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阮郎归(15) " 我好愁哟,你傻得让我不放心呐!" 哪有这样的父亲呢,非要说他的儿子是个傻子,要是真傻,那也就算了。就 因为我曾经问过他一回,问他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呢,他就记住了。记得他当时 转过身来慢慢地看着我,眼睛瞪得溜圆,嘴唇动了几下,却没有说出话来。后来, 是鹦鹉在窗外的咳嗽声提醒了他,却又让他更显沉痛。他是嫌我不该那么问,咋 能问出那样的话来,三岁的娃儿也问不出来嘛。那当然是要留给我的,就因为我 是他的儿子,就这一个原因,也不是他一个人在这么做,普天下的父母都在这么 做。 有好长一段时间,父亲和他的那些人不再摆龙门阵,喝茶就只是在喝茶,坐 着就只是在坐着,走路也只是在走路,脸都有些黑,像是每个人的家里都正在办 丧事一样。 一天,放学回来,从回廊里经过的时候,从鹦鹉的口中得知一个叫邹容的四 川人死了。 父亲和他的那些人又在一起,细雨悄无声息地飘着,听见他们在用很低的细 雨般的声音在说话,说到四川的铁路、教堂、穿黑袍子的洋人,接着又说到了火。 大足县和开县死了很多人,从那里流过来的血让他们的面色都变得很重,各人面 前的茶都凉了,美人蕉墨绿色的叶子低垂着,桂枝上挂满了清粼粼的水。 雨一直在下着。 乱云飞叔叔讲了这样一件事,一个从大邑县来的人,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一口 饭了,有人领着他来到一个教堂外面,请求能给他一点儿吃的东西,教堂里的那 个穿黑袍子的洋人上天入地地比画了半天,言说他已将这事告知了上帝,上帝会 帮助他的。说完以后,就走进教堂旁边的那个小门里去了。 一时都没有人说话。 雨还在下着。过了一会儿,他们好像把那事已忘记了,又说起了火药、队形、 暗号。第一队,排在最前面的当然是哥老会里的英勇的袍哥们,在他们的后面, 有城内的各种苦力,还有城外四乡八镇的乡民们。 听到有人说,这一回要把洋人们统统用缸腌起来,腌三到五个月,然后再挂 出来风干,然后再抹上花椒和辣椒。 听到这样的办法,几乎所有的人都表示赞同,表示要得,并且表示愿意拿出 一百至八百斤不等的上好海椒,还有愿意出更多的,甚至身家性命。一时间,连 雨里都变得辣丝丝的,有人甚至辣出了眼泪。 到晚上,天已墨黑,众人冒雨离去。 父亲来到厅堂里,又一次告诫我出去莫要乱讲。乱云飞叔叔也告诫我,乱讲 是要掉脑壳的。说着,他把自己的一只手伸展,作出是一把刀的样子,然后放到 自己的脖子上比画着往下劈。" 就这么,咔嚓一下,脑壳就没有喽,再也回不来 喽。" 我一直都记得乱云飞叔叔说这话时的那种样子,看上去是那么的轻松,完全 就是在说笑,说一件与我们都无关的事。 我没有乱讲过,但是,几天以后,乱云飞叔叔的脑壳没有了,与他同时没有 了脑壳的还有一些人。 父亲也没有回来。 又过了一些天以后,父亲突然回来了,他失踪了那么些天,我们都以为他凶 多吉少,但他只是比原来瘦了一些。 他像没事人一样,又可以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了。 父亲搬出窖藏多年的酒,哗哗地倒满,要我和母亲陪他饮酒,我就是在这个 时候学会喝酒的。父亲慢慢地喝着,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极其的松懈。刚回来的时 候,他的身体是紧缩在一起的,像是一个刚学会缩骨术的艺人,只学会了缩,却 还没有掌握如何放,缩是缩了,却不知道如何再放开。脸上的肉有点儿像是悬挂 了一两年的腊肉。慢慢地,他的身体放开了,比进门那时宽大了不少,又粗壮了 不少,脸上的情形也与腊肉又拉开了很大的距离,不太像是那种肉了。 春天就要来了,他觉得自己需要好好补养一下,前一个时期的那种每天都能 洇出血的日子,他好像都不记得了。 听见他与母亲盛赞钱的好处与通灵。父亲的话仿佛让我看到一幅图景,他是 用钱铺出一条路,然后沿着那条路回来的,否则他有可能回不来。他弯着腰,先 把铜钱砌在下面,再把金银铺在上面,一程一程地铺好,然后在那条路上疾走如 飞,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