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两重心字(19) 雷少功说:“不要紧,您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他缓缓点了点头,走上楼去洗澡。出来时屋子里只开了幽幽一盏小灯,照着 半屋晦暗。他揭开被子,被上隐隐的香气,像是花香,又不像花香,更不是熏香 的味道。那香气陌生却又似熟悉,他将头埋入枕中,枕上的香气更淡薄幽远。他 本来已经是精疲力竭,不过片刻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并不十分沉稳,半夜里矇 眬醒来,那香气若有若无,萦绕在四周,仿佛一直透进骨子里。暖气很暖和,他 在迷糊的睡意里突然叫了声:“素素。”四下里都是静静的,黑暗里只听得到他 自己的呼吸。他伸出手去,她蜷在床那头,她睡着时总是像孩子一样蜷缩着,蜷 缩在离他最远的角落。可是却摸了个空,连心里都空了一半。 他想起雷少功说:“明天就好了。”彻骨的寒意涌上来,明天不会好,永远 都不会好了。 这一天是腊月十四,城隍庙会开始的日子。张明殊想着要约素素去逛庙会, 偏偏家里来了许多客人不能走开,几位表兄弟都拉他打牌,他只得坐下来陪他们。 他心不在焉,只听大表兄问他:“听说你出钱赞助一个芭蕾舞团,是哪一个?” 他答:“云氏。” 大表兄却说:“云氏倒是有一个极出众的美人,不知你有没有见过?”他听 了这话,不知为何耳廓热辣辣地发烫,支吾了一声问:“什么美人?那些跳芭蕾 舞的女孩子,个个都是很美的。”大表兄说:“就是前几个月上演《梁祝》里的 英台,啧,真是美,比起好些电影明星来都要出色。” 另一位四表兄就笑,“听听你这口气,简直是垂涎三尺,既然这样垂涎,为 何不去追求她呢?” 大表兄摇着头说:“这事外人知道的不多,你们知道她是谁的女人?借我十 个胆子我也不敢去觊觎啊。” 张明殊问:“这位小姐是不是姓方?”一面说,一面放下牌,问:“五条你 们要不要?”大表兄连忙说:“放下,清一色。”大家推倒了牌算番给钱,哗啦 哗啦推着麻将牌,四表兄笑着说:“明殊今天手气背,赌场失意啊,说不准是为 着情场得意。听你那口气,你和方小姐挺熟?” 张明殊还没有说话,大表兄却说:“我说的不是方小姐,我说的是姓任的一 位小姐。” 张明殊听了这一句,直如晴天霹雳一样,手里码牌不由慢了一拍,停在那里。 四表兄依旧嬉皮笑脸地,“你这样色胆包天的人都称不敢,我倒想知道这任小姐 的来头。” 大表兄说:“我也是听我们家老爷子说的——听说是三公子的禁脔,谁敢去 老虎嘴里夺食?” 四表兄问:“哪个三公子?难道是慕容三公子?” 大表兄说:“除了他还有谁?那任小姐确实生得美,可惜不爱笑,不然,一 笑倾国也当真。” 他们两个讲得很热闹,不曾留神张明殊的表情。直到他站起来,大表兄才错 愕地问:“你这是怎么了,一脑门子的汗?”张明殊说:“我头痛得厉害。”大 家看他面如死灰,都说:“定然是受了风寒了,脸色这样难看,快上去休息一下。” 张明殊十分吃力地说:“你们在这里玩,我去躺一躺。”然后走到楼上去。屋子 里很安静,听得到楼下隐约传来客人的说笑声,小孩子的嬉闹声,麻将牌清脆的 落子声。他心里像有一柄尖刀在那里搅着,更似有一只手,在那里撕裂着。那种 滋味,第一次令他难受得无法控制。他如困兽般在屋子里兜着圈子,最后终于忍 不住,拿了大衣就从后门出去。 他出来不愿让家里人知道,走到街口才坐了一辆三轮车。一路上思潮起伏, 本来每次走这条路,总觉得是漫漫长途,恨不得早一点能够见到她。今天却突然 害怕起来,害怕这条路太短,害怕表兄所说的竟是事实。他从来不是懦弱的人, 可是不知为何这一刻却懦弱起来,只想着自欺欺人。 那条熟悉的小巷已经在眼前了,他给了车夫一块钱,远远看到她屋外篱笆上 还插着那只风车,心里越发如刀割一样难过。却看到她从院子里出来,并不是独 自一人,她前面一个陌生的男子,虽然穿着西服,看那步伐却像是军人的样子, 侧身替她打开车门。那车子是一部新款的林肯,她一直低着头,看不到她是什么 神色。他的胸口宛若被人重重一击,连五脏六腑都被震碎了一样,眼睁睁看着那 部汽车扬长而去。