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等我 林欢一开始是慢慢地往宿舍走,后来终于拔腿跑了起来。到了宿舍楼下,她才 停下来看了眼他站的地方。她原以为他会一直站在这里等她,等她下楼来,然而只 是短短的半个小时,她却再也没能够追上他。她忽然害怕了,为自己这一个多月以 来莫名的坚持而害怕,她怕这样下去有一天她真的再也找不到他了。纵然她会一直 在原地等着他,可是谁又能知道在他走回原地的时候,她不会恰巧有事离开一会儿 呢?如果他穿越千山万水,重新回到最初的地方找她,却看不见她,那么他们还会 再次遇见吗? 她不敢赌。因为这个赌约她输不起,只因为那是他。 回到宿舍,找到手机按下去的那一刻,她一颗惶惶然的心才终于安定下来。她 知道他还在她探手可及的地方。这一刻,她忘了他的爸爸妈妈,忘了那些她比任何 人都明白的弦外之音,忘了这个世界强加给人的各种规则,唯有一个他,其他的都 不重要了。 他接了电话,只是叫了一声“欢欢”,她忽然落下泪来。 电话那边的程子默是何其敏感,马上就感觉到了什么,可到底说不出来别的, 仍然是低低地叫了一声:“欢欢。” 他总是喜欢这样叫她,缓缓地,像是从舌尖上滴落的露水,粘糊糊的,既轻又 软,仿佛不舍得一口气吐出来,又仿佛是眷念,要慢慢地含在嘴里,直到满嘴满齿 都是露水的清香。 在这样的余韵里,她开始说话,断断续续地,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她说: “子默,你去英国,你一定要去英国,我不准你不去……可你要等我,我很快就能 找到学校的……你在那里等我……你一定要等我……你要等我……”到了后来,她 只是固执着重复这一句话“你要等我”。 这么没头没尾的一段话,程子默还是完全明白过来了。他想起了很多年以前, 他把头探出汽车玻璃窗外,对着她也说过这样的话:“欢欢,你等我好吗?”她这 一等就是六年,从他十七岁到二十三岁,从她十九岁到二十五岁。也许对于年轻人 来说,六年算不得什么事,没有什么要紧的,只不过弹指间就过去的事。然而,对 于他来说,这弹指间的六年却溜走了她的似水流年。在一个又一个等着能够见到他 的日子里,这样漫长却又短暂的六年已经过去了。纵然是如花美眷,但又怎么经得 起这样一个又一个似水流年?现在她口口声声说着“你要等我”又何尝不是她在等 他? 他说:“欢欢,你已经等得够久了。我们现在要一起,谁也不等谁。” 她仿佛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只是要他答应:“我很快就能过去,你要等我……” 很久很久以后,他还记得这么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你要等我”,他还记得她是 怎么样急切又坚定地在他耳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你要等我”。 现在他知道此时在电话里面和她说什么,她都不会听的,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她 是如何固执的,每一次她这样也都是为了他。他没有再打断她。她本来有很多话想 要说的,可是说着说着忽然又停止了。再次开口时却是一句看似和眼下状况八竿子 打不着的话:“我今天是故意的。” 他笑了:“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迟疑了一下:“那你为什么走了?我刚刚下来找你你不在……”她说着说着 不知道哪里来的委屈。有时候我们以为会永远站在原地等待的人,却在一转身之后 就看不见了。后来,她的确是后悔了,她后悔她明明听见了他在后面喊她,却没有 回头。 程子默其实是在她上楼不久后,被父亲的一通电话给叫回家的。因为他妈妈在 他离开医院不久后,不顾医生和护士的阻拦,离开医院回家了。他爸爸知道能够劝 服妻子的人除了儿子再也别无二人,索性打电话叫儿子回家。他便原原本本的把原 因讲给她听了。两个人讲了一会儿话,最后约好在她学校门口见面。 程子默原本是想对爸妈报备一声的,可到了他们房间门口,隐约听到里面有谈 话声。