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第二天我坐了两个多小时汽车才赶到落日山庄。我真是服了这个男人,他做 事总是要别人随着他的意志转移,婚礼上逃之夭夭,所有的人都为他的生死悬着 一颗心,他倒好,自个儿躲起来了,好像别人为他牵肠挂肚是理所当然的事。但 是没办法,我不去怎么办?万一是最后一面呢? 落日山庄感觉又苍老了许多,墙上的青苔蔓延到了屋顶,这房子是真的年代 久远了,正如我的爱情,也年代久远了,怕是再也难起死回生。 一进门就看见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妙龄女子,一身红衣很是抢眼,乌黑的 头发垂至胸前,肤白如脂,一双大眼睛顾盼生辉,好美丽! “这是我妹妹安妮。”耿墨池介绍说。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安妮面对面坐在沙发上互望着对方,耿墨池说过我像 她,我在她身上扫来扫去,没发现一处跟我相像的地方,她那么美丽,气质高贵, 岂是我这样的草根女子可以媲及的。而她也很好奇地在我身上搜索,想必耿墨池 也跟他说过同样的话,她也在我身上寻找她想看到的东西。她的眼睛好大,长而 翘的睫毛忽闪忽闪,酷似奥黛丽赫本,只是鼻子不够高挺,有点小家子气,但这 丝毫也不影响她的妩媚,因为她的嘴唇是很浑厚饱满的那种,性感撩人,这就在 某种程度上弥补了她鼻子的缺陷。我看着她,觉得她给人的感觉很复杂,她的眼 睛纯净如天使,嘴唇却是一种与纯真截然相反的媚惑风情,这样的女子打动男人 不奇怪,但能让同样是女人的我也为之倾心就不简单了。 “果然是气质非凡!”安妮笑吟吟地看着我,“难怪我哥这么喜欢你,你比 那女人可强多了。” 我很局促,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偷偷看了看坐另一边的耿墨池,居然没事似 的自顾喝着茶。“安妮,你先上楼去,我有话单独跟她说。”他呷了口茶说。 “好的,那你们慢慢谈。”安妮很礼貌地朝我点点头就起身离开。她从我的 面前经过时我发现她的身段很好,曲线动人,走起路来风情无限。我的目光追随 着她的倩影,一时失神。“你还好吧?”耿墨池打断我的遐想。 我把目光收回来,看了他一眼,端起茶杯冷笑说:“谢谢你的关心,我还活 着。” “我知道你还活着,难道我是跟一个死人说话吗?”他正色道,样子很难看。 我顿时来了气,毫不示弱地说:“是,我是跟一个死人说话!” “你不用急,我会死的!”他恶狠狠地反击。气氛一时僵住,谈话很难再进 行下去。最后还是他退步了,叹口气说:“真没想到我们会弄到这个地步,见面 就吵,我不想跟你吵,我叫你来不是跟你吵架的,我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跟你吵 ……” 我别过脸,眼睛望向落地玻璃窗外的花草。 “白考儿,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谈话了,过两天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 …我要去日本,这一去,回来的可能几乎为零,你难道真的无动于衷吗?” “你要我怎样?”事到如今我还能怎样呢? “跟我一起去日本。” “你在开玩笑!” “这个时候我还有心情跟你开玩笑吗?”他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着我, “我希望在我生命最后时刻陪着我的人是你,还有安妮……所以我把她叫回来了, 我想要你们一起陪我走过最后的时光……” “米兰怎么办?她是你的妻子,你对她有责任的。” 想得倒好,跟他走,他怎么就忘了自己是有婚姻的人呢? “知道我为什么从婚礼上逃开吗?”他忽然问。 我一怔,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因为我已经给了她婚姻的名分,我不爱她,却给了她名分,这已经对得住 她了……而婚礼就不一样,那是神圣的殿堂,红地毯只能是为两个相爱的人铺设, 我已经走过一次红地毯,知道走过地毯的那两分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爱与不离 不弃,也意味着无怨无悔,米兰……她不配……我给予她的和她得到的已经够多 了,作为我的妻子,我当然还可以给她更多,但唯独神圣的婚礼我不能给她,从 一开始我就反对举行婚礼,是她不顾我的反对自行决定的,我跟她说过即使举行 婚礼我也不会参加,她不信,以为我在跟她开玩笑……她是个庸俗而虚荣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怎么配跟我走红地毯?” “那你为什么娶她?” 我跳起来,简直怒不可遏。 “为了你。”他直直地看着我说。 “为了我?”我冷笑一声,“为了你自己吧!” “当然是为了你!” “谢谢,我受宠若惊。” “白考儿,我在认真地跟你说话!” “我也很认真,从一开始就认真,不认真的是你!” 耿墨池鼓着眼睛瞪着我,气得眉心直跳:“你是不是想看我现在就死你面前! 你怎么就不想想,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我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我咬着嘴唇,一层泪雾蒙上眼珠。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见我不吭气了他的声音渐渐缓和下来,目光悲哀地散落在我身上,“我原本 是想让你记住我的,后来发现,这个想法很自私,既然我舍不得你,就不能在离 开后让你为我痛苦,我要让你彻底地忘掉我,即使忘不掉我,也不要再爱我,甚 至是恨我……而要你恨我的唯一途径就是……跟米兰结婚……” 我猛地仰起头,像看见了鬼一样的骇恐地瞪大眼睛—他跟米兰结婚是为了要 我恨他?他要我恨他?“不……”我霍地跳起来,像只受惊的困兽乱窜,愤怒得 要昏厥。 “我要你陪着我,看着我死……”他知道刺到了我,索性一剑刺到底,“我 的病等不得了,现在每天只能靠药物维持,一停药我的心脏就会停止跳动,我不 想到死还被那个庸俗的女人烦,有她在身边,我只会死得更快……” “待在你的身边,我才会死得更快!” 我忍无可忍了,天底下哪有这么自私的男人,什么都得听他的,他要我记住 他就记住他,他要我忘了他就忘了他,他要我看着他死我就看着他死? “耿墨池,你永远只会站在你的立场上去思考问题,从来不顾及我的感受, 你说不想让我痛苦,宁肯要我恨你也不要我为你痛苦,可是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 的痛苦吗?你知道吗?”我挥舞着双手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激动得难以自持。 耿墨池没回答,像是等着我继续说。 “你真是自私到了顶!”我指着他咬牙切齿,浑身筛糠似地抖,“你知不知 道看着心爱的人死去,眼睁睁地看着他停止呼吸就是真正的痛苦!我已经经历过 两次这样的痛苦了,第一次是九岁那年我的弟弟,活蹦乱跳的弟弟因为贪玩从屋 顶跌落在地上,在医院里,我看着他闭上眼睛,握着他的手感觉他的体温逐渐变 凉,那痛苦撕心裂肺,到现在一想起心里还在痛……第二次是十五岁时,我的初 恋男友游泳时突然抽筋,水呛到了他的肺,我抱着他等救护车来,可是救护车还 没来他就在我的怀里停止了呼吸,心爱的人死在了怀里,你能体会那种痛苦吗? 