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阮郎归(31) 几个月来,已不知有多少人先后死去了,有的死在枪下,有的死在刀下,有 的是被棍棒打死的。黄陂战役中的一位英雄,一位叫年孝英的团长,被打到八十 多棒的时候,还能动,还能说话,打人的人也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后来又换 了一班行刑的,又打了八十多棒,年孝英团长才终于断了气。 曾营长问我:" 老弟,AB团到底是个啥子东西嘛?"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曾营长说:" 看来只有等到阴间去问阎王了。" 想了一会儿,又说:" 这事, 阎王老子也未必晓得。" 据曾营长讲,我们所在的这间牢房里,一开始的时候一共关押着二三十个人, 后来陆陆续续地都被带走了,走了也就走了,再没有一个回来的。只剩下曾营长 和宋小川,至于他们两个人为什么还在,连他们本人也说不清楚,不知道为什么。 曾营长对我说,只是个时间问题,不是不走,是时候未到。 夜深以后,宋小川和曾营长先后都睡着了,只有我还醒着,我的嘴里、喉咙 里、胃里和鼻腔里像是有火在燃烧。苏区的月光透过屋子上方的几根胳膊粗细的 木头照进来,照在宋小川和曾营长的身上,宋小川的身体蜷缩在一起,看上去越 发像个不大的孩子,一点儿也看不出他曾跟随已逝的周师长在鄂豫皖这块土地上 征战了好几年。曾营长的身上到处是伤,从头到脚,很少能看到完好的地方。睡 梦中,他突然发出一声细细的呻吟。一个那样的硬汉,突然发出那种细声的女人 般的呻吟,一定是身上哪个地方的伤又在作痛。 我叫了一声" 曾营长——" 他没有回应。 我忽然想起了老四,不知他是否还活着,也许已经被处决了。自那天夜里在 彭杨干部学校门外被蒙上眼睛后,我就再没有他的消息。我没有想到,也从来都 没有想过,在学校东边的那个比一个螺丝壳大不了多少的小饭馆里吃的那顿饭竟 是我们这一生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老四一定也没有想到。多年来,老四不止 一次地对我说:" 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愿意跟着你,你骂我我也愿意。" 老四在 成都没有家,很小的时候一直跟着哥哥嫂嫂,从十二三岁的时候起,就开始一直 跟着我。我至今都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在武侯祠的外面,天上下着小 雨,那时,他还留着一条辫子,穿着一件小小的灰色的旧袍子,看见我,只是笑。 我想起了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天,不知是在梦里还是在真实的 夜里,我恍惚听见父亲对母亲说" 这个娃儿好像是咱们前世的仇人……" 母亲听 了,好半天没有出声。后来,我都又快要睡着了,听见母亲说" 他还小,再大一 些就懂事了" 。父亲既没有赞同母亲的话,也没有提出反对,给我的感觉好像他 和母亲说的并不是一回事,也不是同一个人,而是各说各的,母亲说母亲的,他 却是顺着他自己的思绪不住地往远处滑行,越滑越远。 听见父亲对母亲说:" 你,我,咱们两个人,上一辈子不知是啥关系,先别 管是啥关系,有一点肯定是一样的,那就是,你和我,咱们两人一定是做了什么 对不起他的事,到了这一辈子,你我成了夫妻,人家找过来了。" 母亲说:"自己的儿子,别说的那么吓人。" 父亲说:" 吓人?就是这么回事,我敢说一定是这样的,是的,不然好多事 情就都解释不通,越想越不明白。" 母亲说:" 有什么事你觉得解释不通呢?" " 那就多了。" 父亲说," 比方说,他那么样地折腾我们,变着法儿地折磨 我们,我们却愿意让他折腾,心甘情愿地愿意让人家折磨,这难道不是一件奇怪 的事么?我经常在想,我们为啥那么愿意让他折磨折腾呢?有一阵子他没折磨我 们,晚回来一会儿,我们还要心焦焦眼巴巴地惦记着人家,怎么还不回来呢?到 哪里去了呢?会不会出什么事呀?等等等等,这样的一些事情,那样的一种心情。 你给我说说,这是为啥?你要是能给我说出个道道来,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就 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