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阮郎归(5) 或许是前世用去的太多了,这一辈子我的日子过得真叫紧,看守城门能挣几 个钱?职责重大,报酬低微,我常想,如果把我的职责比作是一座城门,那么, 我得到的报酬就相当于城门下的一捧土。我一文一文地攒钱,一吊一吊地积存, 每当能够串成一串时,我都会心存感激,感天谢地,心中的恩义也在一天天地增 长,会想起在乡下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伙伴们,他们正在田里插秧,在山上放牛, 而我却在杭州城乌青的城门口站着。 铜钱一枚一枚地被我小心地串起来,透过铜钱中间的方孔,我看到世间变得 十分整齐,许多的事情都在一个框子里进行,再没谱没边的事情,也跑不出那个 框子里去。 我成了家,我屋里的女人叫彩云,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她爹是吹糖人的,成 天摇着个拨浪鼓在杭州城里转来转去,每天所接触的都是市井上的街坊,孩子、 女人、老太太。彩云一开始的时候还是挺好的,每天我快要到家的时候,她总是 站在门口等着我,一遍又一遍地望啊望,看见我回来了,她就放心了,脸上红一 会儿,接过我手里的刀立到一边,在我洗脸洗手的时候,她已经把饭端上来了,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说话,我告诉她街上发生的事,告状的坐在城门口,每经过 一顶轿,都要站起来向旁边的人打听一下。彩云身上的粗布衣裳常常会让我感到 愧疚,我总在想,看见别的女人身穿绫罗绸缎,彩云肯定也想,怎么能不想呢? 别说她这么年轻,就是那些比她年长好多的女人也还都在想呢。我对彩云说:" 彩云,对不起。" 彩云问我:" 你怎么了?" 我说:" 我成天看守城门,让你吃 不好,穿不好,将来有一天,我要是能当上西门的提督,你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 彩云听了我的话,看着我,只是笑。" 真要是能有那么一天,那就好了。" 她 说。" 你当吧,我盼着你当,算命的说我三十岁以后有好运呢。" 啊,彩云这话 犹如一道白光,噗的一声劈开了黑暗,照亮了我眼前的路。从那以后,再带着刀 往城门口走的时候,站在城门口值日的时候,换班后回家的路上,我心里想的事 情和以前就不一样了,虽然从外表看上去我还和原来完全一样,但只有我自己知 道已经不一样了,心里想的,眼里看的,手里做的,好多东西都开始变了,东一 声西一声地响着,一点一点地改变着,成长着,没有人知道在我的心里发生了多 大的事情。 就是这样的一种清水般的日子,也让和我一起值日的黄世充十分羡慕,因为 他无论什么时候回去,都不会有人在门口等着他,望着他,对于他来说,早回去 晚回去都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回去不回去也是一样的,回去了是一 个人,不回去还是一个人,有什么不一样的么?没有。而我要是不回去,彩云就 会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我要是回去了,我们一下就成了两个人,这和黄世 充是完全不一样的,黄世充是一只,我和彩云是一双,这就是我们的区别。有时 候我看着黄世充,我想他羡慕我是对的,要是换一下,假如黄世充过着的是那样 的一种日子,我是黄世充,我也会心生羡慕的,这个世界上,有谁不想好呢?看 见别人有出处,有归宿,成双结队,如胶似漆,怎么会不觉得好呢。所以,照眼 前的情形来看,我也应该算得上是一个有福气的人了,一个守城门的小兵,还要 怎么样呢?杭州的知府大人、总兵大人,浙江的巡抚大人,很难说他们就一定活 得比我好,他们的麻烦,我们只是不知道罢了。可是后来,我没有想到,这样的 日子竟然不知不觉地越来越少了,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再后来,就完全 没有了。黄世充也很快就不再羡慕我了,平日里,神情言语之间,倒像是处处都 在可怜我,用一种我不太能够明白不大能看得懂的眼神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疑疑 惑惑的,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没有人告诉我,每天就只能把那种如同刚刚拱出 来的草芽般的疑惑带在身上,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别看只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 东西,可并不轻松,比直接在身上背一个包袱或口袋更让人难受、吃力。当我回 家的时候,再也看不见彩云站在家门口等我了,想起以前的那些情景时,竟觉得 像是一个梦一样,一醒过来,颜色褪尽,荒芜一片。不等就不等吧,我想,两个 人在一起过日子,一个哪能天天站在门口等另一个呢,那是多么胡闹,多么孩子 气!而过日子是不能有孩子气的,更不能胡闹。彩云不再在门口等我,有什么不 对么?没有。我想,不对的应该是我,是我不对,我没有弄清楚过日子的含义, 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过,自以为明白,实际上却什么都不懂,只是在装模作样地 瞎混。是的,就是这样。我回到家里,看见彩云一个人坐着,也没有做饭,还有 的时候是面朝墙躺着,一动不动,像是在那里躺了有几百年了。问她,她也不说, 扳她的肩膀,她也不动。一开始的时候,我还努力地说一些笑话,搜寻一些街市 上的觉得好笑的事情,想让她高兴,但很快就发现,不知是那些事情本身不好笑, 还是彩云根本就不想笑,无论说多少,她都没有笑过,反倒是说笑话的人本身变 得有些好笑和可怜。我没办法了。我拿着刀从家里出来,往城门口走的时候,一 路上我都在想,彩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呢?每天我都 在想,站着想,坐着想,躺着想,甚至连睡着以后也还在想,但没有一次能想清 楚,反倒是越想越糊涂,越不明白,眼前和心里的浓雾般的重物越堆越多。在城 门口值日的时候,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我在心里说,彩云啊,到底出了什么事 呢,为什么不说出来呢?我是干什么的,我活在世上,有一多半就是为了听你说 的,听你像柳絮一样慢慢地飘舞,慢慢地说的。窗前的竹竿上晾着她的衣裳,我 忽然想起有一回看见她一个人站在那几件衣裳下面,眼里含满了烟水一样的东西。 或许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觉得世上最难懂最不好琢磨的莫过于女人了,一看 见一个女人,我就会从心里发抖。为什么发抖?还能为什么,当然是怕她们,让 她们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