你永远不懂!现在你又要我重复一次那样的剜心之痛,你不觉得你太自私吗?你 的眼里心里永远只有你自己!” 耿墨池一直沉默不语。从午饭前跟他谈过后他就把自己关进房间闭门不出。 我本想回去,但下起了雨,路滑,今天没法走。安妮很热情地把我叫进她的房间 跟她聊天,我们随意地聊着,她说了些国外的生活情况,我也谈了谈自己的生活, 很快我们发现有很多的东西我们是共同感兴趣的,我们原来有这么多的共同之处, 我一下就喜欢上了她。 她也显得很激动,美丽的眼睛闪着异样的光芒,她甚至翻出儿时的影集给我 看,照片中的她俏皮可爱,眼睛从小就那么大,像个洋娃娃。我感觉她很幸福快 乐,每一张照片她都是笑着的,永远穿着蕾丝花边的连衣裙,扎着纱质的蝴蝶结, 但是很奇怪,照片最小也是她八岁时候照的,一两岁的照片一张也没有。我问她, 她笑了笑,说:“难道我哥没跟你说过我是领养的吗?” 我一惊,张着嘴说不出话。她怎么这么坦率啊,不仅若无其事地说自己是领 养的,还坦言耿墨池和叶莎的悲剧跟她有很大的关系,耿墨池就是因为对她念念 不忘而忽视了叶莎,致使两人的婚姻最终以悲剧收场。 “这些年我一直躲着他满世界跑,跟各种人鬼混……叶莎死后我本想回来看 他的,但又心虚没敢来,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说到这里,安妮看了看我,忽然笑了起来:“但是现在我很欣慰,在他生命 的最后时光能真正爱上一个女人,我觉得他这辈子已经不虚此行了,人从一出生 就意味着死亡,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辈子没有爱过或被爱过,所以,我很感 激你,让我哥可以走得不那么遗憾。” 接着是一声长叹,安妮的表情呈现出异样的落寞和伤感,象是在自言自语, “我这一辈子就有太多遗憾了,我快乐,又好像不快乐,自己也搞不清,我到底 缺少什么,按理我什么都不缺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我觉得自己 是个迷路的孩子,我应该是那边的,却来到了这边,我在这边总也忘不了那边, 但我知道我回不去,我永远也无法再回到那边……” “什么这边那边?”我不知所云。 “你不懂,也不需要懂。” “你也可以找个相爱的人结婚嘛。” “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我是同性恋。” “啊?” “开玩笑的啦,哈哈……” 夜里雨越下越大,还夹着雷电和狂风,我蜷缩在被子里动都不敢动。窗外的 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树枝猛烈地敲打着窗玻璃,张牙舞爪,像无数只鬼的手。 我用被子蒙着头感觉世界末日来临般恐惧和绝望,几乎没怎么睡,眼睛稍一闭上, 巨雷又把我打醒。正迷迷糊糊的,突然一双强有力的臂膀伸进了被子—我被他拥 抱着,却怕是做梦,睁开眼扭头一看,一双漆黑闪亮的眸子正对着我,温暖的呼 吸扑面而来…… 我们整夜都没睡,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干脆起床来到了楼下的客厅。他只开 了一盏灯,温暖的灯光照着他的侧面,我坐在他的对面。他点燃一根烟,直直地 看着我,思索着什么,我知道他有话要说,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我想过了,我不带你去日本了,你说得对,我不能太自私,我不想在你的 注视下死去……但是考儿,我真的很不放心你,很不放心……”他猛吸一口烟, 烟雾弥漫中他的脸呈现出我从未见过的悲苦和无助。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又不是小孩子。” “可你连小孩子都不如,一点都不懂得保护自己……” “也许吧,我总是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简单的问题零化,结果……” “结果就弄到今天的这个地步。” “你也不也弄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吗?” “说得是。” “墨池,”我看着这个让我刻骨铭心的男人,“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一切 从头来过,你还会选择我吗?” “这个问题很愚蠢。” “可我想知道。” “为什么想知道?” “因为事到如今,什么都来不及了,但我还是想知道,我所坚守的这份爱是 否值得我付出,如果值得,我就不会觉得有遗憾了……” “考儿……” “墨池,我这个人就是这么死心眼,无药可救了,明知道没有希望的事还要 去飞蛾扑火,哪怕自己化为灰烬,也不知道悔改……”说到这里我低声饮泣起来, 捂着脸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 “考儿,对不起,是我一再的伤害你……”他手中的烟头已经熄灭了,如我 们的爱,已经燃到了尽头,他走过来,坐到我身边搂住我单薄的肩头,“我真是 后悔,为什么不能好好的爱,浪费那么多时间,可是考儿你知道吗,我心里还是 有希望的,尽管我已病入膏肓,我心里还是挣扎着最后的希望,这希望就是活着, 只要活着一切就有可能……” “你当然应该活着,为了我,你也要活着,就算不能厮守,至少也要让我看 到你,我们做一辈子的邻居,我只要远远地看着你……” “考儿,我的考儿……”耿墨池更紧地搂着我,连连吻着我的额头,“我答 应你,无论如何,我一定活着,这也正是我去日本的原因,在那边我有个亲戚是 医学界的,他说我的病在那边说不定还有希望,虽然希望不大,但我已没有选择 的余地,必须过去治病,哪怕是有去无回也不能放弃,我要活着,正如你说的, 即使不能厮守,只要看着你,我也就很满足……” 第二天,雨还是没停,黑沉沉的乌云压在天边,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雨还在 后面。我站在大门外的石阶上看着漫天的乌云,满脸忧郁,不知道等着我的又将 是一场怎样的风雨。 “走不了吧,真是人不留客天留客啊。”安妮笑嘻嘻地走过来拍拍我的肩, 又拉我到她的房间闲聊。聊了一会儿,她拿出儿时的画给我看。她很有天分,每 一张画都很有意境,但让我吃惊的是,那些画画的几乎全是一个场景,是一个湖, 那湖被画成了各个季节,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张冬日的湖,湖边的树梢挂满冰花, 湖面结了冰,很多孩子在冰上嬉戏。我想起了耿墨池跟我说过安妮喜欢画湖的事, 原来是真的。 “你这湖画的是哪呢?”我端详着一张绿柳拂岸的湖问她。“不是哪,是我 想象中的,梦境中的。”安妮说。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眼睛很空,神情难以 捉摸。 “是不是跟你的童年有关呢?” “可能吧。” “你的童年是什么样子的?” “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安妮坚定地说,表情茫然而伤感。 