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阮郎归(24) 有好几个人染上了伤寒。 一个姓黑的弟兄,坐在那里就死了。不久前还在与他身边的人说话,说他在 打盹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应邀前往三盛公赴宴,梦见一桌丰盛无比的酒 席,桌上的东西多得吃不完,多得让人难过,甚至想掩面不忍再看,甚至想赶快 逃走……说着说着,忽然停住了,不再往下说了,别人还在等着听他继续说后面 的事呢,但是,从那时起却再没有听见他的声音,看时,发现他已经没气了。 他的嘴是张着的,张成一种喇叭花的形状…… 我问老四,这个死去的弟兄叫什么名字?老四说,叫黑和尚。 我在心里默默地记下了这个名字。黑和尚啊,这是跟随我出来后死去的第一 个弟兄,人生的序幕还没有正式拉开,还没有从我们这个集体里得到过任何一点 儿好处,就已这么早早地离开我们了,当初出川时他一定不曾想过会是这么一个 结果。很快我又想到,记下了又能如何呢?若干年后,又有谁能想起这个名叫黑 和尚的弟兄呢? 我们把黑和尚埋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上。听说这一带的野狗很是了得,为了怕 它们把黑和尚扒出来,老四又领人搬来许多石头,堆在上面。堆好后,一个弟兄 说,这一下好了,它们再有能耐,也搬不动这些石头。 要走了,我和老四来到那堆石头前。 老四说:" 和尚,我们走啰。" 就又开始走。 等返到了湖北的时候,又有一个弟兄不行了,他知道也不可能把他运回四川 去埋葬,所以什么也没说,只是两只眼睛始终向西,望着蜀中的方向。到了最后 快要断气的时候,他轻声地问了一句:" 你们还要往哪里走呢?" 大家互相看看, 没有人能回答他,连我都不知道,别人又如何能知道。我转过身去,听见他咽了 最后一口气。 到处都能看见红军留下的标语和图画,标语写着" 打土豪,分田地!""苏维 埃万岁!""红军万岁!""扩大鄂豫皖革命根据地!""消灭罗子英,活捉岳维峻! " 画在村公所山墙外的红军战士扛着枪,正在列队行走,前面的人都很大,还能 看清他们的红润的面孔,后面的人就越来越小了,走在最后的那些人甚至就只是 一些小黑点儿,数不清的弯弯曲曲的小黑点,表示没有穷尽,象征着广大和无限。 画面中的那些被五花大绑的人都有着种种十分夸张的表情,有的大张着嘴,嘴比 头还要大,某一边的一个肩膀竟跑到了脸的前面,红军的草鞋踏在他们的身上, 有人的身体和表情像狼一样在抽搐、变形。 一个眉毛有点儿斜吊的弟兄跟着我看了一会儿后,对我说: " 红军好厉害,好凶哟!把人打成这样。" 我听出他有些没大看懂,于是,我对他说: " 那是因为他是他们的敌人,对敌人就应该这样。" 听见我这样说,眉毛有点儿斜吊的弟兄看看我,又看了一会儿墙上的图画, 然后笑着对我说:" 我懂了。" 在另外的一些画面上,红军正在帮老百姓分粮,分田,有的红军战士帮老乡 扛着米,赶着猪,正在往家里走;还有的红军战士挥动着两只手,打着拍子,正 在教人们唱歌,红旗在不远处飘扬着,人们的脸上都浮现着笑容。 眉毛有点儿斜吊的弟兄边看边说:" 红军好仁义哟!" 我问他:" 你愿意也像他们这样仁义么?" 他说:" 愿意哟,当然愿意。' 有一天,在一座枫香树环绕着的古庙里住宿的时候,我忽然对老四说: " 我们投红军去吧。" " 你说的是真的么?" 老四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我说:" 我已经想了好些天了。" 老四当然听我的。他想了一会儿,忽然问我:" 红军在哪里呢?" 我说:" 当然不在这个庙里,我们得派人去找。" 昨天夜里我没有睡着,躺在稻草上,翻来覆去地想着我们的出路,这些天来 的所见所闻也使得我心里的一个主意越来越茁壮,越来越坚定。别的方面我也想 过,可是终觉得虚无缥缈,前程茫茫,不知下一步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不过, 有一点我始终是清醒的,那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带着这一百多个弟兄去打水漂, 他们跟着我从川中出来,可不是为了无依无靠,没有着落的,更不是为了要把各 人的性命都丢掉。可是,这些天,我们连吃饭都有些困难了,有时候一天只吃一 顿饭,有时甚至一顿都没有,每人吃两个洋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