他略站了一下,模糊中听到了几句话,知道不方便打扰,便走开了。 已经接近晚上十点钟了,路上的车子并不多,眼见着即将要到了,他拿出手机 发了一条短信:“欢欢,我快到了。”回复也很快:“我等你。”他不由得盯着这 几个字笑了笑,手机却忽然响了起来。 这边林欢在发完短信后,便翘首以待,每停一辆车子,她都要看一眼,可同以 前不一样,这一次她最终等来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电话。他在电话中说现在来不 了了,要赶去医院,也说不清是什么事情,只叮嘱她太晚了不要在外面,早点回宿 舍,他会再给她打电话。她从他口气中推测必然发生什么事故了,哪里能够安心? 一整夜尽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早上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情便是摸到枕头边的手机拿 来看。没有短信也没有未接来电,她无端端地觉得右眼跳了一下,手一打颤,手机 啪啦落到地上去了。 这只手机还是好几年前诺基亚的老款,他送给她的。那时候她的手机在图书馆 不见了,正好赶上周末,他从北京回来看她,于是两个人一起去买手机,最后当然 是他付的款,在这上面她从来拗不过他。 林欢慌慌张张地下床一看,手机后盖已经摔碎了,里面的电池也落在了一边。 她重新装上电池,却再也开不了机,不免觉得难受了起来。 上午有学院组织的硕士毕业生会议,必须参加。会议结束后,她私下找到了杜 教授,本来是下定了决心的,可临到时候了,难免有点难以启齿,低着头说:“杜 老师,对不起,我不能继续跟着您学习了……”这短短的一句话都说得吞吞吐吐, 其他那些客套话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杜涛讶异:“你的意思是你放弃了读博?” 林欢低着头“嗯”了一声。 杜涛看她这样子,明显是有什么事情,于是柔声问道:“怎么忽然改变主意了? 是有了其他的计划还是有什么困难?” 她不想隐瞒,可真实的原因太复杂,涉及到的事情是她自己也说不清的,于是 说:“我想到国外去看一看。” “你在国外申请到了学校?”这就出乎杜涛的预料了,因为这样的事情有导师 和学校的推荐会容易得多,她单独办困难重重。 “还没有,我接下来就会准备。”她是这样打算的。语言那一关对她来说不是 问题,费用当然需要。爸爸妈妈走时家里还有点存款,后来执教的学校补了一笔抚 慰金,这些钱当然不多,她这么多年零零散散用得差不多了。可那次意外有一笔保 险赔偿金,她一直分文未动,在此之前也从未想过要用这笔钱,现在也顾不了那么 多了,如果不用她就只能选择卖掉房子,可那房子到底是爸爸妈妈留给她的,里面 的回忆太多,难以割舍。 杜涛沉吟了一会儿,说:“出国学点东西是好事情,到了你这个程度,能够这 样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了,但是学校和专业也很重要,这些你都想好了吗?” 林欢迟疑了一下,还是照实说了:“还没有。”学校和专业她并没有想太多, 也不太在乎,这些都不是重点,只要在他附近就行。 杜涛笑道:“你这件事情就欠考虑了,现在什么都没有眉目,你就先要放弃这 边的学业,太不值得了。”想了想,又说:“我倒是有几个相熟的学校,这一方面 可以帮你联系,也可以给你介绍几个好的导师,但是这些都需要时间,照我看,你 还是先跟着我吧,等这一切都准备好了,我给学校打个招呼,你可以直接出去留学, 费用方面学校也会承担一部分。” 林欢忽然鼻子发酸,这么多年的师生关系,感情到底还是有的,她说不读就不 读,后面带给杜教授的那一堆的麻烦事情她也不是没有想过,一时说不出来拒绝的 话。 “那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学校交给我,虽然不敢保证一定能让你进Harvard , 但是California,Stanford都不是什么难事。” 