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阮郎归(29) 这以后,老四终于决定不再继续把盘子推过来了,他的两条胳膊慢慢地不知 不觉地陷落了下去。这以后,他拿起了筷子,羞羞答答地伸向他面前的盘子,先 夹起一根辣椒,不是直接放进嘴里,而是先放进了碗里,仿佛是为了让那根辣椒 先喘一口气,暂时缓冲一下。在碗里过渡了一下后,才到了他的嘴里。 后来他就越来越顺了,仿佛找到了从前饕餮的感觉,脸上开始有了油亮的光。 一张脸在门口闪现了一下,我注意到了,但老四没有看见。 我对老四说:" 门外好像有一个人——" 老四没有听见,他的脸几乎跌进了盘子里,嘴里也塞满了东西,偶尔听见他 说一声,声音听上去好像远在几百里以外的一个地方。 我起身到门口看了一下,外面没有人,四周漆黑一片。我又重新回到桌前坐 下,迅速地回想了一下那张脸,觉得有点儿扁平,有点儿灰白,它出现在距离门 楣下方一尺多的地方,就只是一张脸,孤零零的单独的一张脸,却没有脸以下的 脖颈、胸脯和身体。 老四吃光了三碗饭和盘子里所有的东西,几个空碗和空了的盘子一尘不染地 摆放在他的面前,连那个身材瘦小的主人也朝他竖起了大拇指,脸上的皱纹向四 周散开,呈现出菊花般的笑容,他送我们出了门。 四野无人,草木的气息从黑暗的大地上蹿跃起来,不断地向我们扑过来。 老四对我说:" 吃完这顿饭,让我这就去死,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 你愿意就这么去死么?" 我对他说," 将来还有更好的东西呢,你不想再 等了么?" 老四说:" 想不出将来会是啥子样子,我们恐怕等不到那一天喽。" 我又想起了那张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忽然出现在门口的脸,有点儿扁平,有点 儿灰白,在门口略作停留,匆匆地悬挂了一下后就刷的一下又不见了,尽管后来 再没有出现,但我觉得它给我的心里带来了某种阴影。我没有把这些告诉老四, 饱餐一顿后,他光顾着高兴了,丝毫没有注意到我在回去的路上与出来的时候相 比有什么不一样的。也许,在他看来,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那就是我们两个人 都吃饱了,与来的那时候大不一样,尤其是他本人,精神很好,感到无比的充实, 不再觉得自己是饿死鬼转世了。 走了一会儿,他小声而愉快地哼起了刚刚学会的苏区歌曲《送郎当红军》。 天地之间安静极了,整个鄂豫皖革命根据地都仿佛进入了一个寂静廖廓的梦 里,这样的时候并不是很多。 …… 我和老四是在快到学校门口的时候突然被捕的。 快到学校门口时,我们首先看到了大门口上方的那个大型的五角星,尽管黑 夜让它暂时改变了颜色,但在我们的眼里它依然是鲜红的、最美丽的,能给无数 人勇气和信念,以及大无畏的革命精神。然而,就在那时,苏区保卫局的几名战 士突然从树后走出来,他们全副武装,清一色的短枪,枪上的保险像一张张嘴一 样大张着。我见过其中的两个人,一个长着一张国字脸,一个是圆圆的娃娃脸, 他们曾几次来学校执行任务,公开地,有时是秘密地,带走了一批又一批的人, 都是连排以上的红军干部。此刻,他们站成扇形,风从树丛里穿过。很快,我和 老四就都被绑了起来,随即又被用黑布蒙住了眼。 我就是在那时候与老四分开的,在一个漆黑的深夜,在彭杨干部学校的门外, 从此,我们再没有见过。 审讯是从第二天开始的。天不亮的时候我就被带了出去,有两个人在一间房 子里坐着,他们首先问我昨天晚上到那个小饭馆里去干什么,我说是去吃饭。他 们说,学校里难道没有饭么?红军的干部学校里会没有饭吃?听到他们这样问, 我便老老实实地将昨天晚上的经过说了一遍,之后又进行自我批评,说明我们有 自由散漫的倾向和资产阶级享乐思想,给伟大的红军丢脸,我说我会记住这次教 训和错误。我认真地说着,却看见他们的脸上浮起一种十分诡异的笑容,我的心 里忽然又悬了起来。看他们的神情,我隐约觉得我所说的那些他们并不感兴趣, 好像并不是他们想要知道的。这样一来,我知道坏了,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他 们到底想要问什么呢,想要知道什么呢?我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吓了一 跳,身上一发抖,手上和脚上的铁锁链都哗啦哗啦地响了起来。我想起了根据地 正在开展的" 肃反" 运动,眼前不禁轰的一声,血光四溅……我想,不会说我也 是AB团,改组派吧?要是那样,那就不是一般的纪律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