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阮郎归(6) 在杭州的这一辈子,我只活了二十几岁就死了,严格地来说,那也不能叫做 一辈子,因为从头至尾,满打满算也只有那么二十几年。守了几年城门,突然就 死了,对于杭州的大营来说,少了一个兵,和没少的时候一模一样,西门那边很 快就又有人补上了,一个长着一张红扑扑的脸的年轻后生提着刀出现在那里。我 说突然,是因为我对我的死完全没有料到,没有想过,事先一点儿准备也没有, 我没想到我还那么年轻就会死,而且是真的说死就死了。穷我不怕,命不好也不 怕,我已做好了要活下去就必须要受苦受罪的准备,但是,突然一下,就什么也 不需要我再准备了,准备好的也都用不着了。 我是怎么死的?二十多岁的人,那还能怎么死,肯定不是老死的,当然是被 害死的。是的,就是被人害死的,害死我的就是这些年来我在杭州城里最亲近也 是最熟悉的两个人,就是彩云和黄世充。 正是一年中的端午时节,杭州城里飘满了粽子的香气,彩云和黄世充在粽子 里包了毒,他们为我准备了七个粽子,但我只吃了两个就不行了。事情是从什么 时候开始的呢?是由什么引起的呢?我不知道。每个月里,逢单日我在城门口值 日,逢双日是黄世冲当值,当我在城门口站着的时候,黄世充就到我的家里去, 在我的家里坐着,躺着……这是黄世充亲口告诉我的。在亲眼看着我吃完两个粽 子以后,他像搬一件东西一样把我搬到一张席子上,然后笑了一下。 我在城门口站着,他们在家里躺着……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我觉得整个杭 州城都变了颜色,彤云密布,大雨滂沱,全城像一艘千疮百孔的船,到处都在漏 水,我听见我前面的院子里在咕咚咕咚地冒泡,房后在跑水。我说:" 外面的雨 好像越来越大了——" 黄世充说:" 大不大和你也没有多少相干了。" 我又问他 :"彩云呢?别让雨把她淋着。" 黄世充说:" 这个也不劳你费心。" 听到这些, 我不再问了,我闭上了眼睛。 彩云又有了笑脸。或许正是因为看到彩云的笑脸,我才从来没有给他们两个 人托过那种布满鬼影的噩梦,也从来没有在他们的屋里吓唬过他们,这样的事情 连想也没有想过。我亲眼看到,他们活得也十分不易,我要是每天躲在一个角落 里或哭或笑,他们也会活不下去,光是吓也吓死了。黄世充还在西门的城门口值 日,每天天还没黑的时候,他们就早早地关了门,他们开始活得拘束,小心,两 个人甚至连日常的笑话都不敢说,尤其是彩云,一听见门外有响动,立刻就会吓 得面色如土,手里的勺子或剪子像受了惊的马一样突然跳起来,窜出去,叮叮当 当地叫唤起来,这是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要是黄世充在,情形稍微会好一 些。但是,彩云不知道黄世充的心里也暗藏着麻烦,当黄世充在城门口站着的时 候,他总担心会有人像他曾经那样逢单日或双日在他的家里坐着或躺着,担心往 日的情景会重现,作为一个过来人,他本人尤其明白这些,深知其中的弯弯和道 道。回了家,又担心我会找他报仇。 人世间与我已没有瓜葛,我终于能够旁观这些了,当我在杭州城里到处飘荡 的时候,我就像一缕风,一片叶子,一面圆圆的小镜子。 有时候,夜深人静时从我原来的家门前经过,我知道我再也不能进去了,再 也不能在那里吃饭睡觉了,不管有多熟悉都不行了。我看见我的那个小院子,两 间房子,一砖一木,房檐下挂着的干鱼、腊肉、霉干菜、坏了的蚊帐,还有那个 我亲手一锹一锹一锄一锄地开辟出来的小菜园子和花畦,里面的腊梅还活着,芍 药和凤仙花也活着,但玫瑰和美人蕉却都已经死了,菊花也死了,像我一样地死 了;看见门楣上方的用白纸包着的一包南瓜籽还在,没有人动过;看见我们的两 扇门静悄悄地关着,门上的门神几乎没有了,右边的尉迟敬德连人带兵器都不见 了,左边的秦琼只剩下一张脸;看见屋里亮着灯,彩云和黄世充在吵架。 看见他们在吵架,扔东西,我很难过,拼死拼活,两个人好不容易到了一起, 为什么又要吵呢?看见黄世充那样对待彩云,我很着急,也很生气,我也很想害 死他。可是我又一想,我已经死了,如果黄世充再死了,那彩云怎么办呢?此前, 我的那位辛辛苦苦地吹了几十年糖人的岳父也已经不在人世了,那样一来,彩云 就再没有一个亲人,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人。我们都死了, 把她一个人剩下,撇在那里……一想起这些,伤心就会来找我,就会像杭州城里 的月色一样,像端午天粽子里的毒药一样,渗进我的眼里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