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阮郎归(16) …… 乱云飞叔叔死了,而父亲还活着,这件事我没有去多想,过多地琢磨,会让 我越琢磨越觉得自己不孝。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无论再做什么,他也不会再活过 来了。 父亲秘密地托人找到泸州的一位木雕艺人,用紫檀木为死去的乱云飞叔叔做 了一副身躯和头颅,依据他生前的身高和相貌,仔细地雕出他的眉目和神情,做 好后,埋了。 雨下得正浓,我朝四周看看,没有人,夹竹桃在雨雾里像一群斗败的鸡,粉 红色的毛卷在一起。 " 你云飞叔叔给我托梦来了,说他已经转世了。" " 转到哪里了呢?" " 没说。" " 还是回成都吧?" " 不能了吧?他是在这里死的,那能再回来呢?不会回来了,一定到别处去 了。" 天快黑的时候,雨停了,到处都还在嘀嘀嗒嗒地滴水,红的花,黄的花,抖 去脸上的水,纷纷抬起了头,青枝绿叶在伸胳膊,换气,满世界都湿润,清新。 父亲面朝香案站着,手里举着已经燃着了的香火,圆形的烟如山间发白的路, 一圈一圈地蜿蜒着朝上走去。从敞开的窗户里,能看到外面的翠竹和藤萝,轻纱 般的雾。 父亲用极低的声音在说:" 云飞,往事越千年,重打锣鼓重开戏吧!不管你 转世到哪里,重新开始吧,世道好像要变了。" 说完,轻轻地关上门出来,深吸了一口外面的湿气。 时光正从树丛间穿过,我看到了她的红的胭脂和绿的衣衫,后面是一截金色 的尾巴,也许是羽毛,从树木丛中一闪而过。 …… 父亲并未有用哄骗的方式安慰乱云飞叔叔,世道好像真的要变了。 川内有人夜观星宿,看见了披麻戴孝的丧门星。 于是,人们受到了惊吓与提醒,变得面色如土,走路,坐着,说话,吃饭, 无论做什么,无论正在做着多么要紧多么重大的事情,都会抽一个空隙,让自己 突然停下来,抬起头朝天上看看,看一会儿,心里寻思一会儿,再开始接着刚才 断了的事情继续做。没有人会只埋头做事,不想别的,除非是那种心智不全的真 正的傻子,那属于例外,那样的人,无论他们哪个方面做不到,也没有人和他们 计较,也不会受到的责罚,他们生成那样,本身就已经是最重的责罚了。但是, 健全的人就不能像他们那样随便了,只要有一个地方做得不到,或者不够,就会 在心里种下一个影子般的东西,铁砣一样,毒蘑菇一样,生长在你的心里,在有 的天气里还会滋滋地响,一声连着一声,一声下去了,以为没有了,过了很久以 后,却忽然听到下去的那一声又起来了。 白天是这样,夜里睡觉的时候也睡得小心,谨慎,机警,不能像傻子一样一 觉睡到底。临睡前自不必说,定是要站住屋檐下仰望一阵,看过后才回到屋里躺 下。睡到半夜,有人,主要是那些平日里就心细,做事稳妥,有板眼,有谋划的 人,会突然醒过来,爬起来,心明眼亮地再看一会儿,看过后,复又躺下,也不 担心别的,只担心自家的魂儿会半夜三更地跑远,如迷路的老人或孩子一样寻不 回来。 那些一躺下去就睡得死沉死沉,中途醒不过来的,到了一定的时候,会越来 越明显地觉得有人正在一边轻轻地推他,在枕边贴着他的耳朵一遍一遍地小声唤 他,待终于听明白后,突然直挺挺地坐起来,雾茫茫地看着周围和身边,并没有 看见刚才推他的人,也不见那个在耳边低声唤过自己的人。会是谁呢?愣怔怔地 坐着,犁地一样一趟一趟地想,一趟一趟地走,人虽然不见了,但心里逐渐明白 那是他叫起来的。 人们悄悄地等着,等啊等,等到了第二年,看见西面蜀山上的雪都消了,又 清又绿的岷江水袅袅婷婷地从上面一路下来,行走在湿润润的细雨霏霏气候温和 的川西平原上,青衣江也在远处起舞。到了说定的那个月份里,世道果然变了。 第六章 十几岁的时候,我已有了不少的朋友,到成年以后,朋友就已无数了。说无 数,真的是无数,因为已实在无法数得清,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少朋友。在家门外, 在花园外面,在附近的街上,以及更远的街上,到处都有我的朋友,他们好像什 么也不做,经常在那里等着我,一看见我出来,马上就都跟了过来,我去哪里, 他们也就跟着去哪里,时常还会用滑竿抬着我,在街上招摇过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