女子的歌声,它带着他们进入了一八七 零年代的纽约市。一个女人在幕起的时候唱着歌摘下一朵黄色的菊花…… 林欢看得眼也不眨。这个时候她还不知道,电影里正在上映的是著名歌剧《浮 士德》的第三幕——玛格丽特在珠宝之歌结束以后,终于和心目中的王子浮士德一 同唱起了优美的爱情二重唱。 在此后的很多年,她依然每隔一段时间就重新看一遍这部电影。彼时她早已读 过原著小说,也终于知道了这部电影的开幕式是《浮士德》第三幕,但是唯有这部 电影还是她心里最大的一个迷,她要一直看,一直看…… 好的电影就像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每一次看的时候都会有新的泉水注入。对 于她来说,只要这条小溪还在,泉水就不会断流,她心中的迷也一直还在。总有些 东西会在那里。 那一年,她一个人坐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里,第一次听世界顶尖的演出团体现 场表演根据德国大文豪歌德原著诗剧《浮士德》第一部份改编而成的享誉全球的歌 剧《浮士德》,却在第三幕的二重唱响起的时候泪流满面。她终于没有听完这场演 出,在第三幕结束的时候匆匆退场离去……也许她因此而错过了人生中最难得的一 场歌剧演出,可是她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一场《浮士德》。 故事在歌声中,正式拉开了序幕,各种各样的人物陆续登场,有社会名流,有 老绅士,也有年轻的卫道者。我们的男主角起身上了二楼看台会见他未来的妻子, 却看见一个女人带着美丽的笑容对他伸出了友善之手……他停顿了一会儿,终于轻 轻地碰触了她的手,但他没有遵守礼仪亲吻她的手背…… 和故事中的那个女人一样,她的心里也咯噔了一下——在那么真诚的笑容下, 人还需要犹豫,那还有什么是我们不顾一切可以去做的?她不禁看了眼身边的他, 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脑屏幕,似乎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她也没有时间思考太多,很快地注意力重新回到了电影本身,再次全神贯注地 随着剧情走进了那一个光怪陆离的纽约上流社会。 波弗家的舞厅终于迎来了一年中尘封三百六十四天的另外一天,在美女、珠宝、 华服、名画的包围下一对恋人也在这一天宣布订婚。 米夫人也对所有的纽约名门贵族发出了请帖,邀请他们来参加奥兰斯基伯爵夫 人的欢迎宴,可是她精心挑选的餐具和食物,没有迎来它们的享用者。 路登夫妇家的晚宴也开始了,古董银盘在璀璨灯光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台桌上陈列着宛如高级艺术品的一套套中国细瓷。一身红衣的伯爵夫人姗姗来迟。 这时候,已经完全融入了剧情的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冠盖云集、名流齐 聚的夜晚。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穿着红衣的她起身离开身边和她 谈话的人,优雅地、缓慢地朝他走去…… 谈话结束时,她向他许下了一个约定——不见不散。 故事里的那个她终于在他面前第一次卸下带了许久的面具——她哭了:“难道 这里的人也都不哭?” 看故事的她抬头努力地睁大眼睛向上看,终于成功地制止住了那一怔狂猛袭来 的悸动,然后再次调转目光回来。 他送了她黄玫瑰。他为了黄玫瑰走遍纽约。黄玫瑰再次出现时,他却从旁边匆 匆走过。 一片白茫茫萧瑟的雪地中,她穿着红色的大衣,带着黑色的礼帽走在前面。他 从后面走过来,黑色的帽子,黑色的大衣。她回头,他脱帽向她致意。 他站在窗户边,面朝外。她坐在他后面的一张椅子上。他闭上了眼睛,感觉她 从后面走过来,环住他的肩。在欢喜中,他睁开眼睛回头。她依然在那张椅子上, 并没有移动分毫,一切只是发生在他闭眼的瞬间。 到了这里,她想,原来幸福有时候,也只在闭上眼睛的瞬间。她情不自禁地闭 上了眼睛,果然看见小乐对她微笑了……睁开眼睛,一切还在继续…… 同样的一间屋子,她再次流泪了。他终于爬下来亲吻了她的鞋尖。她蹲下来环 抱住爬在她腿上的他…… 这一刻,她没有来得及抬头向上看。有些东西毕竟来得太快,在她还没有察觉 的时候。 程子默起身拿起另一张碟,换下那一张。整个过程中,他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时间悠悠地走过了十八个月。 