吃过午饭,一场更大的暴雨突期而至。天要塌了似的,整个世界都在狂风暴 雨的肆虐中摇摇欲坠。耿墨池继续午睡,我和安妮坐在客厅靠窗的沙发上聊天。 安妮今天把卷发高高地束起了,又穿了件低领毛衫,露出天鹅般优美白皙的脖子。 她慵懒地斜躺在沙发上,手里夹根烟,那绝世的美丽能谋杀一切生灵的眼睛。安 妮个性的乖张让我充满好感和好奇,频频追问她在国外的生活经历和浪漫风情, 她也毫不忌讳地尽量满足我。她说她的生活就像一阵风,吹到哪是哪,没有方向 没有目标,遇到好的风景,她也会停下来驻足欣赏,但决不留根,新鲜感一过她 又飘向另一个未知的世界。我就问她,难道你的心里没有牵挂吗?总有你想念的 人或事吧?她说她的心像一座坟,值得她想念或牵挂的人和事早已深埋其中,死 了的东西是没有生命力的,所以她的心里很空,空得可以容下任何东西,也可以 空得容不下任何东西,她整个人都是空的。 “你一直都是这样吗?”我觉得她的背后有隐情。 “谁都不可能一直都一个样,这个世界没有绝对静止的东西,人更是如此。” 安妮望着我吞云吐雾,一脸的玩世不恭,“刚生下来的婴儿都是一个样,长大了 就会变,只是有的变得明显有的变得不那么明显而已,像我,就是彻头彻尾地变 了……我小时候很乖的,很讨人喜欢,标准的好孩子,后来不知道是环境改变了 我,还是我完全跟环境融为一体,反正我已找不到自己,我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什 么样的,一点都记不起来了,真的记不起来了……”安妮摇着头连连叹息,真像 丢失了什么再也找不回来似的。 据她说,她只记得被耿家收养后的生活状况,之前她还被一个人家收养过, 是什么样的人家,她完全没了印象,好像那段记忆被她整个地丢失了,无论她如 何苦苦追忆,丢失了的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好在现在的养父母很爱她,因为她是 他们家唯一的女儿,格外受宠,只是养父母也不是原配夫妻,养父跟他的前妻生 有三个儿子,养母嫁给他之前也已经有了墨池,这个大家庭外表看似很和睦,实 际是一点亲情概念也没有,因为大家都没有什么血缘关系,还好安妮很讨人喜欢, 到了他们家后一直过着公主般养尊处优的生活…… 但是安妮对这段生活并无多少感激,相反她对她的三个兄长心怀仇恨,耿墨 池是唯一跟他合得来的。至于为什么对那三个兄长心怀仇恨,她不愿详谈,好像 是十四岁那年随养父母移居新西兰后,受到那三个兄长的欺凌,而且还怀孕了, 虽然只是一句话带过,但安妮说到这里突然哭了起来,痛苦得浑身抽搐,她捂着 脸不让我看她的样子,我坐到她身边,拥住她试图让她平静。 “后来怀孕了,养父母逼问我时我才不得不说出真相,养母当时就抱着我痛 哭不止,她责怪自己疏忽了我,她是真爱我的,一直当我是亲生女儿,我的悲剧 到现在都让她自责,她跟养父闹,吵着要带我回国,养父非常宠爱养母,当然舍 不得放她走,为了平息养母的怒气,他就要三个儿子中的任意一个娶我为妻,当 时我就站在他们面前,等着他们开恩要我,可是那三个混蛋没有一个人愿意娶我。 尤其是老二居然还说了句话,他说我才不会娶这么低贱的女人为妻呢,太掉价了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的耻辱,无论后来养母怎样安慰我受伤的心灵,我却 再也活不过来了,终于在十五岁那年离家出走,混了很多年,十九岁时我爱上一 个流浪画家,跟他学画,居然也考入了美院,毕业后我小有建树,在当地的华人 圈里也是叫得响的人物,追在我身后的男人不计其数,我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玩 弄他们,游戏人生……” “安妮,别说了,别说了……” 我拥着这个可怜的女孩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因为听到这里我也是泪流满面, 我做梦都没想到,快乐如天使的她竟然还有这么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而被痛苦 往事纠缠这么多年,她可能是真的累了,斜躺在沙发上好半天都没再说话。我只 得转移话题,“你真的不记得收养你的那户人家了吗?” “不记得。” “那你还记得什么呢?” “湖,我就记得有个湖,还有桂花树,我记得小时候我住的那户人家门前有 棵很大的桂花树,还有……好像还有一个山谷,长满茅草的山谷,山谷里的风很 大,总是把我的帽子吹得好远,总是……有人帮我捡回来,是谁帮我捡的呢,我 一直在想那个人,就是想不起来他是谁……哦,那顶帽子,我记得那顶帽子,是 草编的,帽檐很阔的那种,帽子上还系着很好看的粉红色蝴蝶结。” “你的童年一定很快乐,我想象得出来。”我被安妮的回忆打动了。 “不,好像不是很快乐,”安妮摇着头说,“每次一回忆过去我就有一种说 不出的忧伤,我现在的性格很大程度上是受那段记忆的影响……童年对我来说只 剩了个模糊的影子,我不知道怎么丢失了那段记忆,在我来到耿家之前的那段记 忆真的丢失了。”安妮摇着头,眼神更空了。我摸摸她的额头,关切地说,“没 试着去找吗?记忆丢失了可以找得回来啊。” “怎么会没试着找呢,我一直在找,找了十几年,越找越模糊,能记起来的 东西也越来越少,我问过心理医生,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医生说是我的潜意识 里在排斥过去的那段记忆,那段记忆肯定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段经历,并对我 的生活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是愉快的记忆也可能是悲伤的记忆,在我的潜意 识里最想记住又最想忘记……因为思想斗争得太厉害,压力太大,神经系统就自 然地删除了那段记忆,就跟电脑里删除一个文件一样……” 我不想再问什么了,当一个人连过去都忘记了,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 知道自己去向何处的时候,还需要去揭她的伤疤吗?可怜的安妮,正是那段被她 丢失的记忆,造就了她今天的放纵和游戏人生,那是一段怎样的记忆呢?虽然我 很想知道,但我不会再问,发誓这辈子都不再追问。 “忘了就忘了吧,忘却跟记忆一样,都是人的本能,”我疼惜地抚摸着安妮 柔亮的卷发说,“不要再想过去的事,好好把握现在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我希 望你快乐……” 两天后的一大早我就离开了落日山庄。 回到城里已经是中午,一进门就要小四赶紧给我熬碗姜汤,我受凉了。小四 忙不迭地跑进厨房,我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疲惫不堪,正想闭目养神一会儿,却被 对面空落落的墙吓得睡意全无。 “小四,小四!” “来了,来了,什么事啊?” 小四连忙跑出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墙上的照片呢?” “哦,祁叔叔拿走了。” “什么?” “昨天他拿走的。” “谁要你让他拿走的?” “他自己拿走的,他说已经跟你讲好了的……” 我“扑通”一声就跌倒在沙发里,差点昏厥过去。这个混蛋,居然趁我不在 家忽悠小四!