林欢笑不出来,禁不住说出了放在心里很久的话:“杜老师,你为什么要对我 这么好,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杜涛打断她,笑道,“你是听了那些谣言,想多了吧? 这要是传到杜文那孩子耳中,准笑掉大牙,要说我打你主意,那也是打过,可那孩 子眼睛长歪了,就是没有看到眼睛跟前的人啊,还说我乱点鸳鸯谱。” 提起杜文,林欢也笑了笑,然后低着头,小声地问:“那是不是吴阿姨对你说 过什么?” 杜涛没有想到她会这样问,顿了顿,笑道:“看来我确实没有看错人,都说你 秀外慧中一点都不假。我也不瞒你了,她是打过招呼,拜托我这次一定要录取你, 可是最主要还是你自己的成绩,我原本就觉得你最合适,倒是让她做了这个顺水人 情,白捡了便宜。” 林欢证实了自己的推测是对的,一时五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什么,渐渐所有的 感觉都淡去,只有一股恐慌。 杜涛看她的样子以为是因为吴君兰在此前什么都没有对她提,索性说:“她因 为子默一直对你印象很好,顺口打个招呼罢了,你也别放在心上。” 林欢心里知道事情未必是这么简单,此时也只能笑一笑作罢,说起了最关心的 问题:“杜老师,你刚刚说的那些学校都很好,我想去英国……” 杜涛虽然不明白其中的原因,还是说:“这有什么难的,我刚刚只是没提而已, 到时候我看看,拟定一个名单出来,你再选。” 林欢被这样一打岔,下面那些推辞话倒不好说了,话都说到这里来了,她再要 拒绝那也太伤人,于是笑着道谢。 离开杜教授的办公室后,她担心子默找不到她,便到商场去买手机。打听了几 家诺基亚专卖店,都说她报的那个型号现在已经不出厂了,很难买到,最后只得买 了一款外形接近的。把卡上进去,没过多久,手机就响了,她欢喜地连来电显示都 没有留意,一下子接了,然而,那笑容很快地就冻结在脸上。 林欢赶到医院时,蒋阿姨已经在大门口等着了。恰好是午餐时间,她也没有问 林欢是否吃过饭,带她去了医院旁边的一家餐厅。 简单地点完餐,服务员退下后,蒋佳怡叹了口气,说:“谁想到会发生这样的 事情……” 林欢何尝不是被那个电话打得措手不及,现在见她眼睛都红了,欲言又止的样 子,便打起精神喊:“蒋阿姨——” 蒋佳怡勉强喝了口水,在心里合计了一番,还是直接说:“林欢,你不要介意 我一会儿对你说的话,这件事情也只能找你。” 林欢的头脑早就是一片空白,有什么堵在了嗓子眼,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是说 不出话来。她低着头,揪着桌巾下摆上的流苏,半晌后,才机械性地回话:“蒋阿 姨,我没事。” 蒋佳怡说:“你和子默的事情,君兰以前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上次她让我介绍 陈莫给你认识,我后来也猜到了。她家里的事情我想这么多年你和子默在一起也或 多或少的总会知道一点。她一直把子默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就是没想到这孩子也这 么固执,偏不听劝,所以才闹出了这样的事情。子宫肌瘤其实也不是什么难治的病, 她就是大意了,上次明明准备动手术了,她又接了一场大的手术,这病一下子就发 了,本来是在医院养着动手术的,昨天下午子默回来了,不知道说了什么,她晚上 一赌气就回家了。这孩子也不知道他妈妈的病,昨天那么晚他还往外面跑……”说 到这里,忽然停了一下,看了眼一直低着头的林欢,才接着说:“我也是听你程叔 叔说的,她发现子默不在家,就抓起车钥匙要出去,慌慌张张地在家里的楼梯上就 摔倒了。” 服务员进来上菜,蒋佳怡停了一下,见林欢仍然不出声,虽然摸不准她在想什 么,但也知道她心里现在大约不好受,便夹了些菜到她的碟子里面:“林欢,你中 午也没吃吧?先吃点东西吧。” 林欢拿起筷子挑起一根芦笋,只觉得又苦又涩,嚼了半天也吞不下去。那边蒋 佳怡也没有胃口,吃了两口菜,索性放下筷子说:“Cambridge 大学建筑系也是她 费了一番力气才为子默争取到的,这个孩子虽然一直不言不语的,从小却也有这个 志向,哪里知道如今却把那些都放下了,到现在都不松口。他妈妈现在连手术都不 愿意做了,母子俩就这样僵持着,他爸爸也在一边干着急。