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这姓氏很抗拒 两年后。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很迟,梧桐花直到三月底才绽放花蕾,一夜春雨,满院都 是醉人的芬芳。春天是个恋爱的好季节,米兰却失恋了,那些天跟我同住。白天 我们各自忙工作,晚上回来我在家看电视写稿子,米兰则要出去约会。失恋了还 约会,这一点让我不服都不行,好像除了工作,约会和购物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对了,她超级喜欢购物,每个月的薪水常常混不到一个星期就见了底,再看她身 上,范思哲的运动装,CK的内衣,Dolce 的鞋子,LV包,两千多一瓶的LAMER … …再到她的公寓去看看,两个大衣柜的名牌衣物,几箱子的鞋,梳妆台上堆积如 山的瓶瓶罐罐……“你真是有点变态啊,米兰,你那里随便一个瓶子就够我买两 个月的菜了!”每次李樱之去她家都这么说。 米兰则呵呵地笑,“我也觉得我有点变态,可是没办法,我就好这口啊。” 没错,她就是好这口,花钱如流水,钱花光了吧,就找男朋友,男朋友养她 不起了就换男朋友。“有时候我真看不起你,”我曾直言不讳地指责她,“你自 己有胳膊有腿,能赚钱,干吗要去花他们的钱呢?” “又不是我要他们花的,是他们自己花的,就算不花在我身上,也一样会花 在别人身上,男人是用钱行动,女人用钱思考,这世道就这样啊。” 你说这是人说的话吗? 没办法,谁叫她那么漂亮呢,加上一颗智慧的头脑和杂志社体面时尚的工作, 自有数不尽的狂蜂浪蝶来招惹她,即使她看不起那些男人,她的身边却从没离开 过那些男人,大把的男人愿意为她大把大把地花钱,不知道她是真快活还是假快 活,反正她一直就是快活的。“男人走了就换呗,顶多是花点换衣服的时间……” 每次失恋后她都这么说,然后马不停蹄地寻找下一个目标。她随身有一个厚厚的 电话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路神仙的联系方式。五花八门什么人都有,大到 政府什么秘书长书记之类,小到街道办事处的计生员,甚至是某某机关门口卖茶 叶蛋的也都收罗在她的关系网内,走在大街上,是人是鬼都认识她,就连上个厕 所也能碰上熟人。“新世纪什么最贵,人才!”她恬不知耻地说。 彻底没得救了!我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游戏人生的,就觉得她这人看 似没心没肺很透明,其实又深不可测;虽然长了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心却比任何 一个男人的还坚硬,也许受过伤,所以才对这个世界充满怀疑吧。印象中我好像 没见她对谁认真过,如果一定要找个充数的,那就只有大学刚毕业的那年,她爱 上了一个生意人,那是唯一的一次让我看出她对对方有爱。可惜那男人是个有妇 之夫,她寻死觅活地硬是把人家好端端的家庭给拆了(这一点跟我的经历有点相 似),她如愿以偿地跟那个男人生活在了一起,可是好景不长,不到半年她就把 那男人给踢了,我问她原因,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在一起了,就那个样, 没意思。这一点很像她在商场购物,凡她看上的东西,甭管多贵,哪怕是薪水已 经透支了,她也会想方设法将看中的东西收罗到手,哪怕重金购回的东西穿不了 几回压箱底也在所不惜。 我不知道她这回甩掉的又是哪个倒霉鬼,没问,也不需要问,因为过不了几 天她马上又会进入热恋状态,我一点也不用为她担心。 果然这几天她就闲不住了,嚷嚷着要恋爱,要恋爱,没爱怎么活啊。正好这 个周末的时候祁树礼给我打电话,邀请我次日参加他长沙子公司的开业庆典。我 含糊着答应了,问米兰去不去,米兰马上来了兴趣,开门见山地问:“他有没有 太太。” “没太太,一个人。” “钻石王老五啊!”米兰的眼睛瞪得老大,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在她眼中发光, “听说他在国外发了,这么成功怎么会没有太太呢?” “我怎么知道,他又没说过。” “是吗?”米兰的眼睛更亮了,表情异常活跃。我注意到了她的表情,笑着 说,“要不要我给你做介绍?”“没问题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米兰一点也 不推辞。 祁树礼就是祁树杰海外那个失去音讯多年的哥哥,两年前突然回来了,身价 当然不再是出国前那个一名不文的穷小子,而是一家跨国物流公司的老板,出入 都有保镖相随政要引路,拽得不得了。我跟他的往来并不多,也没太把这个人往 心里去,就目前而言,他的出现与否,对我的生活并没有多少影响。可生活就是 这样,总是在不经意间给你设置新的埋伏和障碍,也许新的危险已经来临,你自 己还浑然不觉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赶到台里录音,最近台里正在录制名著系列广播剧,配音 是我的老行当,所以无论如何是推辞不了的。这次录的是《简爱》,跟我搭档配 音的是同事文华,他本是播音室的,因其嗓音浑厚又极具磁性,被导演冯客抓来 配罗切斯特的音了。这小子最近刚结婚,情绪却不太好,精力也不集中,也难怪, 如果不是看在跟冯客是死党的份上,打死他也不会放着好好的蜜月不过,在录音 棚里一关就是十几个小时录广播剧。 我们的录音勉为其难地进行着,双方配合得很吃力,主要是缺少默契,而且 文华也确实不够投入-简:格雷斯·普尔究竟是谁?你为什么要留着她? 罗:我别无办法! 简:怎么会? 罗:你忍耐一会儿,别逼着我回答!我,我现在多么依赖你!唉,该怎么办? 简!有这样一个例子,有个年轻人,他从小就被宠爱坏了,他犯下个极大的错误。 不是罪恶,是错误,它的后果是可怕的,唯一的逃避是逍遥在外,寻欢作乐。后 来他遇见个女人,一个二十年里他从没见过的高尚女人,他重新找了生活的机会, 可是世故人情阻碍了他,那个女人能无视这些吗? (文华把这段词念得很平,没有丝毫的情感在里面,玻璃房外的导演冯客脸 色已经很不好看了。) 简:你在说自己?罗切斯特先生? 罗:是的! 简:每个人以自己的行为向上帝负责,不能要求别人承担自己的命运,更不 能要求英格拉姆小姐! 罗:哼!你不觉得我娶了她,她可以使我获得完全的新生? 简:既然你问我,我想不会! 罗:你不喜欢她?说实话吧! 简:我想她对你不合适! 罗:啊哈,那么自信!那么谁合适?你有没有什么人可以推荐?哼!唉,你 在这儿已经住惯了? (这小子,念这词时居然打起了哈欠,冯客在外面已经咬牙切齿了,我知道 他的忍耐快到极限。) 简:我在这儿很快活! 罗:你舍得离开这儿吗? 简:离开这儿? 罗:结婚以后我不住这儿了! 简:当然!阿黛勒可以上学,我可以另找个事儿……我要进去了!我冷! 罗:简! 简:让我走吧! 罗:等等! 简:让我走! 罗:简! 简:你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她跟你与我无关!你以为我穷,不好看,就没 有感情吗?我也会的!如果上帝赋予我财富和美貌,我一定要使你难于离开我, 就像现在我难于离开你。上帝没有这样!我们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跟我经 过坟墓将同样地站在上帝面前。 (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这段词,每念到这里情绪就很激动,仿佛是我灵魂 的告白,只是我跟谁告白呢,跟谁呢?一想到这情绪更激动了,念着念着眼眶变 得潮湿,内心也跟着一阵刺痛。) 罗:简…… 简:让我走吧! 罗:我爱你!我爱你! 简:不!别拿我取笑了罗:取笑?我要你!布兰奇有什么?我对她不过是她 父亲用以开恳土地的本钱!嫁给我!简!说你嫁我! (文华快接不上气了,我在一旁看着很为他捏把汗,因为外面的冯客脸都在 抽筋了,简直要一触即发,但我还得把录音继续。) 简:是真的? 罗:唉!你呀!你的怀疑折磨着我!答应吧!答应吧! 简:我爱你,爱德华! 简依偎在罗切斯特的胸前,罗切斯特紧紧地抱住了她,这是另一个同事阿庆 在旁边配的话外音,而文华则有气无力地继续折磨大家的耳膜:上帝饶恕我!别 让任何人干扰我!她是我的!我的! “停!” 冯客终于忍无可忍了,在玻璃房外作了停的手势,猴子似地跃上前,冲着录 音机房张牙舞爪,“文华,我的大爷,你今儿是怎么啦?感觉,感觉,我要的是 感觉,不是要你念课文……” “我,我怎么哒?”文华拿下耳麦气呼呼地反问,刚才还是普通话,马上就 换成了长沙话。 冯客不是本地人,长沙话讲得很蹩脚,嘶哑着嗓子就快昏厥,“勃朗特要是 听到咯配音,会从坟墓里跳出来的哩!拜托了兄弟,你学学人家考儿……” 一听这话,文华就火了,嗓音提到了相当的高度:“呃,冯猴子,怎么能拿 我跟考儿比呢,人家是搞过专业配音的,我可是被你赶鸭子上架才折腾到这来的 ……” “行,行,我说不过你,你不是专业的,我又是专业的?”冯客伸长脖子的 样子很滑稽,争辩道,“你是赶鸭子,我才是鸭子呢!” 两秒钟的静止。然后“轰”的一声,录音房里顿时笑翻了。文华刚才还是一 脸怒容,转眼就笑得快背过气,阿庆更是笑得蹲在地上,捂着肚子叫救命,“你 ……你也太抬举自己了吧,你咯个样子也能做鸭?” 又是一阵哄笑。看来今天要想继续录音几乎不可能。冯客下不了台了,脸红 得像个猴屁股,彻底没辙:“好,好,今天就到这里算哒,你们横竖是不想干了 ……”话音刚落,房里房外就一阵欢呼,文华第一个丢掉耳麦,长吁一口气, “总算喊停哒……冯猴子,你真是的,明天都是元旦了,今儿还加班。” 冯猴子是导演冯客的外号,生得瘦,一张猴脸儿浑然天成。而猴子就是猴子, 什么时候都精神抖擞,甭管别人怎么熬得两眼发黑东西不辨,冯猴子始终保持最 佳工作状态,一双小眼睛贼亮贼亮……要命的是,他不光眼睛利索,耳朵更是灵 敏异常,一丁点的气息不到位或者吐词不清都会被他揪住,一句话录个把小时的 事常有。所以一场录音下来,大家都东倒西歪,只有他一个人气定神闲地指挥这 指挥那,听到抱怨声,他并不生气,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冒搞错吧,你们怪 我?我有么子办法喽,上面催得紧,春节的时候拿不出节目,我怎么向上面交代?” “上面”指的是电台领导。马上就是台庆五十周年了,台里为了吸引听众推 出世界名著系列广播剧(以前是每逢春节才录广播剧的),事实证明,名著的魅 力加上完美的配音,这样的节目相当受欢迎,每次一推出就会在观众中掀起一股 名著热潮。台长老崔自称“猴王”,非常拥护年轻人,带领一群忠心耿耿的猴儿 们决定将这个全新的文化理念发扬光大,尽管台里经费紧张,也没有影响《简爱 》的正常上马,为了赶档期,以冯客为首的节目组已经连续奋战了十几个日夜。 也确实挺累的,我晚上做节目,白天录音,体力已严重透支,如果不是真心 喜欢这份工作,早撑不住了,因为自从数年前在祁树杰的干预下终止配音工作后, 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戏里戏外交错重叠的感觉了。不知为什么,我很迷恋 这种感觉,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自己永远泅在戏里不出来,戏里至少有罗切斯特 深情地爱着我,现实中呢,没人爱,没人疼,什么都没有! “考儿,我觉得你今天的台词说得很有感觉,有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冯客习惯跟我讲普通话,看着我笑嘻嘻地说。 “是吗?”我也看着他笑,“其实是跟大伙合作愉快,心情舒畅,念起词来 才顺。”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看冯客笑,有种孩子式的纯真,尽管他也算是奔 四的老爷们了。 “我看未必吧,是不是正在恋爱中,念词才有感觉呢?”阿庆的嘴巴从来闲 不住,她可能观察到最近总有个男人给我打电话,就误会我有状况了。 她这人就是古道热肠,年近四十了性格却比十几岁的妹子还活泼,因为年轻 的时候演过《刘海砍樵》里面的胡大姐,到现在大伙还是叫她“胡大姐”,我们 都挺喜欢她的。在这个电台里,几乎人人都有外号或别称,台长老崔自称为“猴 王”就不必说,脾气火爆的导播刘建成则成了众人眼中的“牛魔王”,技术科超 级骨感的小王就被人叫做“琵琶精”,新闻主播唐斌天生一张小白脸儿,自然就 是“唐僧”了,至于我,不知为何被同事们亲切地称呼为“白娘子”,可能是我 姓白吧(幸亏没叫我白骨精)。 “真的啊,白娘子恋爱哒?什么时候的事喽?”同事们一听到风声赶紧跟着 起哄。我苦笑着摇头,没理会大家,连冯猴子请客都谢绝了,中午要赶到佳程去 参加祁树礼的开业庆典,米兰还在那等着我呢。 “呃,娘子,记得元旦后按时开工哦。”冯客追出来喊,他存心恶作剧,经 常把前面的“白”字省掉。我回头看见阿庆一脚踹了过去,对着他后脑勺就是一 下:“臭小子,想占我妹子的便宜,活腻了吧……” “胡大姐,我的姐呀,你把我当作什么人哪啊……”冯客回过身双手作揖。 阿庆立即用地道的长沙话唱道,“我把你比畜牲,不差毫分嗯哪……” 米兰比我先到半个小时,一袭玫红CHANEL套裙,花枝招展地站在酒店门口冲 每一个进去的贵宾微笑,还热情地跟人握手,交换名片,而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 也很客气地跟她点头握手,一个领导模样的中年男子甚至还握着她的手说,“恭 喜,恭喜!”显然他把这美女当成这家新开业的公司的员工了,不过转身又问了 句,“小姐,我怎么看着你觉得这么面熟啊?” “哎哟,赵局长,你真是贵人忘事,我们上个月还在一起吃过饭哪。”米兰 笑嘻嘻地说。“哦,是,是……”赵局长装作认出来了的样子,连连点头,摆着 手进了酒店大堂。 这时候又一个打扮入时的胖女人走了进来,米兰连忙热情地迎上去,大声说 :“王姐,好久不见了,你真是越来越年轻了。”那女人一怔,像认出来又像没 认出来的样子,问道:“你看我哪里年轻了啊?” “你变苗条了啊。”米兰睁眼说瞎话。那女人一张胖脸立即笑成了柿饼, “真的啊,我也是这么觉得呢。” 我看不下去了,等那女人进去后,我一脚踹了过去,“你站这干吗,知道的, 你是在这拉关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酒店小姐在这拉客呢。” “怎么说话的啊你,你看我的样子像小姐吗?”米兰顺手也推了我一掌。 “不是你说的吗,如今是大学生像小姐,做小姐的倒装得像大学生。” “那确实!”米兰用长沙话笑答。 正说笑着,祁树礼出来了,一身深灰色西装,戴着眼镜,表情凝重不苟言笑, 从容不迫地跟每一个人打招呼,显得格外的气宇轩昂。最近老给我打电话的人其 实就是他,只是简单的问候,没想到却被同事们误会了。我也懒得去解释这莫须 有的恋情,误会也挺好,至少让我看上去比较正常。一个恋爱中的女人,任何的 不正常都是正常的。 “考儿,你来了。” 他看到了我,马上换了张笑脸迎了过来。 “是。”我也客气地笑着说,“恭喜啊!” “谢谢!考儿今天好漂亮……” 祁树礼目光闪烁,上下打量着我。一旁的米兰不知怎么突然变得很安静了, 呆呆地盯着他发愣。我反应过来,连忙介绍道,“哦,这位是我的好朋友米兰。” 祁树礼迅速扫她一眼,很客气地跟她握握手,点点头,说了句“你好”就没有再 看她,反而要拉着我去介绍给他的朋友认识。 米兰至始至终都没跟这个来头不小的人物说上一句话,但她一点也不着急, 目光始终追随着祁树礼左右,眼中那种看不见的东西空前的活跃,如同看见了一 颗熠熠生辉的硕大钻石,吸引着她恨不得马上变成一块磁铁投奔它而去。 我看着她的表情,不知怎么心里忽然很不安,这次她所表现出来的兴奋和激 动比她以往任何一次看到心仪的东西都要强烈,性格决定命运,我很担心她的这 种性格会给她以后的人生带来不太好的际遇,可惜我没有先知先觉的本事,否则 我绝不会冒然将祁树礼介绍给她,为此我们都付出了代价。 庆典后就是酒会,我不习惯这种场合,就跟祁树礼打了声招呼要回去。他很 善解人意,也知道我可能不喜欢这种场合,就没有挽留,而是亲自把我和米兰送 到门口,安排司机送我们回去。“不好意思,本来要亲自送你的,”他满脸歉意 和不舍,“等我忙完这阵子就去看你,请你吃饭……” “不用,不用,你也挺忙的。”我连忙说。 这时候一辆超豪华的加长奔驰开了过来,祁树礼亲自打开车门让我和米兰进 去,吩咐司机道:“路上小心点开。” “是,祁总。”司机毕恭毕敬地说。 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坐这么豪华的车子,米兰可能也是,左顾右盼,连呼 吸也变得很小心。车上因为有司机,她没说话,一下车她就嚷了起来,“身价, 这就是身价,考儿,你怎么不早把他介绍给我啊?” “现在也不晚啊。” “是,是,一点也不晚。” 她挽住我的胳膊,肉麻地说:“我好爱你哦,考儿!” “去,去!”我推开她,感觉鸡皮疙瘩掉一地。“考儿,”她挽住我继续说, “他好不简单,这么年轻就拥有这么多……” “他好像不年轻了,都四十出头了呢。” “你看你,外行吧,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候就是他这个年纪,有经验有实力… …” 我懒得理她,一个人上楼进了房间。其实从一开始,我也觉得祁树礼这个人 不简单,销声匿迹了这么多年,忽然衣锦还乡,成了受人瞩目的华侨,让人不能 不猜测他成功背后所付出的代价。而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偶尔的谈话,第一次跟 他打交道就是在电话里,那是两年前我正准备搬去跟耿墨池同居的头天晚上,我 接到了一个陌生男人隔着大西洋打来的电话,他说他是祁树杰的哥哥,现在美国, 刚得到弟弟去世的消息,很难过云云。出于礼节,我连忙安慰他,“您别太难过, 生死有命,是他自己要离开的。” “Yes ,Yes ,我明白,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祁树礼在电话里英文 夹中文,说话很吃力,“听说你叫考儿,很好听的名字,一个人在家吗?” “我要搬走了,房子腾给一个亲戚住。” “哦,这样啊,那我这个电话很及时哦,明天打就碰不到你。” “是的。” “那我们很有缘,我很高兴听到你的声音。” “我很高兴你还活着。” “谢天谢地,我还活着。” “活着好啊,干什么都成,吃饭、睡觉、工作、玩、旅游、偷情……” “哈哈哈……”祁树礼在电话那头大笑,“偷情?有意思,你偷过情吗?” “你呢?”我反问。 “当然,我经常偷情,偷别人的太太。” 我被逗乐了,也哈哈大笑,“敢于承认自己偷的通常都是勇士,你很勇敢。” “Thankyou,你也很勇敢,你真是个有趣的女人,过些日子我会回国一趟, 希望到时候可以见到你,我很想见到你,一个说话有趣的女人一定很有吸引力。” “可以,只要到时候我还活着,你就可以见到我。” “Ok,只要到时候我也活着我一定见你,ByeBye!” “ByeBye!”我说着就挂断了电话。有意思,祁树杰的哥哥,他怎么会打电 话过来?想见我,我还未必会见你呢。再见了,祁家的一切! 所以当这个祁树礼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时,我态度冷漠,无动于衷。对于 祁家的人,我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过去的一切对我来说就像一场噩梦,如果不 是后来跟耿墨池闹翻了,没地方住,我就是沦落街头要饭也不会去敲祁家的门。 那次我是去找祁树杰姑妈的儿子喜宝要回房子的,可是让我万没料到的是,祁树 杰的母亲,那个老巫婆竟瞒着我擅自将房子卖给了喜宝一家,当他们拿出新的产 权证给我看时,我气得差点昏厥过去。当天我就请假赶到湘北,直奔老巫婆的家。 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是祁树杰的老婆,是他遗产的直接继承人,我已经放弃 了他留下的钱,可他们居然还要夺走我唯一的栖身之所,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记得那天老巫婆家里好像来了客人,还没进门,就听到屋子里一片欢声笑语, 我一脚踹开门,气势汹汹地冲进客厅,里面果然坐了好些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盯 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不要脸的烂货,你还敢找上门啊!”老巫婆闻讯马上从厨房里跑了出来, 指着我的鼻子骂,“房子是我儿子留下的,你根本没资格住,你不是有男人给房 子住吗?怎么被赶出来了?活该!想要回房子,门都没有!” 我瞪着那个狰狞的老女人,心中压抑多年的火山瞬间爆发,猛然发现旁边的 茶几上放着把水果刀,喜宝恰好就站在我前面,他也在帮老巫婆的忙。我不由分 说就抓起了水果刀,冲上前一把顶住喜宝的脖子,咆哮道:“你们这些没人性的 畜牲,这样的事你们都做得出来,今天我就一句话,交不交房子,我手里刀子可 是不认人的,就一句话,交还是不交!”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老巫婆和祁树杰的姑妈吓得面如土色,连声喊,“不得 了了,要出人命了,快打110 ,我们家里来了个疯子。” “看谁敢动!动一下试试看!” 说着我的刀刃立即就划了一下喜宝的脖子,顿时血流如注,眼见我真发了宝 气,在场真的没有一个人敢动了。这时候旁边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了起来,他 一直在冷眼旁观,盯了我好半天,突然笑了起来,“你是白考儿,阿杰的太太?” “你管我是谁?不关你的事就滚开点!”我恶狠狠地冲他吼。他并没退缩, 不慌不忙地来到我跟前,很有趣地打量我,“没想到阿杰的太太这么有个性啊… …” “滚开,不关你的事!” 我气红了眼根本懒得跟他唆。双方又僵持了一会儿,老巫婆只得乖乖让步, 表示会立即把房子还我,要我放下手中的刀。我这才推开喜宝,一甩手,水果刀 准确无误地插在了茶几旁边的皮沙发上,一屋子的人都不敢吭气。只有那个跟我 搭话的陌生男人很镇定,一直笑吟吟地看着我,好像很欣赏的样子。我没理他, 限了时间要他们腾房子后掉头就走,又是一脚踹开门扬长而去。过了大概两个月, 我搬回了自己重新装修了的公寓。没头没尾的日子又开始了,除了晚上到电台做 节目,我基本足不出户,外面冰冷的世界已经让我彻底灰心,我但愿自己早些将 这一切遗忘,就像这个世界已将我遗忘一样。