我不由分说就挣扎着爬起来,气势汹汹地跑到隔壁,该死的不在, 保姆说他要到晚上才回来。我又一个电话打过去,他接了,我破口大骂:“你混 蛋,为什么偷走我的照片?” 他不慌不忙地解释:“不是偷,是拿的。” “还给我!” “非常抱歉,我已经把照片寄到美国去了,你要想看的话,就跟我去美国吧 ……” “你真不是个东西!”我拿骂耿墨池的话骂他。 “我本来就不是东西。”他用耿墨池的话回答。 我要气绝身亡了,活不了了,跟这么个恶棍做邻居,我准是前辈子做了缺德 事,这辈子遭报应来着。可我拿他一点辙都没有,照片被他弄美国去了,我又没 本事追过去,如果真过去,那不就正中了他的计?我本来是受凉了的,结果现在 反倒上了火,一边冷得发抖,一边烧得滚烫,偏偏报社的编辑又打电话催稿,先 前交的文章都发完了,我要再不交稿子“妖精日记”就要面临断粮。没办法,我 连午饭都没吃,一个人裹着厚厚的毛毯坐到书房敲键盘了,写完第一篇文章,我 忍不住取了这么个题目:当你遇到一个恶棍。 写了一下午,我筋疲力尽,烧得更厉害了,晚饭也没吃,裹着毛毯缩在沙发 里等死,樱之和周由己正好来看我,一进门就被我的样子吓住了。 “你这是怎么了?”樱之忙赶紧过来摸我的额头,“没发烧吧?” “没什么,就是有点冷。”我招呼他们坐下,又吩咐小四泡茶,看了看墙上 的挂钟,十点半,我一惊,“这么晚了,你们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你失踪了几天,我们怎么都联络不到你,上哪去了啊?”樱之 问。“没去哪,就是去看了个老朋友。”我搪塞说。心里还是很感动,难为他们 这么惦记我。但很快我感觉不对,他们的表情很不自然,连一向喜欢开玩笑的周 由己也闷不作声,狠狠地抽烟,直觉告诉我,他们有事! “你们只是来看我吗?都老同学了,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樱之看看我,又看看周由已,沉吟片刻,终于开了口:“考儿呀,我们想请 你帮个忙。” “只要我帮得到,说!” “你能不能去找张千山……” “张千山?找他干吗?” “还不是为毛毛的事。” “毛毛的事要我去找吗?” “考儿,你……你听我说……”樱之一脸愁容突然哭了起来,吓得我从沙发 上一跃而起,以为出了什么事。“怎么了这是,有话好好说啊,哭什么你?”我 坐到樱之身边抓住她问。 “好吧,我都告诉你,是应该告诉你的,”樱之抹了一把泪,看着我说, “毛毛……不是张千山的孩子,不是!” 我吃惊得张大嘴,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樱之却明白无误地告诉我—“真不 是他的孩子,我跟他结婚的时候已经怀上了,所以毛毛不到九个月就出生了,别 人都以为是早产……我一直瞒着张千山的,后来他还是知道了,在一次给毛毛验 血的时候知道的,他逼问我孩子的父亲是谁,我怕他找麻烦一直没敢说,他是个 老实人,又讲面子,也没怎么跟我过不去,只是对毛毛的态度就……” “等等,毛毛的父亲不是张千山,那是谁?”我打断她。 樱之看着我,低下头,然后又抬头,看了看坐一边的周由己。我立即明白过 来,“你们……怎么回事啊?”我越听越糊涂。 “我跟由己大二的时候就……可是……”樱之面露难色,显然说出下面的话 需要很大的勇气,“当时他跟好几个女孩好着呢,我只不过……快毕业的时候我 怀孕了,但我没敢跟他说,怕他看低我,正好张千山向我求婚,我想都没想就答 应了……张千山知道后,就开始夜不归宿,我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女人,但我不敢 跟他闹,他也不跟我闹,他家是高干,很要面子,可是我们的夫妻情分却彻底完 了,我原打算就这么耗下去,等毛毛长大了再带他离开这座城市,可是张千山跟 那女人真的有了感情,他提出要跟我离婚,而且还不把孩子给我,他说他要报复 我,要我一辈子也别想得到孩子……” “都怪我,太爱玩,一点责任都没尽到,”周由己插话道,“要不是她告诉 我,我根本不知道在这世上还有个孩子。” “那张千山知道孩子的父亲是你吗?”我问周由己。他点头说,“他知道了, 所以才不肯把孩子给我们,他恨我们……” “你们既然相好,大学的时候为什么就不公开呢,一直瞒到现在!”我气得 没话说。 “我……我这人的毛病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就是那样,对她,我是很喜欢, 但当时我并不能确定是否爱她,而且她也没明确表示过非我不嫁,就是说了,我 也未必答应,我当时还那么年轻,绝不可能让婚姻困住,毕业后各奔东西,她也 很快就成了家,我也没把那当回事了,以为她也忘了,所以……” “不怪他,怪我,一直都闷在心里,爱他,又觉得自卑,不敢奢望跟他在一 起,心甘情愿守着这个秘密……这些年我活得好累,整天提心吊胆,怕张千山知 道,我对他尽心尽力,像伺候老爷一样的伺候他,为的就是让自己心里好过些, 毕竟我是欠了他的,可是他还是知道了,他不打我不骂我,却不把孩子给我,这 比用刀剐我的肉还难受,他抓住了我这个弱点,他知道我爱孩子……” “我知道了,他在报复你们。” “是的,他报复我们。”樱之点点头。 “考儿,你去跟他谈,无论他开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周由己说。 送走他们后,我满脑子都是糨糊,事情太突然了!樱之和周由己大学的时候 就好上了,我跟她住一个寝室,居然从未发觉。那个时候周由己因为善于交际当 上了学生会主席,他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成绩又好,家境也好,就是生性风流, 樱之怎么喜欢上他的我是真不知道。我认真回忆,忽然想起大二的时候,有一阵 子学校要开运动会,樱之被抽到学生会帮忙,我估计两人就是那个时候好上的, 而周由己恐怕当时也没怎么当真,他一天到晚跟这个睡觉,跟那个上床,樱之对 他而言只不是吃惯了荤菜换换清淡的口味而已。问题是樱之当真了,她虽然老实 巴交个性内向,见了生人都脸红,但她心思细密,沉得住气,所以这么多年,她 居然瞒得滴水不漏,我不服她都不行。 但她的深藏不露让我感到意外的同时,也让我为她捏把汗,她骗了张千山那 么多年,放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都不可能释怀,张千山会把孩子给她吗? 果然,第二天我去法院找张千山时,他正在埋头批阅文件,我还没开口,他 就给我来了个下马威,“是他们叫你来的吧,回去,告诉他们,想要回孩子只有 一个条件。”“什么条件?” “复婚!” “复婚?”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现在不是有老婆孩子吗?” “我跟我现在的老婆早晚都要离婚,当初跟她结婚纯粹是被她缠的,她一天 到晚只做两件事,打牌和化妆,我看着她就烦,离婚对我来说只是时间的问题… …” “你的意思是……” “我可以把孩子还给周由己,听清楚是周由己,但条件是李樱之必须跟我复 婚,我可以当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像从前一样的对她,我们还是夫妻,还可以 生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 我瞪着张千山,两眼发黑。