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时光 似乎那个话题到了那里就不需要继续了,一个“好”字已经足够,沉默充斥着 小小的车厢。林欢心里渐渐涌上来一股满足,定定地望着面前那张熟悉而沉静的脸, 他的手拿着纸巾在她的眼睛周围轻轻移动着——这个给她擦着眼泪的男人,在他面 前,她可以肆意流泪,可以蛮不讲理,可以任性胡闹,做尽一切“不好”的事,无 论怎么样,他总是会说“好”的。在他身边,她只需要做自己。 所以她说:“子默,我刚刚说的是假话,我这辈子最好的就是遇见了你。” 程子默的动作停了下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说:“我知道。” 林欢突然笑了,有一点点酸涩,却是欢喜的,从心底最深处慢慢渗透而来,蔓 延至五脏六腑,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有一些话,她仍旧没有说,可她知道他也是 知道的。然后,她的话又多了起来,问他春节是怎么过的,吃了什么,去了什么地 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也告诉他,她春节去了伦敦,还兴致勃勃地说:“那家 餐厅真的很漂亮,菜很好吃。” 他有点得意,说:“碧瓦琉璃光。”末了,他嘴角微微翘起来,笑容蔓延在脸 上:“欢欢,我答应过你要建一栋流水别墅的。” 她只是望着他笑。下车后,站在车子外面,最后一次望着他时,她也在笑。人 世苍茫,世事飘渺,以后总是那么的遥远,也许他开着车子离开后,下次再见又是 几个月后,可这一刻,她想让他看见她最好的样子。 已经是晚餐时候了,陈莫坐在客厅,手里拿着报纸,电视开着,四平八稳的男 声在室内响起,播报着一条又一条新闻。他听见响声,探身朝门口望了望,脸上便 带上了笑:“怎么今天回来晚了?”大约是随意的一句话,他不等她回答就接着说 :“这时候挤地铁的人肯定多,以后我没空的时候,还是打车回来吧,不要去挤车 了。” 他已经不止一次这样说了,她这个学期的课多了一点,好几天都是整个下午都 有课,回来时就会撞上下班高峰期,地铁确实人挤人,难得能够等到一班可以上去 的。他便经常下班时候绕到她的学校去,接了她一起回来,但也不是总能赶得上。 林欢含糊答应了一声,走过去随手放下手袋,转身去了厨房。 陈莫看着厨房门口的方向默然了一会儿,视线转到了她放在沙发上的手袋上, 突然又像想到了什么,放下报纸,起身去了楼上。等他下来时,餐桌已经摆好了, 他没说什么,去厨房洗了手,坐下来吃饭。 晚餐是沉默的,他们素来吃饭时也不会讲多少话,可今天却比往常都要静谧, 静得透出一点小心翼翼来,连夹菜咀嚼都不敢用力。不知道是不是紧张,林欢突然 一阵反胃,几欲作呕,屏气紧紧抿着嘴巴才压下去了,胃口是再也没有了,只是慢 慢喝着汤。陈莫吃得却比平常快,吃完了,仍旧不说话,丢下筷子就走了。 他的背影在餐厅门口消失时,林欢也放下了汤匙,起身收拾餐桌。刘阿姨已经 回家了,她在厨房洗了碗,又把刘阿姨走前擦得洁净如新的料理台擦了一遍。走出 去之前,还是习惯性地站着环顾了一圈,实在想不起来还有什么要做的。 客厅里的枝形大吊灯开着,满室橙黄明亮的光线,陈莫不在,电视仍旧开着, 她关掉吊灯,只留下一盏照明天花灯,于是坐了下来。面前的茶几上零乱地放着报 纸,她随手理了理,一行粗体大字吸引了视线,旁边还附带着图片,是几位穿着白 袍的医生坐在会议室。其实她对医学界一点也不了解,国际著名脑科专家莅临而来, 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大新闻,反正都是听都没听说过的人,可因为标题中提到的医 院太熟悉了,还是仔细看起了那篇报道。看到最后,视线渐渐变得恍惚,看不清楚 那密密麻麻是在说什么。怔楞了一会儿,突然抓起报纸,起身就往楼上走去。卧房 里头灯亮着,却不见人,盥洗间里连灯都没开,正要折回楼下,找去陈莫的书房, 回头就看见他站在房间门口,背着光,脸上有一片昏暗的阴影,看不清楚是什么表 情。 