这一次,她站在海边看海。他站在她的背后看她。这一刻他突然发现过去的记 忆重新鲜活了起来,正如听到已经死去的人再次活过来。原来一年半也只是这一刻。 于是他看着她的背影给了自己一个机会,最后的一个机会——如果在船驶过碉 堡之前,这个说服他娶另一个女人的女人,这个他跪下来亲吻过她鞋尖的女人能够 回头,他就走过去,走到她的身边去。 看故事的人握紧了自己的手,在心里祈祷。 她没有回头。 他在转身之前,却再次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中会不会有最后的期待?然而, 最终,他只能抬起僵硬的脚步,缓慢离开。也许他的心里从这一刻开始就悠悠地长 出了一个结。 她忍不住偏头向左,就对上了他那一双漆黑而清澈的眸子。有时候,我们只需 要一个偏头抑或是回头,就可以抵得上心里的千回百转。纵然是千般思绪、万般思 想也抵不过回头的那一眼。 再次偏头回来,在悠远、缠绵的弦乐中,鲜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人见了又 散,散了又见,孩子一个个出生了。 三十年的岁月过去了,他以前的世界已然在这漫长的岁月中被粉碎,重新建立 起一个新的世界来。 五十七岁的时候他站在她家的楼下。玻璃窗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璀璨的光芒。 他抬头向楼上看,三楼有人正在缓慢地推动那一扇玻璃窗。 那一束白色的玻璃的反光带他穿越了三十年,回到她站在海边背对着他的时刻。 在白色的光芒中,他看见她终于在船驶过碉堡前回头对他微笑——那是他一生中见 过的最美的微笑——那一刻,他的世界终于鲜花绽放。 再美的花也有凋谢的时候,片尾字幕出现时,也宣告了这场心灵视觉之花的结 束。 最终,程子默取出影碟,默默地关上了电脑。有一会儿,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谁也没有动。静谧的空间突然响起了音乐铃声,声音不是很大,但是听在林欢的耳 朵里犹如平地里的一声雷响,她猛然就惊醒了过来,从一百多年前回到了现在。 程子默也似乎被惊醒了,茫然了一会儿,才拿出手机接起了电话。 他并没因为她在而走远一点接听,依然坐在那里。她只听见他喊了声:“妈”, 然后静静地听那边说话。过了一会儿,又突然看了她一眼,说:“她在这里。”电 话很快就挂了,他告诉她:“我妈想见见你。” “哦,哦,好的。”她也不知道现在该说什么,好像就应该这样回答。 吴君兰很快就回来了,仿佛有点高兴,对着起身迎接她的林欢微微一笑,意她 坐下。她随后也在儿子旁边坐下来了。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林欢。”她的话说得非常客气,看了眼自己的儿子,刚 刚的客气似乎又多了一抹亲切,“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样?” 林欢也看了眼她目光留恋的地方,认真地说:“他学习很好。” “子默的学习成绩确实是好,从没有让我们操心。”谈起这些,吴君兰难免产 生“有儿当如是”的自豪来。 “嗯。”林欢真心地笑了,“所以我也不幸苦。” 程子默突然感觉被完全完全撇在了外面。他是当事人,可是她们两人在他面前 轻松自若地谈论起他来,就像两个成年人在谈论一个小孩子或者是谁家的孩子好。 他不喜欢这样,他不要做小孩子。虽然心里极度不乐意,面上也只看了眼他妈妈, 淡淡地喊了声:“妈!” 吴君兰适时地停止了夸赞,说起了正事:“再过不久就要到暑假了,你暑假会 留校吧?” “是的,我暑假不回家。”林欢默然了,哪儿还有家可回,不如不回。 “这样也好,现在很多学生暑假都留校了,那你暑假也接着来辅导子默。” 她没有马上答话。程子默不知道为什么又紧张了起来,虽然知道她不会拒绝, 就算有一些犹豫,妈妈也会有办法说服她。忐忑不安间,她的话给了他一颗定心丸, 仿佛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她说:“这样啊,好的。”他不由得朝她看过去, 她似乎留意到他的视线,对着他笑了笑。他突然低下了头。 “具体的时间你到时候和子默商量,我就没有要求了。”这件事情便这样被定 下来了。吴君兰倒是也满意了,于是说:“子默你陪林欢坐一会儿,我去厨房看看, 应该可以开饭了。”起身便去了厨房。 客厅顿时沉寂了下来。坐了一会儿,林欢低着头说:“你妈妈找我就是这件事 吧?”程子默只“嗯”了一声。其实她也不是话多的人,可他素来是不大说话的, 在一起久了后,她便习惯了找话说。