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阮郎归(33) 于是,晏道明的二弟哭着说:" 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就让还乡团抓去了 呢,反正都是个死,死在还乡团的刀下,还是个烈士,人们还能记着你……这算 什么事呢,说不清道不明的,家里人也跟着不光彩,一辈子也说不清了……" 话 还没有说完,立即就被抓了起来。 我曾两次被押赴刑场,没有人告诉我说是去陪斩,所以,每次我都以为自己 的死期到了,枪声一响,便应声倒下,但很快便又发现自己还活着,看见一批一 批的红军指挥员在枪声中倒下,在大刀和棍棒下迅速做鬼,刑场上空乌云翻滚, 芙蓉花像硕大的叹息声一样嗵嗵地一朵一朵地从高大的树上跌下来,在地上摔得 粉碎。 有一次,一位负责审讯我的保卫局的干部冷笑着对我说:" 你以为你是革命 的?革命还信不过你呢。一个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的人,永远也不可能和革命是 一条心。" 我听了,顿时就像被抽去了筋骨一样,这话对我的伤害和打击要远远胜过刀 砍斧劈,胜过无数的辣椒水和老虎凳,它给我带来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阴影和绝 望。就从他说过那话以后,我忽然发现我不再怕死了,想起来会觉得也不过是一 件平常的事,谁都能遇到,谁都得遇到,今天正在杀人的人,明天也会死去,比 被他杀了的那个人也多活不了多长,只不过是谁走得快些,谁走得慢些。 望着黑沉沉的天,我在心里说,老四啊,我们很快又要见面了,你要是稍微 走得慢一些,或许我能在半道上赶上你。 又想到说不定还能碰上曾营长和宋小川他们,碰上彭杨干部学校那些已经做 了鬼的学员们,碰上别的人,几千名在地上丧了命的红军,到了地下忽然又相遇, 又会是一支势如破竹的红军队伍……胡乱地想着,想得身上竟有些灼烫,熏热的 南风嗡嗡地从脸前拂过,甚至连马匹和轻重机枪都想到了,马是那种影子一样的 马,精致,优良,不吃不喝,跑起来却飞快,几个时辰便将地域广大的鄂豫皖革 命根据地丈量、检阅了一遍。根据地的人民老老少少地站在村口、路上,有的坐 在山上,也有的一直在后院里,和仅剩的一只鸡呆坐在一起,假装和牛说活,把 手搭在牛的鼻梁上,搭在腰上,把粮食埋进地里,藏在树洞里……他们说,你们 一走,我们就把吃的藏起来了,该藏的藏,该埋的埋,等你们再回来的时候,拿 出来还好好的,还像新的时候一样。 "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呢?" 没有人能回答他们,谁也没有一个准信儿,谁也没有那样的把握。 人活着,谁不想有一个准信儿,谁不想对什么事情都有把握呢?但是,有不 了,也不仅仅是由于岁月的残酷。就像我,每一次被押出去的时候,都会觉得这 一次可能真的完了,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来了,但每一次过后又都被奇怪地送 了回来,倒是一次次地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扑通扑通地倒下,永不再起来,永不再 回来。这事实在是不能问的,要是能问,我真想问一句,什么时候杀我呀?回答 也许是让我等着。 可是,等真正轮到我的时候,我又完全不知道。 最后一次陪斩的那天又是一个阴天,刑场四周布满了岗哨,除了轻重机枪, 连一向神秘的手枪队也调过来了。到达刑场后,我注意到这一次有些特别,临时 搭起了一个主席台,主席台四周的警卫全副武装,这在以往是没有的,这预示着 好像有重要人物要出场,监斩和被斩的都不寻常。果然,不久以后,就有一个长 着一张四方脸的人出现在主席台的正中间,我看了一眼,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猛一下却又想不起来。我在心里问自己,那个人是谁呢?后来,忽然想起他就是 鄂豫皖地区的最高首长,在彭杨干部学校学习期间,有一次他来到学校,在上面 给我们作报告,从共产国际讲到国内的敌军围困、赤色山河,讲到江西苏区、湘 鄂西苏区……后来又说,西北呢?不要以为西北就是一片黄,西北也有红,虽然 只是一点点……我本人已经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马克思列宁主义和中国革命,你 们呢?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他也高兴地朝大家不住地挥手。接着,又面朝台 下坐着的几百名红军各级指挥员,给大家鞠了一个躬:为了中国的革命,拜托大 家了!台下又是一片翻滚不息的掌声。这是我参加红军以来第二次看见他,头一 次我是红军干部学校的学员,这一次却是红军的死囚。我看见他慢慢地坐下,神 色凝重地朝四周望了望,头顶上面的天空是墨青的颜色。没有人说话,很多人都 在看着他,在等着,我听见一片拉动枪栓,子弹上膛的声音,手枪队不断地改变 着队形,从最初的直线变成圆形、槽形、锥形。在高大的芙蓉树下,每个人都显 得十分微小,比平时小多了。不久以后,又一队被五花大绑着的人从一条杂草掩 映的小路上慢慢地走了过来,我看见走在最前面的是许军长,许军长是北伐名将。 后来他站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我叫了一声" 许军长" ,但他没有听见,只是朝 这边看了一眼。很快我就意识到我叫也是白叫,是没有声音的,嘴里塞着棉花, 除了我,还有一些人的嘴里也有东西。镣铐哗啦哗啦地响着,没膝的草,一人高 的草,有花正在开着,白得像鸽子,好像人一过去,就会立即从草上扑喇喇地飞 走。几个人上去按住许军长的肩膀,用力往下按,许军长终于被按倒,他的两条 胳膊被分开,分别绑在两匹马的后腿上,随后,一名身材高大的军官举起手中的 鞭子朝其中一匹马的身上狠狠地抽了一下,抽出去的鞭子还没有收回来,两匹马 便疯了似的拖着许军长向远处跑去,只能看见卷起的尘土如一道坚固高大的土墙 在奔跑,已看不见许军长,那两匹马好像也已经从地面上消失了。一阵排枪就是 在那时候突然响起来的,站在前面第一排的人还没有来得及从许军长刚才留下的 那种惊愕中回过神来,便已纷纷倒下,脸朝下,扑倒在地上。很快,又看见有人 朝我们挥手,示意我们站到一起。包括我在内,好几个人都以为陪斩已经结束, 又要把我们送回到牢里去了,于是,大家迅速排好队,站在一起,等候着回去的 命令。然而,就在那时候,架在我们正面的两挺机枪突然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