直到有一天我散步回来,电话响了, 我去接,听到一个浑厚的男音跟我打招呼,“Hello ,还记得我吗?” “谁啊?” “这么快就不记得了,前阵子我们还见过的啊,我是树杰的哥哥树礼,想起 来了吗?”那男人在电话里笑。 祁树杰的哥哥?好像是有过这么个人给我打过电话,至于见过面,我却是一 点印象都没有。“哦,你好,我们见过面吗?你弄错了吧?”我冷冷地说。那男 人又在电话里笑了起来,说:“不记得就算了,有空出来见个面吗?我请你吃饭。” “对不起,我没空!”我断然拒绝。 “那你很不守信哦,你说过只要你活着就可以见到你的。” “我现在已经死了!Frank 先生,你在跟鬼说话!再见!”说着我就挂了电 话。鬼才跟你吃饭呢,我不想再和祁家人有任何的瓜葛!刚挂下,电话又刺耳地 响了起来,我抓起电话,正要发作,对方抢先一步说了话:“我在新澳西餐厅等 你,晚上七点,不见不散!”说完对方也挂断了电话,语气坚决,根本不让人有 拒绝的余地。好厉害的男人!我决定见他。 我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出了门,当我蹬着高跟鞋款款走进新澳西餐厅时, 立即吸引了不少探究的目光,这让我顿时有了些底气,我想我的样子还不至于太 丢人。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坐在靠窗的角落朝我招手,很内敛地冲我笑。我的视力 一直不太好,走近才发现那男人好眼熟,脑中一闪,想起来了,他不就是我去找 祁母要房子时跟我搭话的那男人吗?他就是祁树杰的哥哥?真是见鬼了,第一次 见面居然会是在那样狼狈的场景下,我顿时窘得无地自容。 “请坐,很高兴见到你!”祁树礼笑着说,起身很绅士地帮我挪开椅子。他 好像看出了我的窘迫,并没主动说到那天的事情上去。我饮了口橙汁,看了看眼 前的男人,他穿了身藏青色西服,戴着眼镜,很斯文,眉目却很老沉,无端的透 出一种威严,气度非凡。我看不出这人哪点跟祁树杰相像,我纳闷地想他们是两 兄弟吗? “看清楚了吗?不像吧?” 他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所思所想。 “是不太像。” 我暗暗一惊,眼前的男人有一种逼人的气势让我不敢再直视。 我一直低着头,但仍感到对面射过来的目光很灼人,我被那目光照得热乎乎 的,直觉上,他也有些紧张和兴奋,因为他不停地调整坐姿,一双手拿上来又放 下去,找不到跟我沟通的话,就不停地点菜,询问我的口味,征求我的意见,最 后还要了瓶红酒……我也没多说话,也没怎么看他,我根本就不是来看他的,我 是来吃饭的。我是真的饿了,从头到尾都在吃,有条不紊地消灭眼前丰盛的美味。 祁树礼吃得很少,他只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吃,目光闪闪烁烁,感觉得出他内 心的兴奋更强烈了。他看我的样子并不是肆无忌惮的,是那种含而不露的慢慢品 味,就像他在品着杯中的红酒,一点点的,一丝丝的,悄然不露痕迹地将眼前的 某种光芒慢慢消融吸纳,我不知道那光芒是不是我身上的,我管不了那么多,要 看就看吧,反正被男人看一下我又不会损失什么。 “你干吗不吃?”我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忽然问。 “秀色可餐啊,我什么都不用吃。”祁树礼笑。 我瞪了他一眼,放下了刀叉,冷冷地说:“我吃饱了,谢谢你的晚餐。” “对不起,是不是我说错了话?”祁树礼察觉出了我的不快。 “没什么!”我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你跟那天看起来很不一样,”祁树礼终于触到正题,目光灼灼闪闪,上下 左右追着我的脸:“真的很抱歉,我的家人让你受那么大的委屈,你受伤害的样 子让我很难过,我离家这么多年,没想到除了弟弟已不在人世,别的居然一点都 没变,你让我想起来了年轻时候的我,冲动、叛逆、绝望、不顾一切、太像了… …我没想到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跟我一样可以忍着伤害站在刀口上舞蹈的人。当 然,我现在已经没了当年的勇气,我都四十出头的人了,而你那么年轻,年轻得 让我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曾离开过这个城市这个国家,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我从前的 影子,所以你让我感觉很亲切,我们好像认识了很多年,突然见面了,我都不知 道该说些什么,你别笑话我,我知道我说得太多了点,别介意,OK?” 我看着祁树礼,似懂非懂,但我感觉到了他的真诚,淡淡地说,“我不介意, 至于你说的在我身上看到了你的从前,我就不太能接受,我不晓得我跟你的过去 会有什么相似。也许你说的是真的,但我不想跟你们祁家的人有任何的关联,所 以我们以后最好也不要再见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对不起,我知道是他们让你……”祁树礼诚恳地说,“如果可以的话,我 很想代他们向你道歉,我是很真诚的,今天约你吃饭也有这个意思,能接受吗?” “我不接受!对不起!”我像个燃着的爆竹,“嘣”的一下就炸了,“我所 受的伤害不是你或你的家人一句简单的道歉就可以弥补的,你们弥补不了什么, 我也不稀罕,也许你可能跟他们不一样,可惜你姓祁,对不起,我对这个姓很敏 感,请谅解我的苦衷,谢谢你的晚餐,再见!”说完我抓起手袋起身离座,头也 不回地离开了餐厅。祁树礼忙买单追了出去,在门口拦住我说,“我并没有别的 意思,如果你很难接受,我不勉强……可是很晚了,让我送送你好吗?” “不必了!谢谢!”我转过脸,决然地说,“我自己能回去,我习惯了一个 人!” 这顿饭后,我就差不多把这个男人忘了,因为我对这个男人虽谈不上什么恶 感,但绝无好感,因为他姓祁,我对这个姓氏很抗拒。所以我不打算再理他,尽 管此后他又多次打电话约我吃饭,我都拒绝了,拒绝得很轻松,我根本没把这么 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放在眼里,更没想过这个男人会对我以后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至于他即将给我带来的一场空前绝后的灾难我更是没了从前对某种事物的先知先 觉,甚至连一丁点的预感都没有。 促使我再次跟祁树礼打交道的是冯客这个瘟神,他捣腾的名著系列广播剧又 一次大获成功,可能是被胜利冲昏了头,他很快又瞄上了另一部新剧,是他在网 上花了2000元淘来的,连最严肃的艺术作品都可以在虚无的网络上达成交易,这 时代真是进步得让人瞠目结舌。而且本子我也看了,写得还真不错,我想如果那 个作者不是穷疯了,断不会把如此荡气回肠的心血之作2000元就卖掉。 “怎么样?”冯客把剧本给我看后满怀期待地问我。 “真的只卖2000元?”我怀疑地问。 “是只卖2000元啊,你不信哪?”冯客瞅着我呵呵地笑了,“你以为可以卖 多少,如果我不出这2000元,这本子烂在网上也没人要……”见我闷闷的不吭声, 他又说,“现如今写东西的人多了,有几个可以把铅字换成钱的,何况还是网络 上的东西,你上出版社报社杂志社去瞧瞧,每天都有无数的稿件被扔进垃圾桶… …实不相瞒,那个作者家里很困难,我除了付这2000元,还多给了他1800元,算 借他的,他一年内还得写另一个本子还债……”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半天才说:“我觉得你是黄世仁……他爹!” “别这么说我好不好,就算我是黄世仁他爹,也要人家肯卖呀,一个愿打一 个愿挨,公平哪……”冯客笑嘻嘻的一点也不生气。 “呸!还公平呢!” “不跟你说这个了,像你这么菩萨心肠的人,是永远成不了黄世仁的。”瞧 这死猴子说的,难道黄世仁是什么好东西?“考儿,”冯客忽然话题一转,小眼 睛里直冒鬼火,神经兮兮地说,“告诉你,我这次要大干一场……” “你干什么我都不拦着。”我不屑地说。 “可是你得帮我。” “我帮你?怎么帮?” “帮我把这剧本改成小说。” 我当时瞅着他,以为他是吃错了药还是怎么着,好好的剧本突然要改成小说! “为什么?”我反复问着同样的问题。他并不正面回答我,只是说:“到时候你 就知道了。” “为什么要我写?” “这还用问吗,你是我们广电系统出了名的才女,写小说一直是你的强项, 前年你的一个中篇小说不就在全国获过奖吗?”冯客说起来很轻松的样子,“现 在只是要你根据这个剧本改小说,这对你根本就不是问题嘛。” “我哪有这么多时间?” “帮帮忙,帮帮忙……” 冯客使出他死缠烂打的特长。 我真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其实从内心来说我还是很愿意帮他改小说的,因为写作一直是我多年的爱好, 闲暇的时候写点东西,偶尔还拿到报刊见见光,那种小小的成就感胜过任何物质 的东西,没有写过东西的人是体会不到的。我小时候的理想就是当个作家,也为 此努力过,可天意弄人,很多事情根本不是在人的控制之内的。不过我并不遗憾, 虽然我没有从文,但我并没有离文学太远,我在做节目时播的很多散文其实都是 自己写的,内心的东西通过电波与人分享,这就不仅仅是成就感了,而是一种莫 大的精神慰藉!我想我如此热爱电台工作,喜欢写作,可能都是与此有关。 小说写得很顺利,接近尾声的时候,新的问题出来了,台里不肯拨经费,原 因是冯客对现有的录音条件很不满意,要拉上一大帮人到外地去录。这死猴子真 是名气大了心也大了!对此台长老崔的态度很明确,录可以,经费自筹。也不怪 老崔不肯拨银子,这两年冯客先后录了好几部广播剧,反响虽然都不错,尤其是 名著系列广播剧更是在听众中形成了一个文化品牌,可录这种广播剧是稳赔不赚 的事,录一部赔一部,赔得老崔的脸越拉越长,这次本来就是很勉强地上了马, 谁知冯猴子在本地折腾不够还要跑到外地去折腾,老崔坚决不同意了,说什么都 不行。 其实老崔并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人,相反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通情达理的,虽 然在台里他资格最老,但他不守旧,思想有时候比年轻人还前卫。只是广播这行 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纵然老崔使出浑身解数,节目推陈出新,还是抵挡不住越 来越发达的现代化信息的冲击,电台如今只能是屈于电视和纸媒之后了,场面没 人家热闹,广告没人家多,经费更不能跟人家比,入不敷出的尴尬境地已不是持 续了一年两年,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想录什么广播剧简直是异想天开,老崔赔不起, 再赔下去他这个台长脸上实在挂不住。 可冯客不死心,整天跟在老崔屁股后面转,上班如此,下了班也准时到台长 家报到,老崔也是大好脾气,好烟好茶地招待他,跟他拉家常讲形势,就是只字 不提经费的事。冯客是光棍,横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大把的时间无处挥霍,日 子久了就把到老崔家串门当成了每天的必修课,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势头。可 冯客万没料到此举产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副作用,老崔的闺女麦子看上他了。麦 子是老崔的独生女,在银行上班,标准的模特身材,脸蛋更是没得说,也许是条 件太好了,挑花了眼,二十五六了婆家还没着落。冯客论条件跟麦子没得比,但 他会侃哪,死的能侃活,活的能侃晕菜,那次跟他去武汉去出差,又被警察叔叔 逮着验身份证,这已经是他第N 次被拎出来查身份证了,你说那么多人不查凭什 么就逮着他?可邪乎的是,他硬是在人流如织的火车站把那两警察侃晕了,到临 别的时候竟让那两警察送我们去饭店,这可是我第一次坐警车,本来感觉还不错, 结果到了预定饭店接待单位一瞅这情形,全都目瞪口呆给我们行注目礼,不知道 我们犯了什么事被警察送到饭店。 你说就这德性,居然也把如花似玉的麦子给糊弄住了。而麦子也不害羞,直 截了当地跟她老爸说喜欢上冯客了,要嫁给他云云。老崔开明得很,表示不反对 (其实他一直就很喜欢冯客这小子),他跟女儿相处得也不像传统的父女那样, 麦子从不管他叫爸爸,而是跟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那天上班我在电梯里就听见他父女俩很有意思的对话,麦子说:“老崔啊, 你答应冯客的事没有?” 老崔说:“这是我工作上的事,你插什么手?” 麦子说:“这是我的终身大事,我怎么能不插手?” 老崔说:“可人家看不上你呀。” 麦子答:“还不是要老崔你多费心了。” “我帮不了。” “你帮得了。” “怎么帮?” “多制造机会让我跟冯客相处啊,”麦子贼笑着说,“我的意思是你千万别 轻易给冯客拨广播剧的经费,至少在我没搞定他之前别答应,你要不答应,他不 就天天上我们家来嘛,只要他来搞定他是迟早的事。” 老崔转过脸,颇为欣赏地看着他的女儿,“虎父无犬女啊,你怎么就学到了 我这招呢,想当年你妈就是这么被我搞定的。” “所以我才是你女儿呀,”麦子拍拍老崔的肩膀,冲他挤挤眼,“只要你肯 拖着冯客,剩下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恐怕不行。” “怎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这样啊?”麦子非常失望,随即又转了个弯说,“看样子只能实施第二个 步骤了。” “什么步骤?” “以身相许啊,土老冒!” “胡闹!”老崔立即严辞训道,“我崔秉生的女儿怎么能做这种事?” “恐怕已经晚了,我许都许了。” “什么?” “别发火,老头,我这不都跟你学的嘛,想当年你就是这么泡上我妈的啊。” “……” 我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办公室,一进门就笑得趴在了桌子上,冯客刚好在跟阿 庆说事,见我笑得这么凄惨忙问出了什么事,我就把麦子跟老崔说的话一五一时 地兜了出来,一直自称脸皮比城墙厚的冯客差点没栽倒。阿庆和另外两个同事则 跟我一样,笑得快抽筋。 “白考儿同志,”冯客憋着气看着我,正色道,“现在是办公时间,只许谈 工作!” “好,好,谈工作,你要谈什么?”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 “看样子这回是甭指望老崔了,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 “拉赞助啊,”冯客目不转睛地瞅着我,小眼睛眯成了一线天,“这件事情 非同小可,关系到我们这个剧能不能达到质的飞跃,所以一定要交给一个非常有 亲和力的人去做。” “谁?” “你啊!”