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阮郎归(14) 至今我都不知道那支箭是哪一阵子射过来的。倒下以后我才看见,原来不止 是一支,除了咽喉上的那支,我的腿上还有一支,肋下还有一支,别的地方不知 还有没有,我无法看到,只能看到腿上的那支还在轻轻地摇晃,箭杆上雕着祥云 缭绕的花纹。 那伙人说着话牵着马过来了。 我像一缕轻淡的烟一样离开山坡,慢慢地往上走的时候,那伙人围了过来, 我看见山坡上的草被我压倒一片。我听见还是先前的那个又尖又细的声音在说: " 好奇怪呀,明明看得是一只鹿,怎么不是了呢?" 有人笑出了声。笑声浮在草上,随着草在摇晃。 一路上我都在想,我怎么会被那伙人认成是一只鹿呢? 想了很多年也没有想清楚。 长大成人以后,有人问我: " 去过杭州么?" 我说没有。 " 哎,要去的,杭州可是要去的。" 和我说话的人是一家丝绸店的主人钱涤清,他本人就是杭州人,一听说我从 未去过杭州,当即就眉飞色舞地对我说起了杭州的西湖,钱塘江,他的太太也在 一旁不停地叽叽喳喳地插话,两个人一时都沉浸在对于故乡的描绘和回忆之中, 完全忘记了他们此时正置身于气候温和的蜀中平原。对于故乡的深切回忆,使他 们夫妻的脸上变得晴空万里,流光溢彩,两个人的眼睛都变得很亮,我注意到钱 太太说着说着,在她的眼角处甚至已经闪出了亮晶晶的泪花。" 不好意思。" 钱 太太一边说,一边用一块白丝帕轻轻地擦拭着眼角。 钱涤清对我说:" 要去的,你一定要找个机会去一趟,不去一辈子会后悔死 的,那里是天堂啊,不去不行的。" 我问他:" 那你干嘛还要从天堂里出来呢?" 听到我这样说,钱涤清嘿嘿地笑了两声,他说,为了生计嘛。在他们那里, 一条不长的街上,像他这样的丝绸店就有好几家,而出来就不一样了,这一条街 上,再算上前面的那条街,两条街上只有他一家丝绸店。他的太太在旁边说:" 我们终究还是要回去的,哎,我们出来就是为了做生意,等钱赚够了,我们还是 要回去的。在我的眼里,哪里也不如杭州好。成都嘛,也很好,可要是和杭州比 起来,我总觉得还差那么一点点……差得不多哦,就差一点点哦。" 她说着,用 两个手指比划出一种很短小的距离。 钱涤清说:" 成都也是天堂。" 一个人活在世上,谁也不知道自己的过去,就像我不再记得杭州的西门一样, 不再记得彩云和黄世充一样。 以后,又有人问我,去过阴山么?去过塞外么? 我也说没有。 真的是一丝一毫都不记得了,阴山下的雪,草地上的风,进财一家,韩茂生 一家,就像从来都不曾有过一样。 第五章 这一次,我出生在成都的提督街上。 街两边的梧桐树嘭嘭地开花的时候,我已经能够在那些树荫和花朵下面奔跑 了。父亲一再告诫我,成都乱得很,每天都有人在送命。 杭州人钱涤清夫妇的丝绸店就在我们这条街上。 提督街上不大能够看得见提督,倒是经常能够看见一些穿着黑袍子的洋人, 他们好像是传说中的妖怪一样,身上的气味也是妖怪的气味。 父亲时常和他的那些朋友们坐在花园里的树荫下,我印象深的有熊德元、卢 胖子、潘文选,还有一个陆云飞,因为特别能吵闹,哪里有他,哪里就会乱成一 团,所以大家又都叫他乱云飞,绰号渐渐地取代了真名,以至于有人真的就以为 他姓乱。我就管他叫乱叔叔,乱云飞叔叔。除了这几个人,另外还有好多我叫不 出名字的人,经常能在花园里看到他们,有时一群人围在一起,有时东一个西一 个地坐着,他们来的时候像雨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就来了,突然就出现在花园里, 坐在了椅子上,走的时候又像鸟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就走了,突然就不见了。他 们像是在商量一件什么事情。 父亲总是嫌我有些傻,每次看我时的那种眼神都是一种不放心的眼神,好在 他有很多事情要做,并不是每天都能够盯着我。不过,只要一看见我,他就会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