这个男人是不是疯了? “你……很爱樱之?”我试探着问。 “是啊,大一的时候我就爱上了她!”张千山一脸悲愤,“啪”的一声放下 手中的笔,敲着桌子激动地说,“跟她结婚后,虽然她对我百依百顺,但我知道 她从来就没爱过我,她只是在尽义务,她从不跟我争执,更别说吵架,我在外面 养女人她也一声不吭,她就是做做样子跟我闹几句我心里也好受些吧,起码能让 我安慰自己,她是在乎我的,我这么多年的付出是值得的,但是她没有!一点愤 怒的表示都没有!” “可感情这种事是不能随意志转移的,她不爱你也没办法啊,再说你们弄成 现在这样还可能生活在一起吗?”我好言相劝。 “怎么不可能,她欺骗了我那么多年,我戴了绿帽子做了王八还给他们养崽 子,我都算了,这对别的男人来说都是不可能的事,她为什么不能?” “可她不爱你呀。” “那就没得谈!”他看看我,又低下头继续批阅文件。我知道没法再跟他谈 下去了,只得起身告辞,他抬起眼皮朝我点点头,算是送客。回到家我把张千山 的态度告诉了樱之,我话还没说完,她就在电话里嚷了起来:“不可能,我就是 死也不可能跟他复婚!” “那你们就没得谈,他说的。”我如实相告。 “我完了,我是真完了,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樱之哭了起来。 “先别急,再等等看,说不定张千山又改变主意呢。”我的话说得还真准, 午饭前张千山打电话过来了,说:“我想过了,她不可能跟我重新过。” “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怎么能强求呢。”我连连称是。 “那就算了,但是……” “但是什么?” “她必须有所补偿,”张千山终于露出底牌,“她拿一笔钱出来吧。” “多少?”我大喜,要钱就好说话多了。 “两百万。” “什么?两百万!”我的下巴差点磕到地板上,“你卖孩子呢!” 我又把张千山的话转告给樱之,她大骂张千山是在抢钱。但她想了想又说要 跟周由己商量一下,看看他有没有办法。我在电话这边冷笑,找他商量,宰了他 也没办法。虽然他在外面混了些年,但他是个烧钱的主,积蓄很有限,一下子要 拿出这么一大笔钱简直是天方夜谭。我知道张千山这是在将他们的军,逼樱之就 犯。他还真是个疯子! 午饭小四弄了很好吃的糖醋排骨,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上楼蒙头大睡。一直 睡到快吃晚饭才起床。吃过晚饭我洗了个澡,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站在书房的 窗前梳头,窗口正对着近水楼台,祁树礼也站在那边的窗户前,他在抽烟,一动 不动地盯着这边。因为隔得有点距离,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的霸 气,还有他洞悉一切的老奸巨猾,他偷走照片的目的是什么?看我光着身子?肯 定不是,以他阅人无数,岂会没见过女人光身子? 电话响了,我跑过去接。 “考儿,我能过来吗?” “不能!” “为什么?” “像你这样的贼,我还敢让你过来?” “我不是贼,照片是我拿的,不是偷的。” “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就像孔乙己说的,偷书不能说是偷书……” 我大感意外,他被老美熏了这么多年居然还知道有个孔乙己。 “你要那照片干吗?”我苦口婆心,试图要他交出照片。 “欣赏啊,得不到你的人,欣赏你的照片总可以吧?”他在电话那边情意绵 绵,“刚才看你在窗前梳头,好美啊……昔日心中的一个人,正如现在的你,轻 轻地转身……” 我一阵哆嗦,赶紧挂掉电话。我可受不了他的诗情画意,如果念这诗的人是 耿墨池,我肯定不是这个感觉,一定感动得热泪盈眶,扑到他怀里也念句面朝大 海春暖花开什么的,爱和不爱原来有这么大的差别! 吃完晚饭我到湖边散步,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在水一方。房门紧锁,我站在门 口,想着他身患重病,还要远赴异国他乡,禁不住黯然神伤。突然一双鸡爪似的 手放在我了的肩膀,我尖叫着回头,是米兰!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站在花园的路灯下像个幽灵。 “他还没回来,”米兰摇摇头,气若游丝,“他是不会回来的了。”说着掏 出钥匙开门,开了门,又回头看我,想了想,忽然说,“进来坐会儿吧。” 我跟在她身后进了门,里面一片漆黑,她打开灯,刹那间亮如白昼。我惊呆 了,房间里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偌大的客厅只摆了一张长桌,桌上摆着鲜花、 餐具和高达五层的大蛋糕,显然时间已经太久,鲜花已经开始枯萎,精美的蛋糕 也变了颜色,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餐具也蒙上了灰,而那些堆得老高的食物也都变 了质,满屋都是一股难闻的腐臭味—“看看吧,这就是我的婚礼,我盼了好久的 婚礼!” 米兰站在长桌前,脸颊消瘦,一双眼睛深陷眼眶,看着更像个幽灵了,“我 的要求并不高,只想跟他有一场像样的婚礼,我知道他不爱我,可我爱他……哪 怕知道他不久于人世我还是那么爱他……” 我目瞪口呆,眼前的景象让我难以置信,她还保留着婚礼那天的场景! “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恨你吗,”米兰无神的眼中突然寒光一闪,杀气腾腾地 瞪视着我,“我恨你完全占据了他的爱,我求他分我一点,哪怕是一点点,他都 不肯!你究竟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那么死心塌地地爱你……但我告诉你, 白考儿,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我起码是还他法律上认可的妻子,而你什么 都不是!” 米兰说着一步步逼近我,目光能杀人,“如果没有你,他不会逃走,他一定 会给我这个婚礼,所以我恨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米兰,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左右不了他的心。” “是吗?你左右不了他的心……”米兰看着我,神经质地大叫,“但你占据 了他的心!你一点位置也不给我留!你听好了,我不会就此罢休的,要不了他的 心,我会一辈子缠住他的人,他的一切都属于我!” 她有些失控了,身子直摇晃,我想过去扶她,她却蹲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号 啕大哭起来:“我真是失败,没得到他的心便罢,连场婚礼都得不到……我真失 败啊……我会一直等他的,等到他跟我举行婚礼,不管等多久,我一定要跟他举 行婚礼,这里的一切我都不会动,我的婚纱也会一直保留,哪怕我等到满头白发, 我也要等,这里的所有东西陪着我一起等……” 我一步步地往门口退,米兰的脸扭曲着,表情狰狞得很像某些港台片里龇牙 咧嘴的怨鬼,她的精神和灵魂完全进入了一个黑暗的死胡同,没有出路,也没有 退路,她迟早会把自己逼死在那胡同里。我失魂落魄,捂着脸逃出了在水一方。 