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的黄土(5) 医院里,胡二水哭丧着个脸坐在楼道里。早知道那一剪子扔出这么个事,还不 如就在外头打牌不回家呢。现在倒好,赌钱没拿着,倒赔进去些看病钱。胡二水后 悔得要命。 护士过来喊道:“蓝英爱家属,手术费交了没有?马上要动手术了!” 胡二水赔着笑脸说:“能不能先欠着?我今儿走得急,没带多少钱。” 护士道:“不行!病人都像你这样,医院还开不开了?赶紧交去!耽误了病人 谁负责?!” 胡二水不情愿地站起来,拖拖拉拉地往外走去。 过道里,余智斌和二爱三爱急急忙忙地走来,逢人就问眼科咋走。三爱忽然看 见了胡二水,赶紧上前问道,姐夫,我姐眼睛咋样了?胡二水灰溜溜地说,要做手 术了,我带的钱不够。三爱着急道,那咋办呢?能不能先做手术,我们回去筹钱。 胡二水沮丧道,我给医生说了,人家不同意,说是不交钱就不给做手术。余智斌问, 多少钱,我先垫上。胡二水眼睛瞬间亮了一下,迅即又暗了下去:这会儿装起好人 来了。就该你交!还不是给你们打腰鼓跳弹的!余智斌没理会他,对三爱道,把单 子拿来,我去交! 看着余智斌走远,二爱回过头,冷冷地盯住胡二水:“说,我姐眼睛到底咋伤 的?!” 胡二水躲避着二爱的目光,搪塞道:“谁知道了,大概是打腰鼓累的。一回家 就说她眼睛疼。” 二爱给三爱安顿了几句,自己一把扯过胡二水,端直扯到了医院外面的一块空 地上。 胡二水还没站稳,二爱就当胸一拳:“我叫你胡说!”接着又是狠狠一拳。胡 二水恼羞成怒地扑将过来:“看你个猴女子让你一下,你还越来越上劲了你!看老 子咋收拾你!”还没近身,二爱又飞起一脚,胡二水哎哟着弯下了腰。二爱骂道: “把你还没个王法了,平时打我大姐就不说了,现在竟然连剪子都动上了!我叫你 再动!”胡二水还想爬起来还手,二爱又一阵拳打脚踢,胡二水才渐渐老实了。 二爱蹲下来,抱住头,放声大哭。 一支石油钻采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塞北,打破了塞北昔日的平静。 钻采队不仅带来了钻采机的轰鸣声,还带来了普通话、喇叭裤、大鬓角的长头 发和录音机。年轻的石油工人们拎着双喇叭的录音机在街上招摇而过,里面传出阵 阵热烈奔放的迪斯科音乐。他们在镇上四处寻着小卖部和舞厅,他们对黄土高原的 每一处都充满着好奇和探求,对黄土地上的女人更是充满了兴趣,整日里在干燥而 连绵不断的黄土地上闷着头打井,他们的心中焦躁而饥渴,虽然已经开采出了石油, 但远远不能消除他们心头的寂寞和思乡之情。 街上的许多人家纷纷在自家门前开起了门面,或卖小吃,或卖杂货。大爱的同 学兼好友小燕也专门到上海学了最新的理发手艺回来了。小燕说,大爱,你敢不敢 烫头发?烫成电影上城里女人留的那种大花卷儿?大爱说,敢。小燕说,你不怕胡 二水又打你?你的眼睛才刚好,再不敢受阵了。大爱说,要打还寻不上个由头?没 烫还不是照样打了。小燕说,那我就给你烫了?大爱说,烫。于是小燕就用大爱做 模特,给大爱烫了塞北第一个大花卷头。大爱本来人就生得漂亮,又顶了一头洋人 似的鬈发,美得像画上的人。一时间小燕的美发店生意火得不行,石油队的工人纷 纷来到小燕的美发店剪头理发。当然也不乏骂的人,骂小燕胡成精哩,把大爱打扮 得像是妖精,谁家女人放着顺溜的头发不要,硬要折腾成个羊羔头,不是成精羞先 人是什么! 小燕劝大爱也开个小卖部,说卖点城里人用的东西,准能火。大爱说,我哪里 来的钱开啊,何况我还要上班哩。小燕说,钱我给你借着,啥时候挣了你再还我, 至于你上班没时间,我给你雇个人手看着店不就解决了。于是在小燕的帮助下,大 爱在正街用一间铁皮房开了个小卖部,供应一些生活用品和烟酒副食。 起先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大爱的这间小店,因为大爱只能在下班后和周末来操 心一下。一个星期天,几个年轻的石油工人来县城买东西,偶然发现了亭亭玉立于 铁皮房里的大爱。她围着一条粉色的丝巾,皮肤白皙,柳眉杏眼,油亮乌黑的头发 烫着时髦的大花卷儿,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那几个石油工人看呆了,慌 里慌张付了钱竟忘了拿东西。大爱从后面喊着追了上来,他们不好意思地接住,却 不敢回头再望一眼。回去后他们就兴奋地四处向伙伴们传递这一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塞北街上有着一个赛貂婵的大美女呢!于是工人们纷纷借着买东西专来县城看大 爱。一传十,十传百,大爱的声名顿时显赫起来,就连有人去延定地区,在街头上 被人得知是从塞北下来的,就急忙打听说塞北是不是真有个“赛貂婵”,想去看上 一眼。 大爱小卖部的生意红了,没多久就还清了胡二水先前欠下的赌债,也还了小燕 的本钱。日子一久,石油工人们和大爱熟悉起来。大爱对他们像亲兄弟,热情坦诚, 个个平等,这样即使有人怀揣杂念也不好再表示,只是来买东西的时候多看上几眼, 或能说上几句话也就心满意足。他们每个人的心里都珍藏着大爱对自己说的几句暖 心窝的话:我把你当亲兄弟哩,我们塞北就指望着你们多打出点油,让我们塞北富 起来呢!有啥需要缝补的尽管拿来就是了。他们在心底里谁都想念大爱美丽的笑魇, 想念她的善良纯朴开朗活泼,想念她深如一潭清水的毛眼睛,想念她甜润清脆的嗓 音,一想起她就心里一阵子激荡和温暖,似乎干活儿都不累了。 他们对大爱倾诉塞北太闭塞太郁闷,应该有点文化生活,比如跳舞唱歌啦等等。 于是大爱就去地区文化馆学了迪斯科和交谊舞,回来在文化馆里办起了学习班。 沉寂、封闭的塞北隐隐地躁动起来。街上的年轻人早就对钻井队带来的一切感 上了兴趣。个别的偷偷开始了效仿,也试着讲上几句普通话,穿条喇叭裤,留起了 长头发。而大爱的行为大大地鼓舞了他们。他们兴奋而激动。胆大的来文化馆学, 胆小的背了家人偷偷趴在窗上看。大爱亲自给大伙当教练,热情、周到而耐心。石 油勘探队的工人们更是不甘寂寞,积极响应,歇工后纷纷来到县城跳舞。 大爱一下子成了塞北的风云人物。她是塞北人里第一个烫头,第一个穿喇叭裤 和牛仔裤,第一个跳迪斯科的,她还带回了许多比如《 黄土高坡 》、《 热情 的沙漠 》等一些塞北人从未听到过的,声音粗粗怪怪却越听越有滋味的豪爽有劲 的歌曲。年轻人喜欢她、钦佩她,岁数大点的人都骂她,骂她不学好,连个人样子 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