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刘蒙似乎有意把车开得很慢,但车里依旧很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Selina一 个人藏在最后排的座位里,把脸压得很低。小雁偶然瞥过去一眼,会和Selina不经 意抬起的目光撞在一起,但两个人都会很快地躲开对方的视线,好像怕电到一样。 车子停下了,小雁看了看外面,混沌的夜里,闪亮的霓虹拼凑着东京喧闹的夜 生活。“新宿”的字眼抢镜头似的蹦了进来。 “我下车了。”Selina竖起衣领,跳下了车。 “一会儿我送她回家,先不要给我打电话了。”刘蒙看了看Selina,小雁诧异 地看着Selina从那件皱皱巴巴的夹克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钱。刘蒙飞快地接了过来, 顺手塞在了方向盘后面的仪表盘上。 “闵……小雁……”在车子启动的一刹那,Selina突然和小雁说话了,“再见 ……” 闵小雁已经来不及去拉开车门,当她摇下车窗的时候,刘蒙已经把车甩开了二 三十米,Selina小小的身影早已消失,街道上一片空寂。 那声很微弱的再见让小雁想起了她和Selina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时候气若游丝 的她和现在好像没什么分别,一样没有血色的细瘦的脸,一样孤独无助彷徨的目光, 一样没有一点力气,挣扎似的声音。闵小雁下意识地摸了摸衣服,那个海豚发卡她 一直都别在上衣的口袋沿儿上,冰冰凉凉,让她想起了在悉尼和岳童一起留过影的 那只叫做Fenny 的海豚,她认为那是自然界里最有灵气的生物,可是Selina丢弃了 她的海豚,她就像一条被困在污染了的河流里的小鱼,得不到应该得到的,却一直 在失去不该失去的。 “刘蒙,Selina现在在做什么?” “你怎么不说话?” “你哑巴啦?” 一辆又一辆车擦身而过,打过来的大灯把刘蒙的背影刻成了剪纸,那长长的头 发依旧邋遢地耷着。小雁连珠炮似的疑问被挡驾回来,刘蒙闷头开着车,速度越来 越快,仿佛想甩开小雁的一言一语。 东京的夜景被飞快地抛在了身后,小雁带着一脑袋问号,直到刘蒙把车停下, 戛然而止的一刹那,小雁的思绪也在那一瞬间被切断。 “妈的,你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小雁刚刚站起身,车门被刷地拉开了,岳童的嘴巴张得老大,闵小雁一手扶着 车门,刚刚踏出去的一只脚悬在半空中,又慢慢地缩了回去。 “小雁……”岳童似乎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慢慢地往后退了几步。 “你们住在这里吗?” “租的房子?” “你……” 从闵小雁进屋后,岳童似乎一直在有意地回避着她,他拿了把椅子给小雁坐下, 然后就溜出去,过了一会拎了一个电水壶进来,烧上水,又跑出去找了一罐茶叶进 来,然后又开始四下翻着杯子,找出来后又要拎出去洗。 “岳童,你不要忙了。”闵小雁拦住了他,“我有事情要问你。” 岳童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杯子。 “你不是该住在新小岩吗?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这是哪里?” “中野。”岳童低着头,嘴里只冒出两个字。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呢?怎么不在原来那里住了?” “雁子,我们分手吧。”岳童长出了一口气,看得出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完 话后他站起了身,从桌上抓起一顶棒球帽扣在脑袋上。小雁想拦住他,可分手两个 字像一把剑一样把她的心划了道长长的口子,她能感觉到血慢慢地流了出来,滴在 五脏六腑上。 “怎么了?”停好车走进来的刘蒙看出了屋子里尴尬的气氛。岳童没有说话, 把他推在一旁,走了出去。刘蒙想劝小雁,又想拉岳童回来,他前后看了看,六神 无主地杵在了原地。 “岳童,你不是人。”闵小雁哭着大喊了出来,可回应她的只有汽车发动的声 音。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闵小雁膝头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你没错,岳童也没错,是我错了。” 刘蒙耷拉着脑袋,小雁躺在床上,头还有些疼,她才知道自己刚刚晕过去了。 “我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刘蒙,到底怎么了,告诉我……” 闵小雁轻轻地问了一句,把这句话从嗓子里挤出去后,她再没有力气多说一句 了。看着小雁直直的眼睛,在夜色下,里面几滴晶莹在滚来滚去,刘蒙狠狠地抽了 口烟。 “好吧,我告诉你吧……” 刚刚来到东京的时候,刘蒙和岳童都是两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傻小子,在一个他 们从来没有见过的花花世界着实大开了一把眼界,可是开眼界的代价就是钱包。