回到家,我想了很久,还是拨通那边的电话告诉她:“去落日山庄吧,他在那里!” 然后整夜我都在做噩梦,又感觉有人掐住了我的脖子让我无法呼吸,好久没 有做过这样的梦了,我浑身是汗,半梦半醒,动弹不得,就在窒息得快要死掉的 时候,忽然电话响了,落日山庄的杨婶打过来的。 “请问是白小姐吗?” “我就是。” “你快去医院看看吧,耿先生又发病了……” 耿墨池又住院了,听杨婶讲,米兰当晚就跑到山庄大吵一架,他受了刺激随 即就被送进了医院。我问清哪家医院后,飞也似的往医院赶,可是当我赶到医院 时,米兰却在特护室外拦住了我,冰冷似铁地拒绝了我的探访。 “你不能见他!” “为什么?” “不能见就是不能见!”米兰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 “你不要太过分了,如果不是你,他怎么会进医院?” “是我又怎样?我是他太太!”米兰一脸蛮横,趾高气扬,“现在我以耿太 太的身份告诉你,我的先生不能见你,请你马上离开!” 我哑口无言。耿太太!老天,我怎么忘了她是耿太太,这是她光明正大的武 器啊!我没有武器,所以我只能离开。 “顺便告诉你一声,”米兰在我身后冷笑道,“他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出 院后我们马上去日本,你再也见不到他了,死心吧你!” 我被钉在了地板上动弹不得,身后一阵寒气,犹如万箭穿心。外面起风了, 天空阴沉得可怕,我迎着风满目凄凉,虚弱得就要跌倒在街头。晚上我还是不停 地被噩梦纠缠,我一次次地梦见了他,可是当我向他走过去时,他又不见了踪影。 我拼命叫着他的名字,他不回答,当我伤心欲绝的时候他又忽然出现了,微笑着 叫我考儿,他竟然站在那个湖边,我向他招手示意他过来,可是他却笑着摇头, 说考儿,再见了,多保重。然后无论我如何哭叫着喊他的名字,他都不再回答, 义无反顾地转身离去,孤独的身影消失在迷雾深处。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已是泪流 满面,我爬起来赤着脚跑到露台上,看着湖对面的在水一方,忽然有种不祥的预 感,他真的要离我而去了,再也不回来了! 果然,当第二天我带着一线希望到医院去找他时,护士说他头天就出院了, 我的心一下沉到谷底,我想起米兰说过的话,她再也不会让我见到耿墨池。他们 现在肯定已经去日本了,我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一个人坐到露台上发呆。天气在上午的时候就突然变 冷了,寒风刺骨,小四跑上来把我拉回卧室,她说天气预报讲了,今天晚上有雪。 我不信,这个时候就下雪,不可能的事。可是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 了雪粒,打得窗户噼啪直响,这是下雪的前兆,看来今晚真的有雪。今年冬天的 雪怎么来得这么早呢? 忽然电话响了,急切而热烈,我战战兢兢地拿起电话,还没来得及出声,他 深沉而磁性的声音就从电话那边传来:“是我,考儿!” 我拿着电话顿时僵住了:“你……” “我还没走呢!你过来吧,今晚陪我……” “你在哪里?” “碧潭花园,你知道的,我们见最后一面,明天我就要走了。” 他如此婉转地告诉我他要跟我见最后一面,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扔下电话, 狂奔上楼,穿上我最喜欢的羊绒套裙,披上大衣,再以最快的速度化好妆,我很 少跟他见面还化妆的,可是今天不同,我要把自己最美丽的一面留在他的记忆里。 我冲出彼岸春天上街拦车,可是因为天要下雪了,几乎所有的车都是满的。 他在等我!他在等我见最后一面啊!你们快让我去见他啊!可是没有一辆车停下 来,我急得就要哭出声,正在这时,一辆黑色轿车驶出大门,我看也没看是什么 车就冲上前拉开车门直接坐了进去,边哭边说:“送我去碧潭花园,师傅,拜托 你送我去碧潭花园!” 司机看了看我,一声不响地发动了车。我望着车窗外,心急如焚,真的是最 后一面啊,想着想着我又哭了起来,我终于要失去他了! “擦擦吧,你的妆都花了。”司机递过手帕。我接过手帕说了声谢谢,瞟了 一眼司机,顿时惊得目瞪口呆,祁树礼! “是我,不认识了吗?” “停车,我要下去!” “现在这个时候你是拦不到车的,真的要下去吗?”他不慌不忙地问。 我看看他,又看看外面,犹豫了。 “你这么着急是要去见他吗?”他不无醋意地说,“我还真嫉妒他,能让一 个女人在这么冷的天不顾一切地去见他,我就没这样的福气了。” 我没搭理他,我现在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想说。 “考儿,我真的……很嫉妒他!”他没看我,声音低沉而伤感。 “他明天就要走了。”我喃喃地说。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情敌啊,他是我的情敌,他要去哪我会不知道吗?” “谢谢你今晚送我。” “不谢,应该的。”他很有风度地拍拍我的肩。是啊,情敌要走了,他高兴 着呢。“可惜呀……”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煞有介事地说,“他这一走就听 不到世界一流钢琴家演奏的琴声了,只怕很不习惯呢。” 我横他一眼,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说风凉话。 “真的舍不得这个邻居,如果有机会,我还会和他做邻居的。”他继续说风 凉话。我吼了起来,“你比我还舍不得他吗?” “只怕是他舍不得我吧,昨晚他还给我打电话,向我道别呢。”祁树礼呵呵 地笑了起来。 “你们的感情真是深啊!” “是啊,我们缘分不浅,而且我有预感,我们的缘分不会到此为止。”他看 我一眼,怕我没听清,解释道,“我说的是我跟你的缘分……” 我别过脸,装作没听见。车子还在马路这边,远远地就看见耿墨池站在对面 的小区门口,风将他的大衣吹得老高,想必已经等了很久,他抱着双臂在寒风中 直跺脚。车驶过去还没停稳,我就打开车门跳下车,张着手臂直奔爱人的怀抱。 他紧紧抱住我,温柔地责怪我怎么才来。我箍着他的脖子什么也不想说,一个劲 地掉泪。 “两位,新年快到了,新年好啊。” 祁树礼摇下车窗笑容可掬地看着我们。 这个阴魂不散的,他居然还没走!耿墨池松开我,惊讶地望着他。祁树礼也 望着耿墨池,很绅士地笑,笑里藏刀。 “祝你们有一个愉快的晚上……”祁树礼朝耿墨池点点头,始终保持他的笑 容,“也祝你明天一路顺风!” “谢谢!”耿墨池冷冷地答。 “好,再见!”祁树礼挥挥手,笑着开动了车。 目送他的车开走后,耿墨池问我怎么坐他的车过来,我解释说拦不到车,只 好随便坐上一辆,谁知坐上去后才发现是他的车。“唉,我以为这个世界上最难 甩掉的是你,没想到最难甩掉的是他。”耿墨池叹着气说。 “是吗,他是跟我说有机会还要跟你做邻居,对你念念不忘呢。” 耿墨池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为什么?你们还没争够吗?” 耿墨池摇摇头:“不是我跟他没争够,是我跟你还没争够。” 他把我抱上楼,进门前他要我闭上眼睛。