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阮郎归(21) 余正雄把他的那块金表像护送一个珍稀的小动物一样小心翼翼地又护送回他 的怀里,然后对我说:" 我们好傻哟,跑到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来,我们应该就 在咱们的花园里。" 提到花园,他说" 咱们" ,让听的人觉得那花园似乎还并不是他一个人的。 既已来了,我不想再回去了。我提醒他,上一次他就是在这里赢了的。 余正雄在额头上拍了两下,说:" 对头,这乱糟糟的地方竟是我的发祥之地 呢。" 这以后,就开始你来我往地赌,每一注我都下得很大,听见余正雄的嘴里在 不时地咝咝地吸气,又不时地抬起头看我。 锦云坊真是一个乱糟糟的喧哗无度的地方,没有一刻安宁静谧的时候,我无 意中朝窗外瞥了一眼,看见那些灯笼似乎也都在说话,草帘纷飞,竹笛悠扬。 差不多快半夜的时候,我又输了。老天不眷顾我,不念及我在这个世上已是 孤身一人,每次临到最后,总是又站在了余正雄的那一边。我想起整个晚上,我 与余正雄面对面坐着的时候,有好几次,我隐隐地看到在余正雄的身后站着一位 衣着华丽、宛如天人的人,仔细看时,又忽然隐去,过上一阵后,又悄然现出, 依旧是凤冠霞帔,锦绣夺目……当时我还在心里倏忽一过,我在想:那是谁呢? 他的身后怎么会有那么一个人呢? 我抬起头,问余正雄: " 几点了?" 听见我问,余正雄急忙又像抓痒一样把一只手伸进怀里,在里面拉扯了一阵 后,小心翼翼地又把他的那块金表拽了出来,认真地瞄了一下后,对我说: " 贤侄,是凌晨二时。" 才二时?我还以为能熬到天亮呢。 我变卖了最后剩下来的一些东西,住进了川陕会馆正院后面的一间耳房里, 耳房很小,与那些正经的气宇轩昂的房屋比起来,真的很像是一个耳朵。一个耳 朵能有多大呢?可是在我看来已经足够了,我还时常觉得它像是一个大世界呢。 家里的房屋输出去以后,又有一些侠肝义胆的朋友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我,我 知道他们是不忍心与我当面辞别,所以才悄悄地走了的。什么叫朋友?这就叫朋 友,我心里那个高兴啊!每次有人默默地离去,都会给我带来一阵彻骨的轻松, 每次听到又有旧日的朋友去奔自己的前程去了,我都会得到一种宽心的安慰,觉 得又赎回了一宗罪。独自在耳房里坐着的时候,我就在心里为他们烧香,祝福, 祝福他们一帆风顺。 但是,老四却以为我心里很难过,时常劝我,还用一些道理来开导我,安慰 我,唉,这个老四啊,我真是没办法让他看见我心里的所想,没办法向他说清, 说了他也不信。我要是对他说,看见多年的朋友们走的走,散的散,我心里有说 不出的高兴和轻松,有说不出的安慰和祝愿,他能信么?断然不会信的,还一定 以为我是在说反话说胡话呢。 我对老四说:"老四,你也走吧。" 他现在这样,他也能养活他自己了,我希望有合适的差事,他也能去谋一个。 但是,听见我这样说,老四吃惊地瞪着我,他问我是不是真的疯了?真的让余正 雄吓糊涂了么?又说,要撵他走,除非府河变干,除非岷江的水再倒流回去。 " 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 老四对我说," 今生今世,我是跟定了你,你去 哪里,我就去哪里。" 这就是老四,我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他说的是心里话;即使我的身边只剩下 最后一个人,那也一定是他。从老四的口中,我得知还有一百多个弟兄都要继续 跟着我,我去哪里,他们也就跟着去哪里。我吃了一惊,没想到还有那么多人。 我和老四商量,让大家都散了吧,各奔各的前程去吧。老四摇着头,表示自己没 有办法。" 他们都不散,我总不能把他们都打走吧?" 听到情形是这样的一种情 形,我也开始有些愁了,这么多人都跟着我,我该怎么办呢,将来又怎么办呢? 我已没有多少钱了,只剩下几个可怜的能够看得见的小钱,那能够做什么呢?一 群人的前程又在哪里呢?看见我愁眉不展,老四笑着对我说,你就是去沿街乞讨, 我们也都跟着你去乞讨。老四啊,他说这话时一定没有想过,一百多人相跟着去 乞讨,那是一幅怎样的情景呢,那还不把人家都吓死么?但是,老四一再地说, 斩钉截铁地说,大家跟着我,不纯粹是为了钱。他是这样的,别的那些人难道也 是这样的么,也和他想的一样么?我想,如果不是,那又是为了什么呢?我想不 明白。我隐约觉得,剩下的这一百多人,尽管都知道我已经大不如从前了,但他 们仍然不相信我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觉得哪至于此。别人这样想,我也没有 办法,说真话,没有人肯信,别人反倒认为你是在故意拿捏,在缩手缩脚地隐藏 什么……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把这些都说破了,也不想再努力地证明什么了。 证明你自己没钱,每天靠典当过日子,再过些日子,连可典当的东西也没有了, 谁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