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蓁子告别 第二天,蓁子在我的倒计时中抵达兰州。 她看着我已经收拾得不像家的房子,说:“真要走吗?” “是的,要走,”我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说:“坐吧,没开水了,只好让你坐 一下。” “要去哪?”蓁子坐下去问我。 沉吟片刻,我岔开话题,坐在她对面说:“谢谢你,蓁子,这么远跑来兰州。” “真的就只想看看我?” “是,就只想看看你,只有你让我放不下。” “那就看吧,一次看够,以后我还真不给你机会了。” 我不敢看蓁子的眼睛,因为我的眼睛里有太多的怯懦。我看着她的脸庞和鼻子, 心里硬硬地疼,这张脸,伴随了我的整个青春和爱情,而它现在也有了岁月的痕迹, 在几个小时后,蓁子和这个世界将永远从我的记忆中消失,像空气进入空气,水消 失在水中。 蓁子被我看得脸红,她站起来在屋子里随意走着,说:“有什么好看的啊?都 成老太太了。” 家里能装箱的东西已经被我包装,能遮盖的东西也覆上了报纸或布,我不知道 那样做有什么必要,我却做得一丝不苟,似乎就为了让蓁子来看一眼。 我也站起来,痛下决心,语气依然艰涩地说:“蓁子,我,能不能,抱抱你?” “不能!”蓁子忽然提高了声音说:“谷童我告诉你,你别得寸进尺!” 我被这一声训斥得无地自容,又颓然坐下,把脸埋在手掌中,心想我也许不该 让蓁子来,其实,我完全可以带着些遗憾上路。 蓁子也觉得对我有些言重,她又坐下来说:“以后真的再不回来了吗?” “是的,再也不回来了。”我抬头看着她说:“蓁子,有合适的人,就成个家 吧,别这么一个人过着了。遇上我,让你受了很多委屈,真是对不起。” “你管得着吗?我成不成家是我的事,我一个人过怎么了?碍你什么事了?” 蓁子突然失态,冲着我嚷起来。 “好吧,算我没说。” 沉默。彼此都是长时间的沉默。 蓁子后来说:“都快中午了,你不准备请我吃顿最后的午餐?” 我咬咬牙说:“不请了,我要省点钱好上路。” “那我就给你做一顿饭吧,家里有菜吗?”蓁子说着起身进了厨房。 我说:“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蓁子在厨房里愣了一下,她说:“你怎么连碗锅什么的都不见了?” “都让我给吃下去了。” “看来,你是真不准备在这过日子了。”蓁子叹了口气,又摇摇头。 “我也该出发了,蓁子,我就不留你了。” “那,好吧,祝你一路顺利!”蓁子无奈地向我伸出手说。 我握了一下她的手,言不由衷地说:“谢谢!” 送蓁子下楼,看着她开车出了院子,我忽然被一种悲壮的情绪包围,心似被一 把钢刀切成两半。呆了片刻,我走回房里,看着熟悉的家具和空间,心说你们在以 后就该换主人了,我不合格,但我没把你们卖出去,我是心累,而你们属于生不带 来,死不带去的消费品。所以,我们无法同时终老。 我拿出那把军用匕首,几个月前蓁子曾用它在自己胳膊上留下了一道伤疤,现 在,我需要它切开一道伤口。 匕首在左手腕上划出一道印子,像木匠在家具上打出的线条。然后,匕首飞快 地再次划过手臂,它被我扔在地下时,我没有听见落地的声音,手腕上的那道印子 却骤然加深,然后它变成血线,慢慢地,有血渗出来,然后,是一股血喷出来,在 一瞬间,我闻到了血的腥味。然后,然后…… 然后我看见春天的田地中生长着秋天才可以成熟的苞谷,它们粗壮的棒子顺着 玉米杆斜挺上来,尖上顶着些褐色或者红色的缨子,它们傲然挺立的样子,像我情 欲勃发时挺拔的生殖器,倾斜而立,抬头问天。 油菜花在远远近近的地方黄得耀眼,似乎有蜜蜂飞于其上,不时抵达它们核心 的地方。绿油油的麦苗覆盖了所有的土地,它们毛绒绒的,像一块做工精细的地毯。 我躺在麦地里,看着阳光之上的天空,天很蓝,也很悠远,悠远得看不出内容。空 气明媚通透,让这个季节纯净得有些虚无。 我忽然爬起来一路狂奔,穿过大片的苞谷林地和麻籽地,踩倒一株接一株的白 菜和大葱,趟过丰泉河微凉的溪水,绕过两株郁郁葱葱的柏树——它们是我手植在 父母坟头的小树,十多年过去,它们长得比我还高吗? 没错,它们还生长在原地,父母的坟头在蓝天下清净寂寥,周围绿色的庄稼使 坟堆看上去像一个遥远的传说。 而我现在就奔跑在传说中,我听见妈妈在另外一块田地间呼唤着我的小名。 跑啊,跑啊。 我从童年跑到少年,又从少年跑到青年,我还是没有跑到妈妈所在的地方,那 里有幸福和不自由,但我会看见妈妈和快乐。 我忽然跑进一条幽深的隧道,潮湿且黑暗,没有鸟叫,也没有虫鸣,我只能听 见自己急促的奔跑和心跳,我大口呼吸着如土地深处冒出的潮气,我听见妈妈在洞 外喊我:“童儿,童儿……” 我一边答应,一边加快奔跑的速度,整个山洞里都回荡着我的呼吸和脚步。 我又听见妈妈在喊:“童儿,回来吃馒头喝稀饭来……” 这是妈妈给我叫魂的声音,悠长且遥远,我小时候受了惊吓,吃不下饭还做恶 梦时,母亲总会在黄昏的村口端着一碗清水慢慢地泼洒,拉长了声音喊:“童儿, 回来吃馒头喝稀饭来……” 我跑啊,跑啊…… 我终于穿过十万座大山的心脏跑到田野上——我刚才起跑的地方,这是我的村 庄,我生于斯长于斯的丰泉。我从丰泉的田地里出发,穿过兰州,穿过天水,我又 跑回了我的村庄,这里有我的妈妈和我的根。 阳光亮得我眼前闪着金星,我看见妈妈在那两株柏树下拔草,间或摘下一条藤 蔓上的青豆。 我大声喊着:“妈——妈……” 妈妈回头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拔草。我看见她的头发已变得花白,粗布的 衣襟在秋风里飘起又落下,像一片叶子。忽然间,我十多年的委屈和思念同时爆发, 泪水从心里汹涌而出,我哭喊着,抓住了妈妈的手。 这双手干瘦而冰冷,沾着新鲜的泥土和露水,我顿时心如刀搅,我不该让妈妈 这么大年纪还在地里劳动,我哭着说:“妈妈,我回来了。” 妈妈却甩开我的手说:“我不是你妈妈,我不要你。” “妈妈,我是童儿,你不认识我了吗,妈妈?” “你不是我的童儿,你不是。” 妈妈说着转身就走,甚至都没让我看清她的脸。 我急忙去追,却只抓住了妈妈的手,我喊着:“妈妈,你不要丢下我……” 我果然抓着一只手,从睁开眼时我就感觉到自己抓着一只手。我看见四周一片 洁白,我的面前站着蓁子,她的手被我紧紧捏着,她已经泪流满面。在她旁边,站 着周洁子非和禹华。 这是医院,我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输液的管子。 一颗眼泪掉在我的嘴角,我不知道它出自谁的眼睛。泪水慢慢地渗入我的口中, 盐一般打满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