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阮郎归(27) 然而,就是这个我对他还心怀一些歉意的汪贵宇,在保卫局的严刑审讯下, 竟然承认自己是AB团,改组派,说某某团长是他的上线,某某师长是他的上上线, 某某营长连长是他的同谋,一口气供出二三十个人。保卫局如获至宝,这意外的 突破让他们欣喜若狂,预感到将有一桩惊天的大事就要在他们的手中展开并完成。 汪贵宇说出一个名字,保卫局就立即出动,去逮捕一个。逮捕回来的人,每个人 都必须再供出两个以上的人,否则就不能过关,会一直审讯下去,直到你开口说 出几个名字。 也该是我时运不济,也该是许多人时运不济,我们完全不知道,根据地大规 模的" 肃反" 运动实际早就已经开始了。 老四时常悄悄地告诉我,他每天都吃不饱,肚子里好像有几十张嘴随时都在 张着。好在这种话他只对我一个人说。 我对他说:" 你现在是红军干部,不可以这样。" 老四说:"我也知道这不对。" 我说:" 忍一忍吧,克服一下,连程政委有时候也都吃不饱呢。" " 我有时觉得我的神志有些混乱,明明刚吃过饭,可感觉就像没吃一样,那 种时候,我就在想,什么时候开饭呢?快了吧?……我怀疑我的肚子有些不对头, 越来越像一个漏斗。" " 别那么没出息,多想想学习和训练的事,少想那些吃的。有那么多同志都 牺牲了,他们又吃过什么?绝大多数的同志都是空着肚子死去的,想想他们,我 们就像活在天堂里一样呢,我们应该感到愧疚呢,尤其是像你这样的人。" 听见我这样说,老四有些沉重地低下了头。天快黑了,还有人在操场上练习 刺杀。一大队屋顶上的一挺重机枪蒙在一块布里,猛一看,像是一个人披着毯子 坐在那里。 在苏区茫茫的暮色中,老四对我说,他也觉得他自己很不争气,像是一个饿 死鬼转世,总是会注意到吃的,别的东西倒常常忽略,别人不留意的,他也能注 意到。对于这一点,他也骂过自己,深深地痛恨过自己。 " 说不定前世我真的是饿死的。" " 什么前世后世的!一个红军干部怎么能这样说?你都注意到什么了?" " 我说了,你不要骂我,要允许人改正错误嘛。我注意到,从咱们学校往西 南方向走一两里,有一片橘树,树上的橘子已经很大了。从学校出去,往东,下 了坡,再过了一片坝子后,在那个旧教堂的旁边,有一家客栈,客栈的隔壁,有 一个四川人开的饭馆,门面虽小,可手艺不小,全是我们的川菜。那天回来时, 我的脑子里一路上都装着那些东西,赶也赶不走,红油、辣子、猪肚、蹄膀、回 锅肉,劈里啪啦地在热油里尽情地翻滚着,我的脑子里完全就成了一口熊熊燃烧 的油锅……我像一个未满周岁的娃儿,一路上口水不断……" 说着,他忽然停下来,朝四周看了看,然后用很小的声音问我身上还有没有 钱。我在身上摸了一下,好像还有一块钱。没想到,这却让他兴奋异常,他用乞 求的声音鼓动我,去把那一块钱花掉,让那位四川老乡炒两个菜给我们,再来几 碗饭。又当着头顶上面的天向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花完这一块钱,吃完这 一顿饭,保证改掉自己的那些毛病。见我在犹豫,又说,那一块钱装在你身上也 是个麻烦,说不定哪天就丢了,就算不丢,让别人看见,也不是什么好事,也许 会引来祸端。我得承认,是他后面的那几句话触动了我,让我觉得背后忽然一凉, 头皮竟有些麻,又有一种绷紧的感觉。于是,我对他说,现在天还没有全黑了, 等再黑一黑再说。听见我这样说,他压低声音,极力抑制住自己的喜悦,对我说, 对头,还是你这个做连长的想得周到。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被束缚起来的野性。 这以后,我们在操场边上慢慢地走着,别人看见了,会认为我们是在散步。 夜风中飘荡着树木的气息,白日里那些用来练习刺杀的稻草人在操场的一边站成 一片,隐隐绰绰地望过去,竟不像是稻草人,而更像是一片沉默不语的哨兵,越 看越觉得他们是活的,在等候命令,随时突然动起来,杀声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