他看着她,视线渐渐定在了她手中的报纸上,终于说话了:“怎么了?” 她并没有听出来他声音里微微含有的一点僵硬,也顾不得他今天晚上的反常, 几步走了过去,举起报纸问:“这是怎么回事?” “你是问这几位脑科医生?他们为什么来这里?”他的声音平板,停了一下, 只是淡淡地说,“报纸上说了吴院长突发脑溢血,来给她看病的……” 她不作声,一双眼睛黑漆漆的,没有光彩,脸上都是一片死寂。他突然心软了, 声音也渐渐软了下去:“欢欢,你不要担心,这几位医生都是脑科权威,在这个领 域现在还找不出来比他们更好的了,她会醒过来的,今天他们都肯定地说了,就是 这几天的事。明天我就带你去医院,你要是愿意的话,也可以去看看她。” “去医院?”林欢回过神来,慢了半拍呆呆地问。 陈莫却并没有立即回答,神色复杂,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深沉幽暗,下意识捏 紧了手中的药盒,原本想好了要说的话变得艰难,慢慢才说:“你自己的身体你不 知道吗?你可能已经……你不要再随便吃药了……” “不可能。”报纸落到了地上,她望着他,又喃喃重复了一遍,“根本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我换了你的药,你吃那药过敏,上次你晕车时,我才知道 你在吃药,我就把药换了。欢欢,你该去看医生了。” 伴着他清清楚楚的解释,她的脸色从凄惶渐渐变得惨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陈莫不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时候,在她书房的抽屉里真正找到他猜想中的药时, 他也是这样,或许脸色比她还惨白。她从来没问他为什么突然就不避孕了,他在家 里的沙发上抱着她絮絮叨叨讲着孩子时,她有的也只是沉默。纵然不敢相信,他却 仍旧欢喜,把她的沉默当做默认,告诉自己她和他一样在期待着,却原来——她从 来都有自己的坚持,那是任何人也改变不了的,其实她一点也不懦弱,她心里有一 个地方,坚若磐石,那是怎么也撼动不了。那一天,他在她的书房坐了一夜,晨曦 初绽,霞光染红东方的天际时,决定换下药的那一刻,渐渐心安,她会有他的孩子, 他们的孩子,从此以后,他们将会是真正的一家人。她也会永远在他的身边。 也许卑鄙,也许无耻,可躺在床上抱着她的时候,他却不后悔。他说:“欢欢, 你还记得那次我们一起去听的梁祝吗?从前我唯一觉得后悔的是,那时候没有再多 给你一点时间。头两年我总在想,如果那天晚上,我不那样,再等一等,再多一点 耐心,慢慢来,或许你多少会有一点动容。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懂得梁祝,所以我害 怕了,你太飘忽不定,我怕会抓不住。但后来我又不后悔了,我知道那是最好的机 会,我只是抓住了。”房间里只亮着一盏睡灯,朦朦胧胧的一线光笼罩在床头,她 的头发逶迤在半边枕头上,他伸出手指摩挲着,把一簇头发缠绕在食指上,扭来扭 去打成结。很久之后,她还是没有作声,他知道她是不会说话的,很多时候,她已 经习惯了沉默。他突然笑了一下,这又有什么紧要的,她终究还是听到了,也没有 拒绝,而现在她正在他怀里,还是面朝着他,他再也不用看着她的背影想着她什么 时候会转过身来。他低头寻到她闭着的眼睛,在她的眼睑上落下一个吻,说:“欢 欢,以后我会照顾好你和孩子的。” 陈莫确实说到做到,从医院回来后,他在最快的时间里把一切都做了最妥善的 安排。在他的时间不配合时,有了司机接送她上下班,那辆他买给她的车子终于也 开始使用。学校甚至在她什么都没有说的情况下,忽然对她这学期的课程做了一番 大力的删减,从第三周开始她只剩下了八节课。刘阿姨做的饭也开始花样百出,各 种药膳汤接踵而来,其他的清淡的,辣的,酸的,只绕着她的口味转。从来都不知 道一个孩子是要这样的,这样娇贵,还没有出世,就要做那么多。