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阮郎归(4) 有人对我说:"爷爷,该回去了。" 说的正和我想的一样,我点了点头,也觉得是该回去了。 在外面看了两个时辰的雪,回到屋里后却倍感燥热,都已经是十二月的天气 了,怎么会这么热呢?我想了半天,想不明白。我让他们脱去衣服,但燥热还是 没有退去,依旧在热昏昏地生长着,还要不时地爆出响声,噼的一下,嘭的一声。 听见有人说:" 这个冬天真冷啊!" 这话从何说起呢,我倒没觉得。梅花一枝跟 一枝地飘移过来,没见有人举着它们,也没有人捧着它们,自己就过来了,笑盈 盈地站立着,一会儿站成齐齐的一排,一会儿又不知不觉地浑成一片,有的靠在 一起,有的弯下了腰,香气在它们的中间圆滚滚地隆起,隆着隆着,最顶上的原 本合在一起的褶子忽然开了,于是,丝丝缕缕地跑了出来,有的站在原地,慢慢 地绕着,有的像是长了腿,安了羽翼,暴露出一身的匪气。 这就是我对那个世界的最后的一抹印象。 第三章 到了嘉庆末年的时候,我已经又是一个快二十岁的年轻人了,我只模模糊糊 地知道自己姓倪,却不知道父母是谁。离家的时候,正值春天,一位私塾先生没 有要钱,白送给我一个名字,叫倪春。他说,人活一世,哪能没有一个名字呢。 来招兵的也说,得有,没有名字就不能登记造册。我有什么说的呢,我当然也盼 望着有。我把那个名字反复地在心里念了好几遍,我觉得很好,念完一遍还想再 念一遍,我要永远记住它。 当我念的时候,就在想:" 那不是别人,那就是我啊!" 我从余姚乡下被招兵的招到杭州来当兵,看守城门。我和另一个名叫黄世充 的弟兄共同掌管着杭州西门的钥匙,一大串如漆似墨的铁,叮当有声,哗啦作响, 除了它们本身的硬质,它们发出的响声也给我这个从未出过门的人的身上增添了 不少的胆量和勇气,让我比刚从乡下出来时勇敢了很多,每次手里拿着钥匙往城 门口走的时候,我都会觉得身上布满了山脉一样的力气,在嘭嘭地鼓胀、跳动, 甚至会有一种巨人的感觉,觉得杭州城的西门有我这样一个巨人来把守,多少年 都会铜墙铁壁,金身不坏,万无一失。拿着钥匙的时候是这样,不拿钥匙的时候, 把钥匙重新挂回到墙上,就不是这样了,明显地觉得身上的那种山脉一样的力气 和胆量像钱塘江的潮水一样在逐渐退去,回落得很快,觉得像我这样的人,一万 个人也很难守得住一个城门,觉得自己缺少凶狠。每天天一黑,我们就把城门关 了,上了锁。在城门口附近的一间青砖的小房子里,我和黄世充两个人轮流值日, 逢单日是我,逢双日是黄世充。 西门外面有一座小小的土地庙,经常有一个要饭的坐在那里,我在城门口值 日的时候,看见他大多数的时候总是坐在庙前的空地上一门心思地捉虱子,对于 周围的别的从不理会。也不知他有多少虱子,总也捉不完,每天捉,一年四季地 捉也捉不完。除了捉虱子还算勤快外,他在别的上面都很懒,那种懒是能够看得 见摸得着的,甚至是能够听得见的,几乎从来也不见他出去要饭,也不知他每天 都在吃什么。每次一看见他,我的心里就会觉得别扭,莫名地难过,有头发一样 的东西堵在里面,又变成一条一条的愁绪,卷起来,再展开。为什么那么一个人 他会让我那么愁呢?当时不明白,也没有去多想,现在想起来,我怀疑那个一年 四季都坐在土地庙前捉虱子的懒鬼,极有可能是我做盐商时的一个儿子,一个曾 经的花钱如流水的天塌下来都砸不醒的纨绔子弟,是的,肯定是他,不是他又能 是谁呢,他娘的!他的相貌是变了,可他的底子没变,别人不认识他,感觉不到, 我能感觉到,我还能认出他来。现在我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当初一看见他就总 觉得别扭,难过,什么也不是,就因为他曾经是我的儿子,冤家,人倒是转世了, 可那副天生的懒骨头还没有转过来,和前世比起来,一点儿都没变,成天在土地 庙前稳坐钓鱼台,神闲气定,不慌不忙,还以为他老子有用不完的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