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阮郎归(39) 正是一天中的傍晚,牛羊们都回来的时候,我去了一趟饲养场,看见那个几 亩大的饲养场还算整洁,四周都是牛棚马厩,中间一个小湖一样的大水坑,水坑 里的水不是用来饮牲口的,井边的那些石头槽子才是它们喝水的地方。就看见杨 秀秀蹲在井边,正在给一个骡子洗脸。我不知道哪一个骡子曾经是他的,但就凭 他和那个骡子的亲热劲儿,我敢断定正在接受洗脸的那个骡子就是他原来的骡子, 一定是。井台四周到处都是水,村里所有的大牲畜都在这里饮水,杨秀秀却只给 那一个骡子洗脸,他这样明目张胆,我也真服了他了,怎么是这样的一个人呢? 我走到他身边,把党支部书记在会上说过的话对他说了一遍。看见我,他没有任 何表情,很快又低下头去,往骡子的脖子上撩水,又用一只手仔细地抠着一些聚 集在骡子眼角处的脏东西。别的骡子的眼角上也有脏东西哩,他从来不给它们抠, 为什么单单只给这一个抠呢?难道他还认为这是他的骡子么,还一直存着心想再 要回去?他想干什么呢? 抠完一只眼,又抠另一只的时候,他忽然说:" 别以为你是我的克星,你不 是。" 是一边说一边抠的,手一直就没停。又说:" 我怕的是政策,不是你。" 果然还有旧账记在他的心里呢。我对他说,我也是因为政策才去动员他入社 的,没有政策,哪来的集体,哪来的农业社?你就是想入都没地方去入呢,旧社 会的时候你咋没入呢?既然入了,就应该热爱集体,热爱社会主义,以社为家, 人不能落后呢。 他低着头蹲在那里,一只手放在骡子的脸上,你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听。后 来,忽然站起来,又冷又硬地说道:" 我要是不落后,不难缠,你能这么快就当 上干部?" 说完,伸开两条胳膊,轰鸡一样轰着那些已经喝饱了水的骡子和马往圈里走, 仿佛他的眼前并没有我这么个人。我像是被他噎住了,站在井边好像动不了了, 他的话让我又恨又气,好像身上哪个地方刚才让他一针扎破了,正在往外流血, 却又找不到流血的那个口子,疼痛却是真的有些疼痛呢。眼看着他赶着那些牛马 轰隆轰隆地越走越远,我立即跑着追上去。 傍晚的空气里弥漫着草木和牲畜的气息,我从后面赶上他,对他说:" 你记 住了吧,以后要摸就都摸一摸,要不摸就都别摸。" 杨秀秀停下来,恶狠狠地看着我,说:" 你管得也太宽了吧?我想摸哪个就 摸哪个,不想摸哪个就不摸哪个,用不着你来教我。" 我对他说:" 那不行,你就是不能够这样,不能你想摸谁就摸谁!必须得把 你扭过来,党支部交给我的任务就是把你扭过来。" 杨秀秀说:" 扭啊,你过来扭呀!" 我说:" 当然要扭。你只摸你那个,给它洗脸、刮胡子、抠眼角、掏耳朵、 别的你都不管,都不摸,说明你对集体对社会主义有成见呢。" 杨秀秀说:" 好,学会给人扣帽子了,扣哇,给你爷爷扣哇!说话要凭良心, 睁大你的狗眼去看看,有成见我能把它们喂得那么好?你没成见,你来试试。" 我用手指着他的鼻子说:" 不要骂人,小心把你捆起来。" 杨秀秀说:"来,捆呀!骂的就是你这个王八蛋!前世也没得罪过你,你却总 是和你爷爷过不去。原以为你是念过书回来的,还以为你是个人五人六的秀才呢, 没想到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呸!" 我至今都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我和杨秀秀突然扭打到一起,两个人像摔跤 一样抱在一起,都倒在了地上,又顺着一溜牛栏前面的斜坡,一直滚到了饲养场 正中间的那个用来沤肥的大水坑里。在绿汪汪的又有些黏稠的水里,我的耳朵、 鼻子、眼睛和嘴里都进了水,已经变成了肥料的水肥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杨秀秀 的鼻子里和嘴里也进了水,我在上面按着他的时候,看见他的鼻孔里和嘴里都在 咕咚咕咚地冒泡,冒出一串又一串的绿泡泡。但是,很快我就又被他翻下去了, 他来到上面,脸朝下看着我,他满头的绿泥和满脸的绿水顺着他的脸哗哗地往下 流。他张开嘴骂我,我就在那时候看见他的牙齿和舌头也变成了绿的。人躺在水 里,是不能说话的,一开口就会被铺天盖地的水呛住,就会有水又灌进来。我知 道我不能和他对骂,就闭上嘴,悄悄地抬起一条腿,慢慢地从他的背后绕过去, 然后突然发力,猛不防地踢在他的后脑勺上,一下就让他朝一边倒了下去。他在 水里扑腾了几下,然后连滚带爬地从那个黏糊糊的面汤一样的绿水坑里爬了出来。 那时候我也已经站起来了,身上的绿水绿泥顺着身体往下流。我用手抹了一下脸, 看见了杨秀秀的弯曲的背影,到底他是上了年纪的人,力气再大,那也是从前的 事了,事实证明眼下他是在一天一天地走下坡路呢。我从水里出来,看到旁边有 一根胳膊粗细的木杠子,没有多想,捡起来就朝他后面顶了一下,立即就看见他 趴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