冯客呵呵笑道,“你刚才笑得那么喜庆,看得我心花怒放,就那 么几秒钟,我就决定把拉赞助这个光荣的使命交给你……” 我还没反应过来,冯客马上又抢着说,“别发火,听我把话说完,这几天我 又仔细听了前阵子录下来的配音,说真的……”这猴子摇摇头,很惋惜的样子, “你的声音实在是好听,可是咱们那设备……啧,啧,比我还老,再好的声音也 录不出理想的效果……” 我瞪着他,等他把话说完。 “我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把录音的地点挪个窝……” “你想挪到哪去?” “上海。” “哪?” “上海。” “……” 我一宿没睡。 “我实在是不想走以前的老套路,否则这次我们肯定还是赔,我想来想去, 决定换个模式操作,前提就是把录音地点选择在上海,因为那里不仅有一流的设 备和最专业的录音人才,还有就是我的一个老同学在上海话剧演艺中心,那边看 了我们的剧本,很感兴趣,说如果我们的广播剧市场反应好,他们就准备买下这 个剧本的舞台改编权……” 冯客的话在我脑海里盘旋了一宿。 他平常吊儿郎当惯了,很少见他这么认真诚恳地跟人说过话,但我知道他一 直就是个很有抱负的人,只是在录广播剧的事情上他承受的压力不小,很多人背 后说三道四,说他拿公家的钱打水漂,哗众取宠,但我知道他不是,也欣赏他这 一次破釜沉舟的勇气,这么多年的同事和朋友,我没有理由不帮他。可是他为什 么偏偏选择去上海录音呢? 上海,上海……两年前的那次叛逃让我对那座城市充满着向往和感伤,而我 日思夜想的那个男人现在就生活在那座城市,也许走在外滩的晨风里,或是漫步 静安寺的夕阳下,我会和那个人擦肩而过,我已不是原来的我,他是否还是原来 的他呢? 他真是够狠的,两年来音讯全无,他在长沙不是还有个工作室吗,他一定也 会时常来往长沙,可是他居然连一点音讯也不给我,这个世界居然还有比我更冷 漠和自以为是的人!两个极端的疯子走到一起,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结果的,唯 一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这样简单的道理我居然直到现在才想明白! 算了,不想这么多了,当务之急还是帮冯猴子筹措粮饷。他这次如果真想咸 鱼翻身,彻底改变别人对他的看法,窝在长沙肯定是不行的,我赞成他走出去 (虽然并不赞成他去上海)。第二天一到办公室我就给米兰打了个电话,她路子 多,应该有办法。 “找周由己。”米兰说。 “他……行吗?” “试试看啊,我们这帮同学里不就他混得最好吗?” 米兰说的是实话,周由己是我们的中学同学,在H 大读的土木工程,毕业后 自己弄了个工作室,生意火得不得了,他做的生意五花八门,不仅设计建筑,还 做建材、装饰、房产,所以他的名片上总是排得满满的,什么公司总经理、设计 总监、什么策划师、预算师、项目经理等等。而这一大串的头衔后面始终只有三 个字:周由己。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叫百变不离其宗,孙猴子变来变去还是孙猴 子。他这人活得潇洒,钱是赚了不少,不过消耗也大,其中很大一部分花在了女 人身上,他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换女人。据他自己讲,除了初恋,从没一个女人 跟他在一起超过半年,最短的有时候只有一个星期,米兰就常拿他开玩笑,说他 一个月换一个女朋友,到年底还没有女朋友过年。而他就有一点好,重色不轻友, 始终把朋友放在第一位,从不轻看朋友,朋友请他上五星级酒店吃饭他去,拉他 上大排档他也去,所以他的朋友遍天下,这一点跟米兰倒很相像。所以他们两人 的关系一直不错,米兰隔三差五地就宰他一顿,《笑傲江湖》里有个淫贼田伯光, 米兰就把“天下第一淫贼”的封号给了他,对此他也照单全收。两人见面打招呼 也很有趣,米兰每次见面总要问:“喂,淫贼,最近又上了几个?”周由己当仁 不让地回答:“我才从床上下来”。 虽然我估计他没多少钱可以赞助,但我还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给他打了通电 话,说明情况,他犹豫了下,最后说可以给我赞助2 万,多的没有了,因为最近 他惹上了一桩官司,正缺钱。我知道2 万肯定不够,但有总比没有好,就连声向 他致谢。第二天我们约了地方见面,他最近刚出了趟国,才回来,几次打电话约 我,我都回绝了,所以一见面他就抱怨道:“真是的,怎么约你都不出来,要立 牌坊啊?”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对他是知根知底,所以无论他说什么荤话,我都处变不惊。 “我是很真诚的,干吗拒人千里之外?”周由己嘻皮笑脸的。 “谢了,我不需要同情。” “谁同情你了?”周由己一脸委屈,“我只是想找机会接近你,从前祁树杰 霸着,下不了手,现在我还会袖手旁观?” “那你就死了这条心,天下男人死光了也轮不到你。” “考儿啊,我不明白你怎么就看不上我呢,当年你一进校园,我就开始追你, 可你挑来挑去就不挑我,说真的,我对你可是一片痴心。”周由己真的一副很认 真的样子,可是他开玩笑开惯了,认真的时候别人也以为他在开玩笑。不过他追 过我倒是真的,连祁树杰也知道,所以对他一直戒备森严,别人打电话没关系, 要是周由己打电话到家他就要追根究底。祁树杰死后,他先是表示很难过,然后 就松了一口气似的跟米兰说:“警报解除了,不容易啊,再该轮到我了吧。”米 兰当时就泼他的冷水,“做梦吧,要轮到你早轮到了,还会到今天?” 我听着周由己的真情告白还是以为他在开玩笑,“别扯了,你又不缺女人。” 周由己还要表白,我忙打断他,问道,“跟不跟我做客去,李樱之的老公刚 从上海学习回来,米兰跟我约好了一起上她家吃饭,怎么样,去不去?” “李樱之?”周由己犹豫了一下,马上点头,“去,干吗不去啊?” 李樱之是我们这堆里过得最中规中矩的,大学毕业不久就结了婚,第二年就 生了孩子,结婚第三年她工作的那家电线厂倒闭,她就彻底回到家庭当起了全职 太太。她老公张千山在法院工作,人很老实,在单位也混得开,回到家里又很照 顾老婆孩子,是我们这个圈子出了名的模范丈夫。 米兰比我们到得要早,我和周由己一进门,李樱之先是一愣,马上就笑逐颜 开,招呼道:“稀客啊,快进来,快进来,千山,来客了!” 张千山忙迎了出来,又是递烟,又是倒茶,很是热情。樱之则去厨房继续忙 她的菜。米兰见周由己来了,忍不住又要拿他开涮:“听说你最近出了趟国,怎 么,开洋荤了吗?” “那是自然的。”周由己笑着回答。 “没把那些不该带回来的东西带回来吧,比如病毒什么的。”米兰指的是艾 滋病。周由己连连摇头:“没有,你要不信啊,可以检查。” “呸,什么东西!”米兰笑骂。 “你们能不能说点别的,人家孩子还在边上呢。”只有我注意到樱之四岁的 儿子毛毛在场,忙提醒道他们说话收敛点。 “哦,差点忘了,”周由己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不能毒害儿童 的。” “没事,就当是让孩子提前接受性教育好了。”张千山也打趣。 “哎呀,张千山,真没看出来啊,”米兰惊呼道,“你也学坏了。” 一阵哄笑。 吃饭的时候,大家也是有说有笑好不热闹,张千山不愧是模范丈夫,不停地 给樱之夹菜,米兰就说:“对老婆这么好,在外面没做亏心事吧?” “你说哪去了,我会吗?”张千山的脸立即红了。 “那可难说,现在的男人有几个是好东西?”米兰说。但话一出口马上意识 到我在场,只得又圆场道:“也不一定,也不一定。” “吃菜啊,大家都吃啊。”樱之也岔开话题。 我知道大家都在照顾我的情绪,很感激,眼眶一热就要落泪。周由己见状忙 分散大家的注意力,提议吃过午饭后都去打保龄球,运动运动,米兰马上赞成。 张千山也说是不错的主意。樱之也做我的工作,去吧,大家难得聚在一块。我笑 着点点头。 在保龄球馆的卫生间,我跟米兰感叹道,看着樱之那么幸福,我真觉得自己 像没娘的孩子。米兰却呵呵冷笑着说:“只怕没你看上去的那么美好。” “什么意思?” “白考儿,我觉得你这人真是,怎么说好呢?”米兰看着我直摇头,“樱之 是个好女人这不假,但张千山对她就未必……” “你别瞎说,他们一直都很好,这么多年我都是看到了的。” “我也看到了啊,前几天我都在阿波罗看见张千山了。”米兰说。阿波罗是 长沙很有名的一家购物中心,她经常去那里购物。 “看见张千山也稀奇吗?” “你听我说完!”米兰横我一眼,“我看见的是张千山和一个女的在一起… …” “女的?谁?”我跳起来。 “不认识,只知道是个发廊妹,挺漂亮,两个人搂在一起亲热得不得了。” 我张着嘴,感觉自己的心在突突地跳。 “想不到吧,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以为张千山是个什么好东西?”米兰恨恨 地,又有些难过地说,“周由己说,他也见过张千山跟那女的在一起,他们在酒 店开房!” “樱之……知道吗?” 我喃喃地问,感觉像缺氧般窒息。 “第二天我就打电话问过樱之了,当然没直接说,只问她老公最近忙不忙, 你猜她怎么说?”米兰转过脸又是呵呵冷笑看着我,“她说她老公去北京出差了, 已经走了好几天,要半个月后才回来……” “你说她老公怎么就装得出来,跟没事似的,也许刚跟那女人睡完觉回到家 又跟老婆睡……”我把这事说给阿庆听,想想都觉得恶心。可随即又没了底气, 祁树杰当初不也是这么对我的吗?这么一想就不仅仅是恶心了,简直是愤怒得五 脏俱焚,连张千山这样老实本分的人都学着偷腥,这样的世界,还有没有真爱值 得去追求? “话也不能这么说,也许他跟那女人是真有感情呢?” 阿庆出人意料地表达了她的看法。 我奇怪地看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话可不像出自阿庆之口,平常她对这 种男盗女娼的事一直是深恶痛绝的,因为她是过来人,离婚都快十年了,前夫就 是被“外面”的女人勾走的。 “感情的事真的是很难说……” 阿庆一反常态,让我诧异得不知说什么好。但很快我就反应过来了,听说最 近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原先是个教授,现在在高桥大市场做生意,算个知 识分子,也算个小老板,两人很快就来电,尤其是阿庆,对那男人相当“感冒”。 难怪这阵子她走路都要飞呢,原来是爱情来了! 果然没过多久,阿庆在同事们的起哄下就决定请大家吃饭,地点都选好了, 就在华天大酒店,也算是正式公开恋情。那天我刚好跟一个客户谈赞助的事去晚 了,进包厢的时候饭已经吃了一半,大伙有说有笑吃得正热闹,阿庆连忙拉过我 介绍道,“这是我们台里的美女考儿,这位是……”她指了指坐他身边的一位中 年男子说,“这是龚浩明……” “你好!” 我们几乎同时朝对方伸出了手,可就在握住手的一刹那,我竟像遭了电击般 目瞪口呆,那男人……好面熟! 显然对方也认出了我,脸上表现出巨大的震惊,手都开始发抖。 我赶紧缩回手低头坐下,从震惊,微笑,点头,到最后分手,我们一句话也 没说。十年了!我以为已经忘记了这个男人,可是看到他那张脸时,心中那久已 弥合的伤口猝然被撕开,鲜血淋漓,疼得我几乎晕过去……往事如云烟,认识他 的时候我还不到十九岁,人生最惊天动地的一段爱情给了他,为了他我背井离乡 去北京谋生活,他为了我也沦为阶下囚,一坐就是五年牢!他老了,虽然隐约还 保留着当年温文尔雅的书生气息,可他两鬓斑白,眼角连绵的皱纹似乎在告诉我 什么是沧海桑田…… 我们装作不认识。我发誓我不会跟阿庆说起这件事,相信他也不会。 人生真是一种奇妙的缘分,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见到他。此前我也 曾试着去打听一些他的情况,听说他的妻子在他入狱后的第二年就去世了,他出 狱后没有再回学校(当然也不能再回),而是靠着朋友们的帮忙做起了生意,至 于做什么生意在哪做我一概不知。我知道我很绝情,在他入狱的日子里竟一次也 没探望过他,我不是不想去,而是想让自己也想让他断了心里的念头,我害怕再 次遭遇那样强烈的爱,即使我能承受,却不能让他再次经受磨难,因为他为我已 经失去了一切!如果他跟我心灵相通,想必能理解我的这番苦心,如果他对我有 恨,我也很坦然,被人爱与被人恨没什么不同,这是耿墨迟跟我分手时说过的话。 可是为什么,在此后的很多天里,一想起从前的点点滴滴,想起我们当年可 怜的爱情,我的心还是抑制不住地悲伤,他那样的一个人,在经历了身败名裂家 破人亡的惨境后还能顽强地活在今天,我觉得真是个奇迹,让我不由自主地对他 心生敬意。 对他心生敬意的还有阿庆,恋情公开后,她每天念叨的就是“我们家浩明” 怎么怎么样,一说起她的浩明就眉飞色舞满脸放光,十足的幸福小女人。 “他一定经历过很多事吧?”那天午餐时我试着问阿庆。 “你怎么知道?”阿庆瞪着眼睛问。 “看他的样子呗,”我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好像很沧桑……” “是啊,他是经历过很多事,有过一次婚姻,还……坐过牢……”阿庆坦白 地说,以为我会很惊讶,但我却很平静。“这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 他失去很多,才会更加珍惜现在的你……”我看着阿庆由衷地说道,“所以你也 好好珍惜……” “考儿!”阿庆放下饭碗一把抓住我的手,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出来,“真 没想到你会跟我一样的看法,你不知道,我家里人都不同意,说他坐过牢,虽然 我不清楚他是因为什么事情坐的牢,但我相信我的直觉,他是个好人,那么诚实, 从没跟我隐瞒自己的经历,我就是被他的这份诚实感动的……” 阿庆越说越激动,我拍拍她的手,安慰道:“那就相信你的直觉好了,女人 的直觉通常都是最敏锐的,相信自己一次,即使错了也不会后悔……” 这样的话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当初奋不顾身投奔耿墨池时我不也是这么安 慰自己的吗?还真是的,虽然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可是很奇怪,我却 从未后悔过,爱过,也恨了,却不后悔! 到了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做节目,在接听热线的时候打进来一个电话,是个 浑厚的男中音,说话很有磁性,开始我以为是普通的听众,可是当他跟我讲述他 的故事时,我顿时哽咽着说不出话。 他在电话里同样很激动,语无伦次:“我真没想到还能遇见她,我以为这辈 子再也不会见到她的,我好高兴,也好难过……” “您为什么难过?” 当我猜到他是谁的时候这么问他。 “因为看到她那么健康快乐地活着,陪在她身边的人不知道是谁,而陪在我 身边的人也不是她,当初我们所付出的一切到底还有什么意义,我为她坐了五年 牢又有什么意义,我真的很难过,原来我们一直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可是为什么 上天不早安排我们相逢,偏偏安排在这个时候……” “您别这么说,龚先生,”我忍着泪,克制自己的情绪将节目继续做下去, “人生本就有太多的不确定,也有太多的不如意,如果事事如愿,这个世上哪还 有悲欢离合,不要去责怪命运如何不公,要知道有爱就有遗憾,因为人生本就如 此……” “你……这么想的吗?” “不这么想又能如何呢?” “可是我好像有点不甘心……” 我听出了他在电话那头明显的哽咽声。 “学会放弃吧,这是人生最大的一门学问,我知道很难,可是如果学会了, 一定会少很多痛苦……” “你学会了吗?”他问。 “经历了这么多难道还不应该学会吗?” “……” 电话里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导播提示我接听下一个热线电话,但我没有,一 直等着他的回答。 “谢谢,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终于听见他 说。 “是吗?”我咬着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您能明白就好,龚……先生, 不是我们一定要放弃,而是生活的代价告诉我们必须放弃……” “我懂,细细……” 细细是他对我的昵称,好多年了,我几乎已经忘了还有人这么叫过我的。如 今再次听到这令人心碎的呼唤,我更加悲伤得难以自持,根本不知道是怎么把这 期节目做完的。 “你今天情绪有点反常啊,考儿!”导播在收工的时候对我说。 “对不起,我……” “没事,刚才那人的故事是挺感人的,你又这么多愁善感。”导播说。 我无语。一个人默默走出电台大门。以前也在做节目的时候为别人的故事流 过泪,可这一次不是别人的故事,是我自己的!为那逝去的可怜的爱情,为那段 埋葬了的青春,我没有不流泪的理由。一阵风吹来,扑了我一脸的雨,已经入秋 了,夜里很凉。我站在大门石阶上冷得直打颤。没有伞,也不打算打伞,我猛吸 一口冷雨独自走下阶梯,而就在抬头的瞬间,我忽然发现在马路对面停着一辆黑 色别克车,亮着前灯,有个男人靠在车门边孤独地朝着我这边抽烟,路灯下是那 么的惆怅而凄惶。我们对视了足有两分钟谁都没动。最后还是我抱着双臂迎着雨 朝他走了过去。 “你好!” “你……长大了。” “是。” “见到你很高兴!” “我也是。” “也很难过……” “你……别难过,这样其实很好,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我们都生活在同一 个城市,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感受着彼此刻骨铭心的气息,这就是生活,也是我 们逃脱不了的宿命!” “是命,命啊……”他的眼中泪光闪动。 “希望你过得好。” “我会的,也希望你……过得好,”他的泪终于夺眶而出,嘴唇不可抑制地 颤抖着,“你放心,我不会再来打扰你,就像你说的,感受着你的气息……” 我们再次握了手,足足有五分钟。 我没有坐他的车,而是坐上一辆的士,车启动时他追过来大声问道,“如果 有来生,你还会记得我吗?” 这次轮到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不希望有来生,即使有,我也不希望我还 是这个样子,经历过的苦难我不想再经历,我们已经经历过了,难道还不够吗?” 我边说边摇上车窗,再也控制不住掩面痛哭,“忘掉这一切吧,忘掉吧,好好过 ……” 我一直在哭,却没有勇气回头,但是透过反光镜,我分明看见他站在雨中一 遍遍地擦拭自己的脸,不知道擦拭的是眼泪还是雨水,我看不清他了,他的身影 已离我越来越远,就像我们死去的爱情,再也没有活过来的可能,此情此景像极 了那部感伤的电影《廊桥遗梦》……我靠在车上想是不是等我白发苍苍的的时候, 他也会像电影中的男主人公一样最后送一个什么信物给我呢?他是不是想暗示, 爱情的弦虽然断了,但在我们彼此的世界里一定还能依稀听到当年爱的回音,婉 转缠绵,撕心裂肺!谢谢,我在心里对他说,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一定可以 听到,一定可以! 这么一想回到家我的情绪就好了一点,洗了个热水澡后就开始写小说,已经 接近尾声了,我决定今天就写出最后的结局。是该有个结局了,这样一个结局却 耗了十年!我再也耗不起了,想必他也是。所以我写得很快,小说是在男女主人 公雨中道别中结束的,男主人公说,希望你过得好,女主人公说请忘了这一切… … 我忽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当我完成所有工作的时候。随后我将小说略 作整理后发了EMAIL 给冯客。刚关掉电脑,电话就响了,我看看墙上的钟,知道 是谁打来的。 每天晚上,几乎在同一时间,祁树礼都会打来电话问候,吃了没有,天气凉 了要多穿点衣服,今天开心吗,别工作太晚,睡前记得喝牛奶……从认识他到现 在,一直是这样,从开始的反感到后来的渐渐习惯,我也似乎不是很讨厌他,尽 管他的姓氏让我敏感。而他不让人讨厌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从不深入地窥 探我的内心,每每点到即止,既不热情过分,又很积极平和,比如他知道我工作 忙,就从不冒然邀请,除非确定我那天没事,他才会很小心地约我喝个咖啡什么 的。他那么的小心,生怕我拒绝,反倒弄得我不好拒绝,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 也是让我不敢跟他有更深入的接触的缘故。 “考儿,还在工作啊?” 他在电话里一如既往地表达他的关怀。我刚把完成的小说发给冯客,心情还 算不错,就跟他随便聊了起来。“你会写小说?”祁树杰听到我在改小说大为惊 讶。 “写小说有什么了不得的,只要识字,有故事,都可以写。” “不是哦,写故事跟小说可是两码事,我虽然不懂,但也是念过几本书的。” 真是难得,日理万机的祁总裁居然还分得出写故事和写小说不同,这让我想 起了米兰讲的那个王建成要请巴赫吃饭的笑话,还好,祁树杰比那些人感觉高一 些档次,他虽也是生意人,却深藏不露谈吐不俗,不了解的人,根本看不出他的 底细。 “写小说不错,起码可以在虚构的世界里操纵别人的命运和人生……”祁总 裁又开始语出惊人了。 “我没想过操纵别人,我连自己都操纵不了……”我淡淡地说。 “那就对呀,人最难操纵的就是自己!落迫的时候被人操纵,得意的时候, 被更多的人操纵,就是最后死了,连埋在哪怎么埋也由不得自己,也要被人操纵 ……” “对不起啊,我可能要先去睡了,改天再聊。”我赶紧找借口挂断了电话, 他的高EQ我可是早就领教过的。我从不敢跟他深谈,怕被他扰乱心智,他绝对有 这样的能力,说起话来像个传教士,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他迷惑。这样的人我觉 得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刚放下电话,冯客的电话就来了,他已经看过我发给他的小说,很满意,大 大地夸奖了我一番。“考儿,太棒了!”冯客在电话里兴奋得语无伦次,“你把 原剧中的人物写活了,故事发展和人物命运也安排得天衣无缝,尤其是结局很好 ……” “是,是个好结局。”我点头说。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