子默这样到底还是为了 你,他年轻固执,考虑事情不周全,昨天晚上我劝了他半天,他那个性子,都不吭 一声,我也只能劝你了。林欢,我知道这是为难你,可你们的事情现在看来毕竟不 合适,他妈妈那一关你就过不了……”说到这里,下意识地抬头朝对面看去,却吃 了一惊,半晌才胡乱地拿出一包纸巾递过去:“你这个孩子,快擦一擦吧,我只这 么一说你就这样了,还叫我怎么说下去?” 林欢也不想当着人就这样,可那眼泪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她自己也不知道。这 时候顾不得难堪,只知道她不能就这样失去他,不能就这样没有他,抬起头便说: “蒋阿姨,我有哪里不好?你告诉我,他妈妈对我有哪里不满意,我可以改,我可 以全部改掉。我可以说服子默去英国,不能陪他去,我也能够等他。” 蒋佳怡听了这话也不免难受了起来,没有预料到他们两个人都到这个地步了, 可终归知道再这样下去只会越发闹得不可收拾,狠下心说起了心里话:“你怎么还 不明白呢?并不是你有什么不好,你再好,她也能挑出一堆错处来。先不说你比子 默大两岁,就是这个孩子为了你不去英国,已经够让她排斥你了。你是不知道,她 除了工作,就是把整颗心都放在了这个儿子身上,哪里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的心 也完全在另一个女人身上。现在看着子默为了你连大好的前程都不要了,更容不下 你了。她是顾忌着子默,一直没有在他面前提你们的事情,只想从你这边下手,让 你自己想通,所以才要把陈莫介绍给你啊。昨天我看见你和陈莫一起去吃饭,还以 为你已经想通了。陈莫以前也是一直在国外,后来回来了,工作忙,自己又不上心, 才耽搁下来的。他父母现在着急,他自己也想安定下来了,我看他对你印象很好。 他这个人怎么样我就不说了,我和君兰一直看着的,你自己也会看,比子默也差不 了哪里去。” 林欢低着头,开不了口,只是那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一直往下掉,糊住了眼睛, 沾满了整张脸。 蒋佳怡劝道:“林欢,长痛不如短痛,你们的事情要个结果也难,现在断了, 大家心里是难受,可年轻,总会过去的,几年后就淡了。你不要想着等他,隔得远 了,感情也难维持,他纵然靠得住,照他妈妈那个态度,最终是什么结果还难说, 你今年二十五岁了吧,还有几年能够等?他这一去三四年还是七八年谁也说不准, 女孩子就那么几年的大好年华,错过了再也没有了,他对你都这个样子了,又怎么 会想不到这上面来,我估摸着他就是想到了这些,舍不得你等他,才不愿意松口, 所以才闹到现在这个局面啊。你不让他死心,他现在是难以放下你的,就算去了, 也不安心,成天挂心着你,说不定等他妈妈手术完了,哪一天又跑回来了,那不是 又回到了和现在差不多的状况?只要你身边有人了,让他死心了,他自然就不会想 回来了。” 林欢猛然抬起头来:“难道我们就一定不能在一起吗?如果结果早就注定了, 那么又为什么要让我遇见他?”她的眼前一片模糊,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对面的 蒋阿姨,抑或是谁也没有问,只是把手里揪成一团的流苏越抓越紧,仿佛拼了命也 想抓住什么。 蒋佳怡说:“一辈子那么长,运气好点,我们总会遇见这么一个人的,可能不 能在一起不光要靠两个人,还要看命,说到底命运这东西又岂是渺小如蝼蚁的人可 以掌握的?人哪里能够完全做得了自己的主。莫失莫忘,不离不弃,这八个字是好 听,可有多少人能够做到?那么多人分开了,也一样过了一生。” 林欢的手渐渐地松开了,流苏从手中滑落,恍惚中觉得所有的力气都用尽了, 连眼泪也流干了。蒋佳怡看她的样子,觉得没必要再多说什么了。她心里这一番话 说出来,自己也替他们难过,便借故去了盥洗间,留下空间给她。 林欢只怔怔地坐在那儿,手机响了半天都没有动,后来像是忽然醒悟过来,赶 紧从手袋里拿出手机,上面已经有了一条短信。她打开看了便立即起身往外走。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