他总是会回答的,有时候话也会变得多一点。 于是她又问:“你们快要期末考试了吧?” 这次她没有听到他的声音,疑惑着抬起头,正好看见他递过来一个东西:“给 你。”原来是遥控板。她这才留意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打开了电视,有点不明 所以地接过来,随手换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对着他笑:“谢谢。” 晚餐很丰盛,可临到要吃饭之前,程宏伟依然没有回家。吴君兰脸上并没有任 何不悦之色,招呼着林欢坐下吃饭。程子默离开了一会儿,再次走进餐厅时,说: “爸说他今天晚上有应酬,不回家了,让我们吃。” 林欢原本以为他是去了洗手间,这才知道原来他是不声不响地去打电话了。吴 君兰仿佛也有点惊讶,顿了一下才笑着说:“别管他了,我们吃吧。” 这一餐饭吃得极静,仿佛有哪里不对一样。林欢也变得异常拘谨,不随意说任 何话。饭后,她很快便告辞离开。程子默把她送到电梯口,倒没有再次“顺路”去 买东西,只叮嘱她:“路上小心。” 他看着电梯门关上,才走回去,一路找到书房,看见妈妈坐在檀木书桌边。桌 面上的电脑似乎是开着,她的视线对着电脑屏幕,不知道是工作还是娱乐。他走进 了才发现她原来是在看一篇医学专业报告。他于是靠在书桌边,默不作声地看着那 密密麻麻的英语医学专用术语。 过了好一会儿,吴君兰才看着他笑道:“怎么了?你怎么站了半天不说话?” 程子默摇了摇头,只喊了声“妈”,仍然没往下说。 “你这孩子,有什么话就说吧。” “没有什么,你看吧。” 吴君兰越发高兴了:“你就是看我工作?要看也不能站在这儿啊!去吧,到那 边去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好了。” 程子默也笑了笑,于是朝窗户边走过去。那里有一组沙发,他却也不是坐下, 而是拉开了窗帘,想看看外面的夜景。可是窗帘一拉开,他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 已经噼里啪啦地下起了大雨,他们在这紧闭的室内却一点也没发现。在这个城市, 在这个季节,暴雨是说来就来的。他非常自然地想起她来了,不知道她有没有带雨 伞。 担心之下,也容不得再细想,他一边说:“妈,我先出去下。”一边已经急急 地往门口而去。这下弄得吴君兰也着急了起来,在后面连连追问:“你去哪儿?” 程子默并没有听见,只顾着想雨伞放在哪儿了。出得电梯,往玻璃门那里走了 几步,却忽然怔住了。 隔着玻璃门,雨声潺潺,如断线珍珠似的斜斜坠落,所谓大珠小珠落玉盘。苍 翠碧绿的行道树叶上兜着一汪水珠,盛不住地滑落。江面上升腾起如纱烟雾,霭霭 曈曈,直要飘到远处的天上。那铅灰色的天空也变得低低的,仿佛要倒进水里,水 天一色。她的背影也渐渐融入了这样的天,这样的水,这样的雨。 许多许多年以后,他仍然记得那一天的雨,还有她背对着他静静站在大厦外面 台阶上的样子。所谓夕阳在山云在水,所谓高歌人醉杏花天。 那一刻,程子默想到了下午那个站在海边没有回头的女人,这一次他也是站在 她的背后,但是他不要她回头,他可以自己走到她身边去。于是他真的走过去,和 她并排站着:“看雨吗?” 她仿佛受到了一点惊吓,风雨如晦中茫然偏过头来,见是他很快便露出笑来。 真真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的眼底似乎也汪着一潭水,清澈得能够照见人的影子。林欢微眯着眼睛看着 那双眸子,竟是忘记了要说话。他笑了起来,那双眼睛比新月还要好看,把手里的 伞给她:“你果然没走。”她接过了伞,模糊明白了过来,原来他是特意来给她送 伞的。她忽然就喜欢上了这一场雨,还是看着他笑:“谢谢。我没伞,雨太大了, 我就想等一会儿也不要紧的。” “嗯。”他也认同雨确实有点大,可是他私心里却还希望它更大,因为它冲走 了一些东西,也带来了一些东西。 她撑开伞,不得不说:“你上去吧,我也走了。” “嗯”他答应了一声,却依然站着没有动。对着她疑惑的眼神只说:“你先走 吧,我看看。”他没说看什么。她也没再问,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突然顿了顿, 又回头说:“你也早点上去吧。” 她站在台阶下面,在雨伞下面微微仰着头。隔着迷蒙的雨珠看过来,那张脸似 乎仍然微微带着笑,遥遥的,像是雨中的巫山神女。却又仿佛近在眼前,旦为朝云, 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