在一个寻常的早 晨,再也没有忍住,趴在盥洗间呕吐出来以后,林欢摸着肚子,终于知道里面已经 有了一个逐渐成形的小生命,那是她的孩子,她也有了孩子。 大约是陈某在第一时间告诉的田蜜,那天从医院回来后,林欢一天没有吃饭, 也不说话,只把自己关在书房。晚上的时候,田蜜就来了,那是她从西藏回来后, 她们之间最深入的一次谈话。她讲了许多许多,有已经发生的事,那些过往,有这 么多年的人事改变,感慨唏嘘,也有未来和人心里埋藏得最深的,那些想望和执着。 最后她说:“欢欢,你不能对陈莫说,你可以对我说,你要是不想要这个孩子,我 带你去医院,我进来时陈莫说了一些话,他说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他都同意。” 怎么会不要?在这么多年后,她终于又有了血脉相连,骨肉不分的亲人,怎么 可能不要?所谓的选择,却已经有了答案。然而,到底还是不甘心,她要的并不多, 那么一点点的希望眼看着就要熄灭,从今以后,有的只是绝望。却也只有一天来肆 意任性,第二天,她又开始吃饭了,就和这几年一样,平静地望着日子过。 而她还是瘦了。她想照顾好孩子,想要她的孩子好好生长,她吃很多很多的东 西,可却依然渐渐瘦了下去。田蜜经常来看她,每次似乎很高兴,偶尔却又一脸欲 言又止。有一次,终于说:“我带你去见他吧。” 林欢突然落下了泪来。田蜜却笑了:“都说孕妇多愁善感,你这样肯定要生个 泪娃娃了。” 她只哭了这一次,她也没有再见过他。 孩子在妈妈的子宫里一天一天缓慢地长大,到了第四个月时,怀孕初期各种不 适的症状渐渐减少了,孕吐也没有那么频繁了,林欢开始有了胃口,总会突然就有 了想吃的东西,还一定非得要到。她会在半夜推醒陈莫,说要吃混沌,要吃饺子, 家里如若准备的有,陈莫会自己去煮,没有他就要急忙开车出去找来。很多时候, 等他好不容易端着她要吃的东西回到房间时,她已经闭着眼睛,缠着被子睡得没心 没肺。最麻烦的是,有时候,好好的吃着饭,她突然就放下筷子,说要吃酸辣粉, 还一定要是家乡的那个味道。头一次的时候,陈莫倒真的狠狠急了一下,忙着胡乱 打电话叫人帮忙,终于从一个朋友的朋友那里得知这里有一家酸辣粉做得地道,马 上就去买了来。可她却说已经不想吃了,第二次才拿起筷子吃了几口,倒是没挑剔 味道。她或许是在怨他,或许有一点故意,陈莫却从来没有一点生气。难得她想吃, 难得她能够对着他这么任性,只要她说了,他总会想尽法子来满足她。 这么过了一个月,林欢的体重早就恢复了过来,还在逐渐增加。而陈莫却眼见 着瘦了,休息不好,经常带着黑眼圈,但脸上笑容却越来越多,经常摸着她圆润起 来的脸颊,就自己笑了起来。有一次睡觉前,看她精神好,他细细地把吴院长近来 的消息告诉了她。林欢听后也只“哦”了一声,说:“醒了就好,身体可以慢慢养 回来。”他瞧着她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她:“恐怕她以后都不能站起 来走路了。”这一次她没有答话,闭着眼睛往被子里缩了缩。他担心是不是空调温 度太低了,有点冷,便拿起遥控往上调了一点,把她搂在了怀里,调整好位置,方 便她入睡。可她却不像这段日子以来容易犯困,一整夜动来动去,大约没有怎么睡 觉。早晨起来,他不得不劝她:“突发脑溢血是很危险的,吴院长这次能够安然醒 过来,找来的几位脑科专家功不可没。世上哪儿有那么好的事,有些事只能退一步 想,虽然现在这样不好,可比起刚刚病发躺在医院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她如果意 志力坚定,以后靠着拐杖,还是能够自己站起来走走的。” 道理林欢其实都明白,也能够想得通透,如果换成了别人她或许能比陈莫更镇 定地说出一番话来劝解人。然而,吴院长却不是别人,她曾经怨过她,偶尔甚至也 想过如果不是这个人……那么一切是不是都不会是这样。直到现在她也不能说喜欢 这个人,可她仍旧希望她能够好好的,只因为她是他的母亲。她不要他难过,哪怕 一点点。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