当我睁开眼睛时,惊呆了,满室的 白玫瑰,跟我第一次到他家见到的一样,沙发上、茶几上、柜子上、地毯上、钢 琴上,还有餐桌上,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摆满我最爱的白玫瑰,唯一跟那次不同的 是,房间内没有开灯,花丛中点了好多红蜡烛,满室的花香,摇曳的烛影,我站 在门口不忍踏足半步,我怕踩伤那些花瓣,我怕弄倒红烛,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 他为我准备的,他为我准备的! “本来是要点白蜡烛的,可那看上去像灵堂,所以……” “不许你胡说!”我捂住他的嘴。 他拿开我的手,在我额头上深深一吻,再吻,然后牵我坐到餐桌前,为我斟 满红酒,我们碰杯,一饮而尽。“你今晚很美,”他看着我由衷地说,“不过妆 花了。”他笑,伸手抚摸我的脸。 我也伸手抚摸他的脸,他的眉目,他的唇,他的头发,他的耳朵,我要把这 张脸牢牢记住嵌入生命。虽然此刻他就坐在我的面前,活生生的,我能清晰地感 觉他的呼吸他的心跳,可是过了今晚,他就不再属于我,在那个遥远的国度,陪 在他身边的人也不再是我。 “她怎么会让你见我?”我忽然问。 “我跟她说,如果今晚不见到你,我就取消明天的行程。” “是吗?”我为他斟满酒,“你是真的要走了,想想我们是真的好傻,浪费 了好多时间,现在想想……” “别再想那些了,今晚我们什么都不要想,”他端起酒杯深深地看着我, “今晚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人生本就反复无常,很多事情是无法预料的,能 拥有一个完全属于彼此的夜晚也是很难的,有些夫妻一辈子都是同床异梦,有些 人一辈子相爱却不能在一起,比起他们,我们不知道有多幸福,我们爱过,这就 足够!” “对,我们爱过!”我也举起酒杯,含泪地笑。 我们喝完了一整瓶红酒,都有些醉意,相互扶持着躺倒在沙发上。我把头枕 在他的膝盖上,问他:“伟大的钢琴家,你一定有很多浪漫的邂逅吧?” “你怎么知道?” “感觉啊,以前老想问,不敢问。” “为什么不敢问?” “怕你揍我。” “怎么会呢?”他温柔地抚弄我的头发,笑着说,“我是有过很多浪漫的邂 逅,不过都是过眼烟云。” “可以跟我讲讲吗?” “讲是没问题,就怕会破坏我在你心里的好印象。” “讲吧,没关系,反正你在我心里的印象从来就没好过。” “死丫头!”他揪了把我的耳朵。 “讲嘛……”我捉住他的手耍起赖。 “好,我讲……”他又捏了捏我的脸蛋,闭目养神,假装很陶醉的样子, “我这一生最浪漫的邂逅是在巴黎,当时我还是个留学生,虽然也靠家人资助, 但我太爱玩,又喜欢旅游,总是把自己弄得很穷,有一年冬天,快到圣诞节了, 我又是身无分文,又不好意思找家里人要,只得又到香舍丽榭大街的一个咖啡馆 里弹琴赚钱。那天夜里,我弹到很晚才收工,走在大街上的时候,突然,一个有 着天使面孔的少女来到我跟前,很直接地问我要不要过夜,我当时吓一跳,那女 孩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个妓女,很清纯,打扮也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我也很直 接地告诉她说我没钱,谁知她说没关系,硬要拉我去旅馆,我当然也就没有推辞 了。第二天早上,我们从旅馆出来,那女孩忽然说,很感谢我陪了她一个晚上, 我们一路逛着,边说边谈,原来她是巴黎一个名门的千金,她的家人逼她跟西班 牙一个贵族的儿子订婚,她跟家人吵架跑了出来,在咖啡馆听到我的演奏后就一 路尾随着我,她爱上了我,要嫁给我……当时我也没多想,以为她是开玩笑的, 就说可以。她高兴极了,要我第二天到我弹琴的咖啡馆等她,我答应了。可是到 了第二天,我临时有事没去咖啡馆,结果两天后我再去时,咖啡馆的老板告诉我, 说有个女孩一直在等我,等了一天一夜没等到,只得很失望地离开,谁知刚出门 就被一辆车给撞了,当场死亡……” “后……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根据她留给咖啡馆老板的便条去了她家,以朋友的身份悼念 她,通过她家人的介绍,我这才知道,那女孩本来是要跟一个外国人私奔的,结 果那个外国人没赴约,她就意外身亡了,他们不知道,我就是那个害死他们女儿 的‘外国人’……” “好悲伤的故事……” “是啊,很悲伤,从那以后我非常相信宿命,也非常珍惜每一次邂逅,尽管 不一定有结果,但我生怕又铸成大错……”耿墨池说到这里长吁一口气,把我的 脸捧在手心,看着我说,“考儿,这就是我为什么这么珍惜你的原因,虽然我跟 你的邂逅从一开始就浸透着悲伤,但我一直很用心地经营着这段感情,只是我性 格使然,老是伤害到你,但我还是没想过放弃,哪怕事到如今,我仍然不会放弃, 因为我怕一放弃,就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 “墨池!”我坐起身子,搂着他的脖子嘤嘤哭了起来,“谢谢你,谢谢你给 了我这么真的爱,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放弃,就像上次在落日山庄说的,即使 将来不能长相守,但只要对方好好活着,我们都应该满足欣慰……” “考儿……” “墨池……” 我们又吻在了一起,痛苦而焦灼,恨不得燃成灰烬。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 我们才意识到离别就在眼前,从此天各一方,谁也不能断定还有没有相聚的可能。 早知如此,我们何必相互折磨这么多年啊,人为什么总是要到了悬崖边上才知道 失去的原来是那么可贵! 激情愈演愈烈,我静静地随着他,心里在想啊,哪怕这激情是一杯毒酒,我 想我也会喝下去的,此时此刻,只要是一个归宿,即便是即刻让我躺进坟墓我也 会在所不惜……最后我们都累了,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床头摆放着幽幽的白玫 瑰,我闻着花香,感觉着他的呼吸,音响里放着一首英文情歌,嘶哑深情,格外 的催人伤心。我睁着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感到无能为力,脑子里一片空白,我 握着他的手,很想告诉他我是多么的舍不得他,可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水 无声地淌落在枕边。 我晕晕乎乎地睡了会儿,醒来时他已不在床上,我爬起来胡乱抓起一件衣服 穿上到客厅找他。客厅的红烛已吹灭,只有靠近沙发的壁灯是亮着的,他坐在沙 发的一角,默默抽着烟,见我出来,就拍拍身边的座位,示意我坐下。 我没坐在他身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很久我们都说不出话。 “考儿,我明天要走了。” “我知道。” “我走后你怎么办?” “我等你回来,活着回来。” “如果我回不来呢?” “没有如果,你必须回来!” “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可能……” 我哭了起来,埋下头,捂住脸不敢看他。“你一定要回来!”我抬起满是泪 的脸,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抓过手袋一顿乱翻,找到了,我拿出一个用格子手 帕包着的东西交给他。“这是什么?”他好奇地接过那包东西。 “你自己打开看。”