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阮郎归(7) 有一天,我终于走了,永远地离开了那里。 第四章 在塞外河套地区,出生一年以后,我就能帮主人干活了。我的主人叫薄进财, 年轻时因为引水浇地和别人打架,被打瞎了一只眼,所以人们又都叫他瞎进财, 进财是个好人。进财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叫我小四。在进财家里,不仅我有名字, 猪、羊、鸡,它们也都有自己的名字,小猫小狗更是都有名字,因为,要是它们 都没有名字,叫它们的时候,它们就不知道是在叫谁,会互相乱看,还以为是在 叫别人呢。进财家的小猫叫咪儿,小狗叫旺儿。 旺儿是个很讨嫌的家伙,只有一只小板凳那么大,人们叫它板凳狗,经常猛 不防地抱住我的腿乱咬乱啃,有时候呲着牙,喘着气,还想扑上来打我,我踢都 踢不开它,它像是长到了我的腿上,不管我怎么踢,它都死死地抱着我的腿不放, 就像是绑在我腿上的一块狗皮,想要把它踢开,甩下去,根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进财在家的时候,我就大声地叫,让进财管一管旺儿,我的叫声把进财从屋里叫 了出来,看见旺儿还顽强不屈地纠缠在我的腿上,进财就说,旺儿,不要啃小四 的腿,想啃啃你自己去。不光是啃我,它还喜欢抱进财妻子的腿,哼哼叽叽地在 她的两腿之间拱来拱去,伸出舌头飞快地乱舔。进财的妻子问进财,这狗怎么这 样儿?进财从门后的墙上取下鞭子,对旺儿说,旺儿,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 是我么?你以为她是谁?你以为她是一只母狗么?错了,都不是。你要再这样, 我就不要你了。这样说过几次以后,旺儿果然收敛多了,再也不到处乱抱乱啃了, 很多时候,它趴在门口,眼睛看着地,一言不发,像是在想事情,人从它脸前走 过时它也没有反应。我们都觉得,它咋能这么安静呢。进财的妻子出门的时候, 会向它招一招手,旺儿,跟我走。女人们做事好像从来没有道理,我心里说,怎 么还叫它呢,难道就不怕它再舔你抱你么?但她似乎把以前的事情全忘了,头发 梳得又光又亮,满脸春色,腰扭得吱吱乱响,水汪汪地一浪下去一浪上来。有时 候旺儿会站起来跟她去,但有的时候,它只是抬起头看看她,然后想一想,接着 就又趴下了,眼睛看着地。它为什么不跟她去呢?一开始我也不明白,后来我想, 它很有可能是怕出去以后管不住它自己,怕把握不住自己,一看见她,就忍不住 又想舔,又想抱,抱完以后马上就知道又错了,又闯了祸,回来后,进财肯定又 要说它,骂它,给它颜色。 除了旺儿,还有那个小猫也时常来捣乱,经常总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突然 噌的一下蹿到我的背上,有时甚至就站在我的头上,眯着眼睛,看着太阳,东张 西望,觉得自己高高在上,神气得不得了。一个小猫,不到一尺长,有什么可神 气的,它能这样,还不全是仰仗着我么?我只要一低头,一甩耳朵,它马上就会 咚的一声跌下去,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我只是不愿意那样做罢了,它又那么 小,还有进财的面子。心情好的时候,我会放开嗓子,亮亮地来上几声,一时间, 山上,河里,到处都跑动着我的回声,声音让一直在旁边埋头犁地的老牛都停了 下来,我问它我唱得咋样,老牛说,没说的,甚响! 每次我跟进财出去的时候,旺儿,咪儿,还有那些小猪小羊小鸡都会乱七八 糟地跟在后面,闹哄哄地吵成一团,都想要跟着去。进财将它们喝住,堵在大门 口,对它们说,站住,都给我站住!我只能带小四一个人去,你们去了没用,只 能给我添乱,坏事,都给我回去。它们互相看看,就都回去了,小猪一声不吭, 公鸡耷拉着翅膀,鸡冠歪到一边,颜色由赤红降成灰红。我想,别说由赤红变成 灰红,就是直接变成蓝的绿的,恐怕也不行,也不可能带它们去。 我们离开家,进财带着我去卖豆子,换羊皮,把莜麦换成谷子,把谷子变成 米。进财总是怕我驮得太多了,他总会匀出一些来,自己背着,和我并排着走。 我们走在风里,听见沿路上的树木刷刷地响着,树上的叶子在不停地招手,听见 有人在嘲笑进财,嘲笑他的愚和迂,放着活生生的东西不骑,非要自己走,最不 能让人理解的是还替人家背着东西,这是个甚人呢?进财对我说,别理他们,咱 们走咱们的,他们想说甚让他们说去吧。塞外的云彩棉絮一样在天上铺着,飘着, 大雁齐声叫着,哦哦啊啊地飞过。在路上,经常能碰到那些和我长得差不多的, 它们伸长脖子,费力地拉着车,还有的被人骑着,或者身上驮着高高的小山一样 的东西,低着头走着,迎面有声音过来时,它们有的会忽然抬起头,把好奇的目 光从眼睛的深处流出来,再送过来,然后再回头看看它的主人,赶上主人的心里 正麻烦,会很不耐烦地给它一鞭子,一下就把刚流出来的那种带着孩子气的东西 又给打回去了,于是,只好低下头继续照旧走路,知道不该看的就不能看,不该 问的也不能问。那种时候,我就在想,啊呀,还要怎么样呢,我这一辈子啊,能 够遇到进财,真是我不幸中的万幸啊!我知足了,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进财从来 没有打过我,一次也没有,有的时候,他宁可啪啪地打他自己,也不会打我,一 条命,上哪里去找这样的运气和福气呢?转成个人,又能如何呢?我也不是没有 见过,有的人,名义上说是人,实际上活得那个无奈、窝囊,受得那个罪,几天 几夜也说不完,活得还不如我呢,还不如旺儿呢。旺儿活得多悠闲,多自在,想 趴着就趴着,想站着就站着,想跑就跑,想叫就叫,想不理谁就可以不理谁,一 个人能这样么?不能。进财说过,有的人,你明明知道他不是个东西,可你还是 得对他笑,还是得跟他说话,没办法,不能不说,尽管心里是无数个不愿意。这 又让我想起旺儿,旺儿要是觉得进财不好的时候,连进财也不理,尽管明知道他 是它的主人。有一回,进财的妻子又在进财的面前告了旺儿一状,真实的原因是 很复杂的,连我也说不清楚,但进财只是往一边倒,不问青红皂白地把旺儿打了 一顿。旺儿趴在地上,眼睛看着地,蚂蚁在它的眼前走来走去,蚂蚱在附近蹦着, 我问它疼不疼,它没有说话,连我也不理了。进财的妻子从我们的面前过去了, 等她出了大门以后,旺儿忽然对我说,这个女人,真是个婊子啊!我对旺儿说, 还能这么骂主人么,我也知道她不对,可你这么骂她,不是在骂进财么?旺儿说, 我就骂了,你要是想告就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