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阮郎归(48) 张区长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真的喝了五六碗。喝完第六碗的时候, 他说:" 我不行了,你们继续喝吧。" 他像喝醉了一样看着大家。有一阵子,榆 树院里没有别的声音,也没有人说话,只有一片纯粹的稀里呼噜的声响。有的蹲 在叶子掉光了的老榆树下,有的坐在门槛上,还有的人就一直端着碗站在锅边, 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戴玉用眼睛白了他几次,竟也没有腾出空来说他。戴玉后 来是在工作组走了很久以后的一次会上突然想起这件事的,他不知怎么就忽然想 起了那个从头到尾一直站在锅边的人。戴玉说:" 我们有些同志,真是丢人哪! 在工作组的面前,真是丢死人啦!" 有人说;" 工作组的同志们也都吃得顾不上 说话呢。" 戴玉说:" 那不一样哩,那能一样么?人家是客人,我们是主人,是 我们在招待客人,哪有主人是那样的?只顾自己不管不顾地埋头死吃,把客人忘 到了九霄云外?" 傅春英,作为一名女同志,作为工作组里唯一的一名女同志,喝下了四碗羊 杂汤。她有些激动地说:" 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多呢。" 我对她说, 四碗不行,要向六碗进军。傅春英说:" 德龙,你想撑死我么?我这已经给你们 留下了笑话。" 我说:" 吃饭怎么能是笑话呢?要是那样的话,世上的每个人每 天都在闹笑话,每天至少都得闹三次。" 傅春英说:" 我不是怕你们笑,我是真 的不行了。我以前连羊肉闻都不能闻呢,这已经迈出了一大步了。" 第二天,工作组就走了。我让村里套好马车送他们,但张区长坚决不让送, 他们是自己背着行李走了的。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榆树院的,头一天晚上吃完饭的那口锅还在,乌鸦们蹲在 树上,看着人都走空了的院子。我锁了门,站在门外,从门缝里又一次看见院子 里重新变得寂静,荒凉,甚至有些阴森可怖。我想起村里的人们常说的,说这个 院子里一到夜里就会有三尺高的小人儿在轻快地走动,有穿着绸缎衣裳的老人在 叹气,有时还会从墙头上探出一张脸来向河西那边张望。我以前不相信这些,但 现在再看这个院子,觉得那也并不是没有可能。为什么工作组一来了以后,那些 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没有了呢?我觉得是工作组能够镇住它们,用马列主义毛泽东 思想和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武装起来的工作组是能够镇住一切邪气的。 但是,工作组总有走的时候,工作组一走,它们就又出来了。这一片地方,平常 连那些顽皮的孩子们都很少来呢,有时候偶尔来一下,回去后就会一夜一夜地发 烧,烧得昏迷不醒,像是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里。顽皮在这个可怖的地方也不顶 事呢,照样让你变得不顽皮。无奈的父母打着灯笼,拿着孩子的小衣服,也是硬 着头皮到河东来给孩子叫魂,一声一声地叫着孩子的名字,也不敢大声地叫,叫 得鬼声鬼气的。大人就不怕么?当然也怕,但是为人父母,没办法,该叫还得去 叫,再怕也得叫,你不去让谁去呢?叫上两三个晚上,差不多就好了。 我曾带着民兵们来河东这边练习过打靶。有的民兵,手里握着枪,头皮还在 一紧一紧地发麻,就这熊样还能当民兵么?我骂他们,教育他们,鼓励他们,但 都不起作用,他们的头皮照样发麻,身上一不小心就打一个冷战,哆嗦一下,有 的甚至会不由自主地尿出来,一脸的惊恐不安。也就是在那时候,我才突然明白, 一个人的内心坚强和强大才是最重要的,那才是最好最顶用的武器,要胜过手里 的任何家伙,怀着那样一份心情,无论到哪都不会害怕。 第九章 四叔没有资格谈论女人,四叔这一辈子只和一个女人有过那种关系。是谁? 看你问的,那还能是谁呢,当然是你四婶,不是她,又能是谁呢。有没有喜欢过 别的女人?也许有过吧,不过,也就是当时在心里刮风一样刮那么一下,轻轻地 扫地一样过那么一下,以后过去了也就永远地过去了,最多留下一些划痕。那时 候总觉得日子还长着哩,却没有想到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长,等后来真正发现日子 其实很短的时候,一切又都来不及了。那时候才突然醒悟到,人活着的时候,想 做什么事就应该赶紧做,千万不要今天推明天,明年推后年,那样就完了,一那 样就完了,以为总会有时间的,其实已经没有了,过了当时那个时候,一切就都 不再是那么回事了,很多东西都会变呢,你不变,但是你周围的一切都在一天一 天地变呢。事实上你也在变呢,哪有不变的道理,只不过这种事没有在别人的身 上看到的那么直接那么明显那么刺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