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阮郎归(8) 家里家外的活儿,我总是拣最重最苦的干,而且干得心甘情愿,我要替进财 分忧解难,我要报答他对我的好。旺儿曾对我说,进财不打你是因为你有用,能 给他干活儿。我对旺儿说,你也有用,你能看门。旺儿说,我还小,还看不了门, 等再过一两年,我再长大一点儿,我就能看门了。我承认旺儿的话有道理,春天 时往地里运送肥料,秋天时又去地里驮谷子,运麦子,除了这些固定的营生,还 有许多不固定的,比如拉磨,比如去草地深处驮皮毛,去乌兰卖草,去临河赶集, 铁掌换了一副又一副,连钉掌的铁匠们都认识我了。进财的鞋也不知磨破了多少, 有时候我真想对他说,你上来骑一会儿吧,但他一次也没有。他站在路边背风的 地方吃干粮,干粮常常把他噎得说不出话来,看上去像是中了毒一样,两个眼睛 瞪着,两个脸腮鼓凸着,好半天才能消下去,两个眼睛也才能重新变小。看见我 的眼睛是湿的,他摸着我的鼻梁,对我说:" 一刮风你就流泪,这是咋闹的呢? " 可惜的是,这样的日子也没过几年,有一天,进财忽然死了。 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那天我没跟他出去,只看见那时候门口一带很乱, 日头光里如同有邪气在作怪一样,黄白黄白的光线在一下一下地抽搐,每一下都 抽得很厉害,跳来跳去,就差没有吐白沫了,也许吐了,是我没有注意到。紧接 着就看见门口有人进来了,他们的手里抬着进财,进财看上去变得很小。一个人 上去把家里的门拆了下来,这以后进财就一直躺在那扇门上,那时候他已经死了, 脸是灰的,上面有几道血,都不太长,像是有人用毛笔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给他画 上去的,一横、一竖,还有一个钩,都是短短的一下,似乎来不及画得更长。当 进财被平放到门板上的时候,两块发硬的干粮咕噜噜地从他的身上滚落出来,几 只鸡眼睛一亮,立即炸开翅膀,想直奔过去看看那到底是什么,我喊了一声,把 它们都吓住了,一只公鸡看着我,打了一声鸣。大约两三个月前,我就是用这样 的喊声把一个半夜里来偷羊的人吓跑了,喊声拔地而起,更重要的是我还踢到了 那个人的腿,尽管他穿着皮袄,背着脸,却看见他仍然还是像箭一样地飞走了。 它们的头上有毛在往下落,一根,两根,进财的妻子忽然被进财的一只垂在 门板边上的手绊了一下,她以为是进财的手在拉她,立刻瘫软在地上,她是被吓 哭的。她说,他拉我,想让我跟他走,我不想跟他走啊!有人对她说,他没拉你, 他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拉你了。她坐在院子里的地上,十分不相信地看着躺在门 板上的进财,越看越觉得害怕,越让她觉得不敢相信,两手撑在地上,上半身向 后仰着,一点一点地摩擦着朝后退。 是我拉着车把进财送到坟地里的,坟在阴山下。 进财一死,原来的那个很大很满很齐整的家马上就完了,塌成了平的,鸡也 不飞了,狗也不叫了,我不知道它们都到了哪里,一转眼的工夫一下就都不见了, 所有的东西都好像变成了水,没有流向任何地方就消失了。 进财的妻子很快就又嫁了,她和一个姓孟的人入了洞房。夜里,我听到他们 在滚烫火热的炕上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叫得水汪汪明晃晃的。后来,我忽然想起 了进财,以往在这个时候,进财会提着马灯,端着一碗豆子或高粱,一只手摸着 我的耳朵,总要亲眼看着我吃一会儿他端来的东西,然后才会放心地离去。进财 啊!这样想着,我忍不住叫了几声,声音溅到黑糊糊冷寂寂的阴山上,没有被山 上的东西挂住,却又被碰了回来,青石头一样咚咚地落在了院子里。进财的妻子 嫌太响,嫌不安静,就让那个姓孟的人出来打我。姓孟的那个人出来后,倒也无 心打我,他在门口愣了一会儿,像是在用眼睛寻找东西,找那种既能够让他觉得 顺手又能够打我的东西,踅摸了一会儿,先是随手拿起立在门边上的一把扫帚, 在手里掂了掂,晃了晃,好像是觉得不太顶事,就又放下了;又拿起一把铁锹, 看了看,可能是又觉得太重,也放下了;后来,为了省事,他终于十分果断地提 起半桶脏水,哗地一下泼到了我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