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阮郎归(50) 我心里很难过,乱糟糟的,不敢多想,也不敢往太远了想,不知道以后会是 怎样的一种情形。想到和戴玉住在同一个村里,又都是村里主要的干部,差不多 每天都得要和他见一面,有时甚至一整天都会在一起;想到两个人都冷着脸在一 起商量事情,哪一句话不对了,顿时就会日爹操娘地争吵起来,我的心里就会不 由地一阵阵地觉得发虚,愁绪如山,又如同破旧的棉絮一样,秋天里的麻一样, 在我的心里卷成一个又一个的球,滚成一个又一个的蛋,顺着山坡滚啊滚,到了 平地里还在不停地滚,滚得到处都是,在梦里也能见到呢。我看见我和一个人在 饲养场那个绿汪汪的大水坑里扭打在一起,当那个人转过脸来,用两只黏糊糊的 手掐住我的脖子的时候,我发现那个人竟然不是一直对我心存芥蒂的杨秀秀,而 是党支部书记戴玉……我惨痛地叫了一声,立即就沉了下去。……以后,又看见 我在初九的晚上一个人走着,戴玉在后面追着用石头打我,走着走着,天上那个 弯钩似的月亮忽然掉了下来,就在快到我的头顶上的时候,忽然又刷的一下变成 了一把明晃晃的镰刀,闪闪亮亮地朝我的脖子上砍来。我听见噌的一声,我的头 就被割下去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倒在了初九的月亮地里。连老天也在帮他哩! 我哭着,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一遍一遍地把眼泪抹在袖子上。想找人说说,评 评理,又觉得没地方去说理,也找不到人,满世界好像都没一个人。 那个时候,我想念张区长哩!是他教会我许多革命的道理。 你四婶经常问我,又梦见啥了,每天都是又哭又喊地醒来?我对她说,都是 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的从未见过,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呢。我没有告诉她说我 梦见戴玉了,也没有告诉她说我想念张区长。 好几年又过去了,再也没有工作组的一丝消息。自从那年冬天他们在村里吃 完最后一顿饭走了以后,我再没有见过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原以为第二年开 春以后他们还会来呢,大家也都是这么估计的,连张区长都是那么认为的。在村 里的时候,张区长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许多事情还没有开始呢。可是,还没等 到开始,他们就被叫了回去,张区长也是憋了一肚子的迷惑呢。他不甘心,又十 分不明白,那情形,差不多就像是在熟睡中被突然叫醒一样,差不多就像是在梦 游一样,迷迷糊糊地把行李背在身上,打开门,轻轻地走出去,叫上同伴们,沿 着当初来时的方向一路走去,头顶上面是红得让人感到异样感到不安的绵延不绝 的朝霞。 好几次去县里,我都去找过张区长,但一次也没有找见。我心里也觉得奇怪 哩,就这么一个不大的小县,要找的人又都是有名有姓的人,都是县里的干部, 怎么就会一直都找不见呢?要是你找的是一个谁也不知道的无名氏,没有他的一 丁点踪影和下落,那也还好理解,一直找不到也是正常的,问题是你找的不是一 个那样的人。张区长是无名氏么?另外,当年和张区长一同来的组里的其他几个 人也好像全都没有了下落。如果猜测说张区长有可能出了事,那么,其他那几个 人难道也都正好不偏不倚地出了事么?我还记得他们当年临走前最后一个晚上围 着大锅喝羊杂汤时的情景,每个人都满头大汗,由此我敢肯定他们每一个人都是 货真价实的真人,而不是什么来无影去无踪的异类,因为异类是不会出汗的,更 没有那么多汗,更因为我们这个社会是没有异类的。 由此我又想起当年的那个冬日的早晨,张区长领着他们几个人上了路,村里 也没有派人跟着去,本来已经提前套好的一挂马车也因为张区长的一再坚持而一 动未动地停在河的对面。工作组朝前来送行的干部们,朝河东河西两边挥了挥手, 就在满天朝霞的映照下走了。这一走,从此就再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谁也没有 看见他们什么时候回到了县里,谁也没有看见他们在路上的情景,是在半路上拐 了弯了么? 至今想起来,我心里都影影绰绰的,觉得有些阴森,觉得有些不太对劲。那 么一群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思想武装起来的 人,他们到底去了哪里呢?他们又能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