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阮郎归(3) 府内自然是人丁兴旺,大约有三四百口,也有可能是四五百口,具体有多少 人,对于我这个一家之主来说也是个谜,完全不清楚。我常想,管他多少呢,多 了总比少了好吧,又不是养活不起,支应不起,谁想来就来吧,我都欢迎,我对 谁都是一样的。 经常会看到一些生面孔,像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人都是谁呢?我不知道, 我也不去管他们,按道理都应该是我府里的人,想必也是。有时候,你正坐着, 一个孩子忽然跑过来抱住你的腿,喊你爷爷。我问他:" 你是谁?" 孩子说:" 我是伏龙,你的孙子。" 伏龙?我的孙子?是谁给这个孩子起了这么个名字?我 眼前那个雾啊!没有世事人烟,前后左右、方圆多少里以内全都是白茫茫的大雾, 像我的盐呢。 我有五六处园林,但也有人说是九处,这一点,我也不敢确定,因为我很少 到那些地方去,有的甚至从来都没有去过。有时候累了,会在某一个园里喝一杯 茶,听一段戏,或者舞几下剑。舞得也并不好,就不可能好么,我又不是专门靠 剑吃饭的剑客,可就是那样,每次总会有人在旁边大声地喝彩、叫好,被认为是 世间一流,天下无双,这样的无风起尘般的夸奖和赞誉,连我本人都时常觉得有 些羞愧和无耻,可是他们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说那种话的人,就用那种话来进 行交换,然后得到他们所需要的。我常在心里说,这就是世道啊,世道就是这样 的啊,一千年前和一千年后都是一样的,身上穿的衣裳不一样了,名字也不一样 了,但做事情的办法却还是一样的。 我似乎没有理由活得不好,皇帝那个人也算是够能活的了吧,可是,他却也 死在了我的前面,在我还很健壮的时候经过了国丧,他死的时候,我一把年纪还 给他戴了孝。有一天,我正在沁园里舞剑,舞得热气腾腾,忽然听说皇帝驾崩了。 我到街上去看,街上都挂了白,到处都白茫茫的,连河里的船上也挂着孝,河水 好像也成了白的。 新皇帝我们都不熟悉。忽然又有一天,我正在桂园里喝茶,新皇帝又死了。 一年一年地下来,眼看着那些比我年纪小的,甚至小很多的人,都呼啦呼啦 地走了,都噌噌地走了,而我还活着。至于当年那些年纪和我差不多的人,更是 早就都走得没有了踪影。街上的人,码头上的人,也都又不知换了多少茬新面孔。 那时候,我就常在心里想,这不对呀!你认识的人,几乎没有了,从前和你打过 交道的那些人,也都早已经不在了,不管是朋友还是仇人,他们都不在了,我们 的年代好像已经过去了,没几年的工夫,皇帝都走了两个了。一个人活到这种时 候难道还有什么意思么?我在桂园里一边喝茶,一边回想着那些早已远去了的烟 雨迷蒙的往事。我想起一个仇人姜十堰临死前对我说过的话,他眼泪汪汪、满含 悲愤地对我说:" 吴老爷,你有本事,你厉害,你就好好地活吧!你能活一千年, 一万年呢。" 我后来经常会想起姜十堰临死前说过的这句话,原来一直以为他说 的是气话,直到有一天我忽然觉得心中有所顿有所悟,不禁吓了一跳,啊呀,姜 十堰让我活一千年,一万年,他这纯粹是在害我呀!纯粹是没安好心啊!姜十堰 啊,和我斗了几十年,风风雨雨,砍砍杀杀,明里暗里地斗,临走也没忘了给我 挖个坑,设个局,一代又一代的人都像庄稼一样纷纷倒下了,死去了,他却只让 我一个人坚持活着,还得活一千年,一万年,一千年活下来,满世界没有一个我 认识的人,那该是怎样的一件事情啊。 乾隆年间,我终于死了。我没有上姜十堰的当。 那年冬天,江南大雪,梅花开得正艳,我想去踏雪寻梅,但是被儿孙们拦住 了,他们把我按在一张太师椅里,只让我用眼睛看雪,用鼻子闻梅花的清香,却 不让我到处去走动。于是,我就只好用眼睛看雪,用耳朵听雪,看见雪像丝绸一 样在飘舞,漫天飘舞,飘到哪里,哪里就响成一片。梅花下面有歌声,十分纤细 的歌声,不用心听是听不见的。有人在我的脸前低声说:" 爷爷,看看就回去吧, 天又阴了。" 我在心里说,不回去,就不回去,我还没看够呢。回去干什么呢, 回去也是个睡觉。远处的雪地上也有一些人在观赏梅花,还有人把梅花拿在手里, 放在脸前。我认出那些人里有巡抚钟文焕、蓝进士、翟总兵,还有姜十堰,他穿 着一件丝棉袍子,站在雪地上,一副站不稳的样子,但脸上却浸满了笑容。是的, 那个把一枝梅花拿在手里,不时地又放到脸前的人就是他,姜十堰。他们几个人 站在一起,让我觉得有些吃惊,远远地看着他们,我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呢?像 是在哪一点上出了毛病?肯定有不对的地方,但我一时又觉得有些理不大清楚, 雪在我的脸前轻纱一样地挂着,从上至下地垂挂着,我等了好久,一直没有人能 替我把我脸前的那道轻纱掀开,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