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阮郎归(40) 听见一片牛叫,像是在一个梦里一样,我朝饲养场的四周环顾了一下,看见 所有的牛马和骡子都站在牛栏马厩的外面,没有人撵它们,它们好像也忘了回去, 这么半天,都一直在那里站着,牛在哞哞地叫,马和驴也在叫,而我和杨秀秀像 是在正中间的水坑里表演节目。 很快,又看见饲养场里来了不少的人。 与杨秀秀的斗争,让我一下长大成熟了许多,家里的人,外面的人,都不再 用看孩子的眼光看我了,都突然觉得我已经是一个真正的成年人了,我自己也明 显地觉得比过去大了不少,甚至老了不少,学会了皱眉头,学会了遇事冷静,把 一件事情像一碗热粥一样放凉了再看,再动手;也知道谨慎了,愣头愣脑地蛮干 是不行的,这又不是战争年代。 杨秀秀在家里躺了两天,不久又出现在饲养场里。又开会的时候,有人说, 杨秀秀现在好多了,手不痒了,已经不再抚摸那个其实早就不属于他的骡子了, 当然也就不再给那个骡子洗脸掏耳朵了,也不再靠在一起悄悄地说话了。以前, 他总能从它的耳朵里掏出苍蝇,跳蚤甚至蚂蚱呢,现在,干完活儿以后,他更多 的时候是一个人在牛栏前面的那道月亮形的斜坡上坐着。 有一天,我从饲养场的大门外路过,看见杨秀秀一个人在一些牛栏里慢慢地 进进出出,他像是要把一筐给牛吃的豆饼搬到那栏里去,但弯下腰去搬了几次都 没有搬动。后来,他不得不把筐子里的豆饼取出来,一次三块五块地往过搬。 院子中间的那个大水坑转眼又是绿汪汪的一潭,苍蝇、蚊子、蜻蜓,在上面 飞来飞去。 河里结冰的时候,张区长带着一个工作组来到了村里。 我叫了几个人,把河东榆树院里的房子收拾出来,工作组就住进了榆树院里。 榆树院原来是一户地主的宅院,很旺的一大家子,但说完就都完了,前一年就都 死光了。青砖墁出来的院子变得又空又安静,成了一个野猫和蛇蝎时常出没的地 方,但张区长和工作组的成员们都喜欢这个院子,空气好,四周围都是树,出了 门前面还有一条河。从树丛里穿过去,是一片又一片的庄稼地。张区长是从部队 转业下来的,工作组的其他人分别来自几个不同的部门。 刚来时,我问张区长,工作组要在村里住多久? 张区长想了一会儿,说:" 总得实现了共产主义,我们才能走吧?" 我想,好家伙,那得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一个人的时候,我经常在想这个问题,有时候本来想的是别的事情,可一不 留神,七拐八拐,慢慢地拐来拐去,也能隔山过海地拐到这个问题上来,我隐约 地觉得,以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想不清楚这个问题的,又不敢问张区长,怕给他留 下不好的印象。因为一句寡淡的话,一个关系不大的问题,毁了自己的一生,这 样的人不是没有,我也听说过。我对自己说,还是不要问了,不要耗子舔猫,没 事找事。有些问题,你能自己想清楚就想,想不清楚就先放着,也许哪一天不用 想忽然就明白了,就全清楚了,那也说不定呢。就像小的时候,许多的事情都不 明白,等长大了以后,也没有人专门教你,自然就懂了。 这以后,那个问题就像一个肉疙瘩一样寄埋在我的心里,除了我自己,没有 人知道。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其实好多人心里都有这样那样的一些疙瘩呢,只是别人 不知道罢了。 开完会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人们摸着黑往各自的家里走,天上的星星又 少又远,西边的山谷里有狼在叫,感觉它又冷又饿。我和党支部书记戴玉是最后 出来的,等我们出来的时候,已经走得没有人了,插在房顶上的一面旗帜在黑黢 黢的风里忽喇忽喇地飘动着,抽搐着,发出很大的撕裂般的响声,一时搐在一起, 一时又突然嘭嘭地展开,每一下都运足了劲儿,每一声都像是要把自己活活地撕 碎。 戴玉抬起头朝房顶上看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道:" 它有些招架不住哩。" 披在他身上的一件衣服被刮了起来,像两个漆黑的翅膀一样忽煽了几下,他 伸出手去从下面把它们揪住,又在身上裹紧。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清楚 地听见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