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竟是一捧已经发干的泥土…… 他诧异地看着我。 “还记得吧,那个湖,新疆的湖,我叫它玛瑙湖,我捧回了这把土,一直保 留着,因为它是我的前生,那个湖是我的前生,现在我把我的前生交给你,你寂 寞的时候,你想放弃的时候,你绝望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这把土会告诉你,我 用一湖的泪水从前世等到今生,如果你离开我,那我又要用一湖的泪水从今生等 到来世,今生都无法把握,来世我们还有机会吗?告诉你,我不信来世,我只要 跟你的今生,还是那句话,哪怕不能跟你在一起,但只要你活着,让我感觉你的 存在,远远地看着你,我也很满足了……” “别说了,我……知道……”他捧着那把土双手颤抖,他用那把土贴着脸潸 然泪下,“我答应你,一定回来,就是死也要死在你身边……” 骄傲的耿墨池,不可一世的耿墨池捧着我的前生泪如雨下,我走过去,蹲在 他身边,捧起他的脸,亲吻他的泪水,抱着他的头贴着他的耳根说,“我爱你, 墨池!” 天快亮了,他抱着我一直靠在沙发上,他不再说什么,此时此刻所有语言都 是无力而苍白的。但他好像还是有话要对我说,放开我,起身回卧室拿出一包东 西,他从那包东西中首先拿出三个证书样的本本,分别摊开说:“这个是这所公 寓的产权证,这个是在水一方的产权证,我已将这两处房产全部转至你的名下, 我走后这些房产就全部属于你……只有这个,落日山庄的产权不是你的名字,因 为这是祖业,产权也不属于我,但也交给你保管,我走后希望你常去山庄看看, 就当是为我看……”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一脸诧异,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交给我这些东西。“还有这张卡,”他没 理会我,又从那包东西中取出一张银行卡,“这上面有两百万,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希望你生活得好一点,你现在没有工作,我不想你那么辛苦……” “难道你认为我跟你在一起只是为了这些?”我脊背一阵发凉。 “你当然不是,”他看着我,镇定地说,“但我走后这些房产留着也没什么 用,交给你比最终由律师处置要好得多……虽然我答应你一定回来,但也许回来 的只是一把灰,所以有些事必须要提前安排好,这样我才能走得安心……至于这 笔钱,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你怎么可能是那种为了金钱而付出的女人呢,如果是, 我不可能看上你,我只是想让你生活好些,不必为生计发愁……” “可是你在国外治病也要钱啊,我有手有脚,又能写文章,养活自己是没有 问题的。”我拒绝他的好意。 “这个你放心,我会有安排,我的经济状况足以让我在国外生活得很好,你 难道不知道我是个小富人吗?虽然我只是个弹钢琴的,但你想也想得到如果仅仅 只靠弹钢琴,我可能生活得这么好,买下这么多房产吗?米兰跟你就不一样,她 对我的收入了如指掌,经常问我的收入状况,而你……从来不闻不问,不过这也 正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你不是个世俗的女人,她是没法跟你比的。” “那她知道这些后怎么办?她会跟你吵的!” “她敢!就凭她还不够资格阻挠我处理财产!虽然她是我太太,但这只是个 名分,她如果敢干涉,我可以随时拿掉这个名分,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 不敢,即使我死后,她也不敢有任何的嚣张,我是立有遗嘱的,她改变不了什么 ……” “她也未必是为了你的钱才跟你在一起。”我想起在水一方腐烂的婚礼场景。 “都到这份上了,你还为她说话,”耿墨池一笑,点燃一根烟,“可见你的 心地好善良,她要有你一半的善良,我也不会这么对她……” “你知不知道……” 我张嘴正想说米兰为他在在水一方一直保留的婚礼场景,他却打断我继续说, “你不用再说什么了,很多事情是不能勉强的,感情尤其如此,我不爱她,带她 去日本只是不想把她丢在这边给你惹麻烦,而且……我对她多少还是有责任的, 她也为我付出了很多,但她实在是个聪明过了头才愚蠢到极至的女人,她爱错了 人,更不该嫁给我。她嫁给任何一个男人,哪怕是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小混混也 比嫁给我幸福,可她就是不明白这一点,我放她生路她还要死赖着不走……” “我也很愚蠢呢。” “你是有些愚蠢,”他表示接受,望着我笑,“但愚蠢得可爱,男人嘛,都 不喜欢女人比自己聪明,更不喜欢心计太重的女人,否则男人怎么去骗女人?” “你倒是说了实话。”我也笑。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喜欢他的这份直率,不 只喜欢,还着迷得很。我看着他,忽然说,“给我再弹首曲子吧,我想听。” “好,我弹给你听。”他拍拍我的脸,起身坐到钢琴边。手指一触及琴键, 我就知道是那首《昨日重现》,熟悉的旋律再次在我耳边响起。我看着弹琴的男 人,修长的手指在黑白间舞动,那双曾带给我无数激情与快感的手此刻正用流淌 的音符跟我做最后的道别,昨日真的在那忧伤的旋律中一幕幕重现了,我爱眼前 这男人,也恨过他,最后还是爱他,他就是我的前世今生,现在他正用他独特的 钢琴语言跟我说再见,尽管他说的是重现。 清晨当我醒来时,天已大亮,耿墨池不见了,我一个激灵坐起来,摸了摸旁 边的被窝,还有一些余热,他刚走!我跳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发疯似 地冲出门,可是电梯还在往上升,来不及了,我只得从旁边的楼梯飞奔下楼,踉 踉跄跄几次都差点跌倒,等我冲出一楼大厅时才发现外面已是一片银装素裹,昨 夜真的下了雪,我顾不得路滑一阵狂奔,就在小区门口我刚好看见耿墨池跨步坐 进那辆银色宝马。 “墨池……” 我呼喊着他的名字追了过去,但他没听到,宝马一阵颤动飞也似的开走了, 我跟在车后喊,终究还是没能赶上他,他走了,真的走了,我一屁股坐在雪地里 失声痛哭,过往行人纷纷侧目,我仍然无所顾忌地号啕大哭。 我哭着回到公寓,满室的玫瑰依然芬芳,红烛一根根东倒西歪,餐桌上的红 酒还剩了一点,证明昨夜我们确实醉过,那架钢琴寂寞地躲在墙角,主人走了, 从此再也没人来弹奏它,想必它更难过;卧室里一片零乱,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 也都掉到了地上,忽然我看见床头的白玫瑰下压着一张光盘和一张纸条,我冲过 去抓起纸条,是他的笔迹:“亲爱的考儿,我走了,这张光盘昨夜忘了给你,是 我亲自演奏亲自录的,想我的时候就听听,无论我是否能回来,请你一定要好好 活着,为自己活也为我活,别了,我的爱人,多保重!池字。” 我打车回家,司机很不是时候地放着邓丽君的歌,恰恰是那首《再见,我的 爱人》,我听着听着又是泪流满面— “Goodbye ,mylove我的爱人再见,Goodbye ,mylove从此跟你分离,我会 永远永远爱你在心里,希望你不要把我忘记,我将永远怀念你……”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