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阮郎归(18) 第二天,余正雄却是一反昨夜的那种紧紧缩缩和云里雾里的怪异,早早地就 精神十足地来了,他是带着人来接收我们的花园的,掩饰不住的喜悦从他的眉梢 眼角和身上的别的地方不断地溢出来,流得到处都是,他也想尽力地把那些外溢 的东西收回去,但那些东西却像是长了腿,生出了长长的翅膀,早已摆脱了他的 控制和掌握,已经完全不听他的了,手中的枪也奈何不了它们,这让他生出了恭 敬。他见了父亲,小心地捧出那张看上去血迹斑斑的契约,父亲惊愕不已,仿佛 冷不防被人从背后插进一刀。那张血迹斑斑的契约在父亲的手里飘动了一会儿, 余正雄又急忙小心地从父亲的手里接了过来。 父亲如窗前的水仙一样迅速地枯黄,一天黄似一天。 一天晚上,又见到父亲时,不禁惊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他整个人已开 始发黑,浑身上下轻飘飘地坐在那里,看上去似乎随时都会飘走。芭蕉在雨里响 着,枇杷树哭泣一般流着水,回廊里黑漆漆的一片。 我出去了一趟,让回廊里的灯亮了起来。 从灯光里回来,再看父亲,越发地黑得骇人,轻得没有一丝一毫的重量。 父亲招手让我过去,我走到他的近旁,却先一眼瞥到那只枯槁的瘦手竟如同 鹰爪,心中不觉有冷汗沁出。听见父亲说,你来要债,我就得给,谁让我上一辈 子欠了你的呢?这些年来,前前后后,我已还了你不少,但还没有还完,这几日 又还出去一座花园,等所有的东西都还出去以后,我就彻底还清你了,我再也不 欠你的了。 说罢,起身离去,眼睁睁地看着他身轻如燕,一溜烟地朝房屋的深处滑去。 想起他说过的话,心里不禁一惊。 几天以后,余正雄一家人就搬了过来,很多警察都来帮忙,都羡慕不已。花 园里大小房屋一十四间,另有凉亭、茶楼、纱阁,听说还有一条能够通得很远的 暗道,只是我从来没有下去过,不知道到底能通向哪里。 我们这边在为父亲办丧事,余正雄在那边的花园里坐着,原本要在花园里大 摆宴席,也忽然临时取消了,延后了,只来了几个亲戚,在花园里到处乱逛,不 时地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惊呼,惊呼花园之广大与安逸,惊呼人与人命运之嵯峨。 我听了,如同万箭在穿心。父亲以为我不心疼那个花园,临死之前,用他的那双 深陷的眼睛望着我,那是多么深的两只眼睛啊,如同两眼无水的古井,深不见底, 父亲的眼睛从来都不是这样的,我觉得像是要慢慢地把我吸进去,吸进一个漆黑 无边的世界里去。 透过层层树木,有人从花园里朝我们这边张望,看热闹,看见我们这边白花 花的一个世界,棺椁,孝衣,白幡,白花花的银元一样的纸钱、纸人、纸马、纸 鹤、纸桥。从峨嵋山上下来了几个和尚,从青城山来了几名道士,还有几位尼姑 师太,不知来自何方,我只知道他们都是父亲生前的朋友。 丧事过后,母亲一病不起。 窗前的瓶子里全是枯死的花枝。 鹦鹉早在前年就已死去,我竟一直以为它还活着。母亲告诉我,鹦鹉并非横 死,是寿终正寝,就在它自己的笼子里过完了它的一生,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已 悄悄地去了。我到廊上去看,看见那个笼子里果然是空的,静静地悬挂在同样显 得有些空旷寂寥的廊上。想起那年我放学回来,从廊上经过的时候,它从笼子里 探出头,郑重地告诉我一个叫邹容的四川人在北京遇害的消息,还嘲笑我指责我 孤陋寡闻,不谙正事,只知道废。 我在空旷寂寥的廊上坐了一会儿,有风吹来,海棠花被吹落下来。 一天深夜,我从外面回来,原本想去看看母亲,与她说一会儿话,看见母亲 的房间里已经熄了灯,我就在院子里的青石凳上坐了下来。青石凳冰凉如水,像 是已在这里放置了几百年的样子,我在那上面坐了一会儿,渐渐地觉得心里也一 片冰凉。后来我起身来到通向花园的那个月亮门前,看见余正雄已经从他那边用 一张铁丝网把月亮门从上至下地罩起来了,这样一来,我们这边就不能再像从前 一样穿过月亮门进入到花园里了,那边也同样过不到我们这边,从前的一个整体, 如今成了两重天地,仿佛阴阳两隔。透过月亮门上的重重网眼,我看见花园那边 一片寂静,只能听见从树木和草丛里传来的纤细的虫子的叫声,虫子们埋伏在草 里,它们的声音就像它们的身体一样忽长忽短地在深夜的花园里飘荡,浮现。余 正雄一家人没有声音。花园里草木森森,水汽丰盈,我记得,在春夏时节和夏秋 时节,无论是有月亮的晚上还是没有月亮的晚上,由于这个花园的存在,附近一 带都是香的,夜行的人行走在芳香袭人的提督街上,时常会不知不觉地慢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