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阮郎归(2) 四叔,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我见到史文龙了。白纸坊村的史文龙,活着的时候经常和我一起去公社开会, 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想成为一名真正游手好闲的国家干部,但是却不能够,人家 说他还有罪没有赎完,还得再苦一辈子,于是就让他转世去做石匠,做石匠也不 能安稳地做,还有近十年的牢狱之灾在等着他。做石匠,苦是苦点儿,能有什么 牢狱之灾呢?但命里注定他有,他就得有,非有不可,别的石匠遇不到的事,也 非得让他摊上,一桩一件的都在前面等着他呢,躲也躲不开。他不是不想掌握任 何一种技艺,就喜欢游手好闲么,那不行,非得要让他掌握一种手艺,而且还是 那种永远都不能够游手好闲的技艺。石匠的一生,每天都叮叮当当地没完,连撒 泡尿都得提着锤子去,怎么能够让他游手好闲呢?所以,史文龙是哭着走的,抹 着眼泪转世去了。 我小的时候见过他,看见他站在台上领着人们喊口号,腰里扎着草绳,一个 耳朵是红的,一个耳朵是白的。 看看能不能苦尽甘来吧,等再有一轮的时候,文龙或许会有一个好命,不再 走" 背" 字,不再总是戗茬。 四叔,你见过我的父亲和母亲么? 没有。 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唉,也不知他们在不在一起,一定不在。 这也正是我要说的。我们活着的时候,见到的好多东西,或者经历过的一些 东西,有些是非常不可靠的,不能说件件都是假的吧,但真的也并不多,有时候 就算是眼睁睁地亲眼看见的,那也是靠不住的,也是会变的。比如,谁都知道夫 妻死后要埋到一个坑里,有时候就是我们亲眼看着埋进去的,那还能有假么,牌 位也是放在一起的,满以为从此他们就永远在一起了,哪想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四叔,这些年你在做什么呢? 粗人干细活儿,四叔知道了一些事情。 什么样的事情呢? 好多事情,比如一个人的来历,比如,你到底是谁?曾经是谁?好几代以前 你又是谁?来来去去的都是同一个人么?五代的时候你是谁?前朝的时候你在干 什么?就拿我来说吧,我是从什么时候成为你的四叔的呢?一直就是么?当然不 是,那并没有多久,也就是最近几十年的时间,我到了你爷爷的家里,碰巧和从 别处来的你的父亲,你的另外的几个伯伯,姑姑,叔叔,先后成为了一对夫妻— —你爷爷和奶奶的几个孩子,成为了一个家里的弟兄姐妹,在那个家里,我们慢 慢地长大,成人。后来,你们小一辈的又陆陆续续地都来了,我就顺理成章,理 所当然地成了你们的四叔、四舅,没有什么奇怪的,就是这样,想不成为也不行, 事情到了那一步,已经不由你了,谁也变不了啦,况且,也没有人会觉得不正常, 谁家没有孩子呢,谁家没有老的小的呢……我要说的是,在这以前,在这以前所 有的那些数不清的年月里,我并不是你们的四叔、四舅,咱们根本没瓜葛,你们 也统统都不知道在哪里,咱们之间毫不相干,就是攒足了劲儿,拼命地撞,也撞 不到一起去,更不可能会成为亲戚。你们也是碰巧了才来到了我们家里,你想想, 你们要是到了别的人家呢?那咱们之间不是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么? 四叔,这真是一件悬而又悬的事情,听起来充满了偶然性。 就像两块砖,碰巧被砌在同一堵墙里,位置也正好又挨着,那就算是有缘了, 要是没碰上,那也是正常的。 四叔,你知道你以前是谁么?哪里人氏? 第二章 远的就先不说了,说近的吧。 康熙年间,四叔姓吴,不,严格地说,应该是我姓吴,那时我还不是你的四 叔。我是淮南的盐商,富得要命,一直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少钱。现在可 以这么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但在当时不行,当时不敢这么说,明知道真的 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钱,也不能说出来,怕被人们以为是一个傻子,你一傻, 不要紧,别人不傻,就会有人动心思、钻空子,所以,你不想胸有成竹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