随 着日子一天天的紧凑起来,他们便琢磨开始打工弥补一下开销。 可是这两个粗糙的男生怎么会意识到在东京,赚钱远远比花钱难太多了。开始 的日子里,岳童在一个福建料理打工,刷了几天盘子,就直不起身了,早上睡过头 又要耽误功课,被记了几次过后便不敢再去了。而刘蒙则选择了送报纸,这个看似 报酬奇高的工作,做起来却是苦不堪言。没过几天,两个人又凑到一起的时候,依 旧两手空空。 做店长是刘蒙最先知道的事情。色情服务在日本几乎遍地都是,连报纸上都有 招揽顾客的广告。而按摩院的小姐多了很难控制,而且有的客人电话打来了,还得 有人负责把小姐送到客人住的地方去。所以按摩院就会招聘一些人来管这些妓女。 因为妓女大多数是中国人,所以店长多会选择中国人,在留学生里做这个的人很多, 刘蒙在新宿很容易就找到了一家。月薪10万,负责11个女孩。岳童刚开始很犹豫, 因为这个活虽然不累,但都要晚上去做,对睡眠很有影响,所以他开始只是偶尔帮 刘蒙替几天。 随着生活日益艰难,岳童最终也做了店长,这样两个人才摆脱了生活上的困境, 还存了不少积蓄。 自从认识了小雁,岳童愈发厌恶起这个肮脏的工作,刘蒙和他也吵过几次架, 但他最终还是执意退出了,他不希望小雁知道自己赚来的钱上,带着娼妓的腐味。 从澳大利亚回来后,刘蒙知道岳童这一趟没少花钱,于是他又重新鼓动岳童做 回本行,可完全劝不动,正好这个时候刘蒙认识了一个上海人要出兑房子。在东京 到处都有这种小按摩院,可是中国人是没办法经营的。那个上海人的店地盘还好, 生意也不错,刘蒙架不住蹿掇,于是决定接下来。 做老板的诱惑是没人能挡得住的,兑下来整个店合人民币要20万。于是刘蒙找 到了岳童,正好岳童也在为钱的事情犯愁,刘蒙许诺店盘下来后他来经营,岳童只 需要分红就行。几年的兄弟做下来了,岳童也没多想,就把钱给了刘蒙。 没有想到那个老奸巨猾的上海人竟然没告诉刘蒙那个店被警察冲过。在东京, 做非法娼妓警察虽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偶尔抓到了哪个也不会轻易放过。 被冲过的意思就是以前警察光顾过这里,自然以后被盯的日子也就多了,所以所有 想做按摩院的人都最忌讳这个。刘蒙赚钱心切,拿到钱就签了合同,随便找了两个 上海女孩就开了业。 知道冲店的事情是当天晚上,刘蒙数着手上的钱正在得意,一楼的KTV 的老板 娘也是中国人,两人聊天的时候偷偷地告诉了他。刘蒙当时就蒙了,赶紧给岳童打 了电话。 岳童是学法律的,他知道在东京,中国人私下签订的合同是不具法律效应的, 可毕竟钱已经进了人家的口袋,要回来也不是个容易事。最后两个人铤而走险,把 那个上海人骗了出来,准备先礼后兵。 人家也是在东京混了10多年的人,算得了半个地头蛇了,自然不把两个毛孩子 放在眼里,最后岳童和刘蒙一咬牙,把他堵在了墙角里准备拳脚说话。对方先软了, 但只答应退一半。虽然不心甘,可也没有再多办法,岳童知道多少就是这一把了, 如果对方就是不给,说实话他和刘蒙还真没别的办法。 10万块钱,一夜之间成了泡影,刘蒙想把钱都给岳童,但是岳童很干脆,只拿 了3 万,因为他知道刘蒙还有柳思琪要照顾,而他只是孑然一人。 天堂和地狱只有一步之遥,昨天还西服笔挺的老板,第二天就成了鬼鬼祟祟的 店长。刘蒙很快在新宿找到了一家名叫虹的按摩院,又操起了老本行,岳童在不远 的中野租了这套房子,也彻底地过起了贫民的生活。 “租到房子的那天,他哭了。”刘蒙用手擦了擦眼睛,“他说他曾经答应你要 一直在你身边,可他现在没有这个能力了。” 闵小雁咬着嘴唇听完了这个不算精彩的故事,她抬起手的时候,才发现眼角已 经干了,那些鼓足勇气憋着的眼泪,早就不知不觉地流掉了。 “Selina……她也……” “没办法。”刘蒙摇了摇头,“小雁,岳童还不知道,我答应过Selina不告诉 他。” “嗯。”小雁点了点头,又有新的泪水流了下来。 乔娜第二天给闵小雁打了电话,在蒲生的真锅咖啡见面的时候,两个人小心地 回避了昨天夜里的事情。乔娜虽然精心地打扮了一下,但小雁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憔 悴。 “小雁,这个是给你的。”乔娜拿出一个信封。小雁把它打开,里面是两把钥 匙。 “看到对面那个楼了吗?”乔娜指了指窗外,小雁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是 她每天放学回家都会路过的朝日广场,“2 单元的207 ,你的行李都搬过去了。” “娜姐,我不能……” “拿着吧,钱是你们的。还记得那30万吗?岳童后来又还给了我。”乔娜从兜 里掏了掏,“还有这个,是你的。” 那只金色的ZIPPO ,在乔娜细长的手指间跳着舞。 岳童的电话很长时间才接通,小雁好像看到了对面那张带着兴奋但却迟疑不定 的脸。 “岳童,刘蒙告诉我你的事情了,你答应过我,会一直在我身边,你还会继续 爱我吗?” 电话那边传来了小声的抽泣。 “岳童,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午后的朝日广场,小雁看到喷水池里跳动着金色的水花,那颜色,一点一滴地 在眼前跳着,变成了眼泪的颜色。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