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阮郎归(11) 再开始上路的时候,韩茂生和他的小儿子都高高兴兴地骑了上来,韩茂生挺 胸抬头地看着周围和远处,小儿子甚至呜哩哇啦地唱了起来,也许那不是在唱, 只不过是在乱七八糟地瞎叫唤,但不管他是真的在唱还是在瞎叫唤,都表明他的 心里是非常高兴的,这个时候,没有比他更高兴的人了。这个时候,只有大儿子 一个人耷拉着脸,垂头丧气地在下面走着,他尽量不让自己抬头去看他的爹和他 的兄弟,因为那不仅仅需要仰视。一路走着,他总觉得有一个声音一直在他的上 面盘旋,忽有忽无地伸展着,从上面投下来的影子有点儿像是鹰或鹞子的形状, 那个声音将会告诉他,他们走着走着会突然停下来,要和他换一换,让他也上去 骑一会儿,他们当中的谁下来,像他先前一样在地上走,那样一来,情形立刻就 不一样了,他的心里和脸上也会随即雨过天晴,变得明明朗朗。自从有了这样的 一个判断以后,他就开始变得仔细了,一边慢慢地走,一边等着,悄悄地竖起耳 朵,十分留意地听着,生怕漏过任何一个声音,生怕由于自己一时的不留神而错 过了后面一连串的好事,那样一来,就纯粹是他自己的不是了,就不能再怨任何 人了。他懂得这道理,一个人,自己非要往下出溜,别人是拉不住的,老天爷也 救不了。 但是,已经走了很久了,却一直没有听见期盼中的那个声音传下来。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耳背,是因为聋得太厉害的缘故么?不然怎么会 一点儿也听不到呢?也许他们已经说过了,甚至已经说过好几遍了,也许真的是 因为自己耳背,再加上路上风大,他一直都什么也没有听见,脑海里所想的那些 事情并没有发生,一心盼望着的那种图景也一直没有在他的眼前展开。他的爹和 他的兄弟,平时都那么好说,那么能扯,而这时候他们的话却变得比金子还要贵 重许多倍,他们谁也没有提出来让他一下,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主动地下来, 让他上去。 就那么期期待待,委委屈屈地走了一程又一程。 后来他就不再期待不再盼望了,因为已经用不着再期待再盼望了,因为已经 看见了他们的村落,甚至已经看见了家里的房子,听见有狗在叫,盛满了水的木 桶在清汪汪地晃荡,牛在向阳处站着,影子比骆驼还要大。 快到村口时,他张开嘴,大声地狠狠地" 呸!" 了一声,感觉到一股在心里 窝藏了多少个年头的黑雾轰地一下冲了出去,瞬间就把眼前的世界全染黑了,黑 人,黑马,黑山,黑河,黑屋,黑树。 还有黑的亲人,黑的邻里和街巷。 我在黑暗中躺下,透过顶棚上的窟窿,能看到天上的星星,冷冷的几颗,世 界是那么的荒凉。 在韩茂生家里,我每天拉磨,每天离天亮还很远的时候就到了磨房里,磨杆 上搭着一块黑布,是用来给我蒙眼的。 韩茂生走到小窗户前,看看磨房外面的天色,外面还是黑得甚也看不见呢。 看了一会儿,然后蹲下来,一边解口袋,一边对我说:" 别怨我这么早就把你叫 起来,我不也起来了么,我还是个人呢,我还瞌睡得不行哩。" 又说:" 成人不 自在,谁让你长大了呢,你要还是个小孩子,肯定就不用起来了,想睡多长就睡 多长。" 说着,又转过身去,自言自语地说:" 小的时候总是想快快地长大,不 要命地瞎长,总是嫌长得慢,以为长大了有好事在等着呢。" 不一会儿就嗵嗵地走起来了,我在前,韩茂生在后,一前一后地在磨道里转。 转啊转啊,磨盘上的粮食沙沙地响着,拥挤着,喊叫着,翻山越岭地迁移着。我 听见它们之间在悄悄地说话,有的是独自在说,自己说给自己,从嘴里说出来, 然后再用耳朵收回去,在身体外面转了一圈儿后又回去了;有的在说给别人,把 自己的嘴贴到对方的耳朵上,一时间就像两根空管接到了一起,然后那话语就细 溜溜毛茸茸地出来了,油一样,水一样,咝咝地流进了对方的耳朵里,有些直接 沉了底,到了那一个的心里,稳稳地停住,安顿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