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阮郎归(19) 天上没有月亮,我在月亮门这边的黑暗中坐着,几只竹椅东倒西歪地横在一 边。父亲去世以后,我已不在外面过夜。 我想起了父亲,还有陆云飞叔叔,想起他们从前站在花园深处里时的情景, 蓝眼睛的洋人让他们感到厌恶,川内连绵的阴雨又时常让他们愁绪万千。 母亲已不再能够出来,哪怕是穿足了衣裳到廊上坐一半个时辰,我知道事情 不太好,只是不敢说出来,有时我会独自胡思乱想,到底是在哪一天呢? 一身的黑衣,越发衬托出她面上的洁白,双颊有时会莫名地变得赤红,大夫 言说是内火。前些日子,母亲曾反复提到一户姓冉的人家,又提到退亲什么的, 我不甚明白。稍一细问,才知道冉家是开米行的,早在我还不到十岁的时候,父 亲就为我订下了亲事,订的正是冉家的小姐。听到母亲这样说,我很吃惊,这样 的事我竟从未听说过,冉家的小姐我也从未见过。母亲声称冉家的人见过我,他 们一直都对这件事很乐意很上心的,如今是我们自己不长进,人家才想到要退亲 的。 我不知该怎样安慰母亲,我只能对她说,退了就退了吧。 听到我这样说,母亲满脸悲戚地望着我。 我们一年不如一年,我早已看到了。想起从前家里门庭若市,川流不息,每 天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人,那中间有父亲的朋友,也有我的朋友,还有一些什么 人呢?每天喝掉的酒能流成一条河,吃掉的肉能垒成一座可以攀爬的山,不胜酒 力的人从我们的门前经过,只要用力吸几口气,也会醉倒。那些人,我现在大都 已想不起他们的模样,自从父亲用金银铺出一条路,沿着那条路跑回来后,他们 大都不来了,只剩下几位多年的世交偶尔还能看见一下,不过,自从父亲去世后, 他们也都不见了。母亲说,有好几位也都去世了。我从前的那些朋友们,有一多 半也都不见了,不知他们都去了哪里。偶尔向老四问起,老四也说不晓得,又劝 我完全不必惦记他们,鱼有鱼路,虾有虾路,鳖有鳖的活法,每个人都会找到各 自的路,寻摸到各自的去处。其实,我也并不是在惦念他们,好多人连他们的名 字我都不知道,我只是在感叹我的变化,追忆从前藏在我身上的那种无论任何时 候只要在门前一出现就能呼啦一下把四面八方的很多东西全都吸过来的磁力,不 知从什么时候起,那种东西已经不在我的身上了,悄悄地走了。 经常会看见衣着花艳的余正雄的太太像一只有着漂亮羽毛的野鸡一样站在花 园里的树丛中朝这边观望,那时,我还不知道她正怀着一颗得陇望蜀的心,心里 一直都在惦记着我们这边的这些房子,时刻都盼望着能够早一天连成一片。而余 正雄却不急不躁,从他的身上看不出任何不好的征兆,有时候看见我,会亲热地 打招呼,像是我们的一位近亲。父亲发丧时,他断然取消了原本早已定好的在花 园里大摆宴席的计划,我在心里很感激他,也感激他毕竟是个男人,不似女人们 那般短视。 夏日里的一个深夜,我听到这样一番谈话。 …… " 老爷呀,你再和他去赌一次,把他们剩下的那些房屋都赢过来嘛。" " 急啥子,妇人之见!" " 我想早一点把两边都连起来,打通,把中间月亮门上的那层铁丝网扯下来, 我想从那个月亮门下来来回回地走,两边都是我们的。" " 慢慢来嘛,你急啥子,又不是没有你住的地方。" " 老爷呀,你去喊他嘛,喊他和你一起赌嘛,再赌一回嘛。" " 赌,赌,你就知道赌!你咋知道我就准能赢?我就不会输么?万一我输了 呢?你就得再从这里搬出去,滚回老家去。" " 老爷呀,你咋会输呢,你是不会输的,你只会赢,别人才会输呢。" " 你这个婆娘,好烦呐!你要是不让我在这里坐着,我这就回警察局里去坐 着。" " 老爷呀,你不能走,我们不是在摆龙门阵嘛。" " 没有这么个摆法,你连规矩都不懂,摆龙门阵是要让人安逸的,你呢,像 是火上了房,越摆越让人坐不住,看看我头上这汗,让你搞得出了这么多汗,哎 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